第二章 矛盾（一）

孩子满月，这又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家里的近亲都要走动。从孙跃满月那天起，各处的直属亲戚又陆续来到孙仲赡家，这时候的孙跃已经不再是刚出生时候的那么丑了，还真的很好看：团团的脸蛋，大大眼睛，白白皮肤，整个人都水灵灵的招人喜爱。
到了第五天，亲戚都各自回家了，孙仲赡家恢复了平静，又不再平静。
那天下午四点，按照时间应该是吃饭时间了。可是坐在炕上给孩子喂奶的宋季玲突然发现炕还是凉的。宋季玲把丈夫叫进屋里，小声问：“哎，炕咋还没烧呢？”孙仲赡皱皱眉，然后摇头小声说：“不知道啊，谁知道了？这老太太今天咋还没做饭呢？”宋季玲说：“她不是干啥呢，把做饭给耽误了吧？”孙仲赡想了想说：“不知道，再等会儿吧。”
不过俩人失望了，等到了晚上六点多，老太太还是没有做饭的意思，甚至连屋子里的灯都没有开。孙仲赡毕竟是年轻小伙，一顿不吃就饿的发慌。就自己去外面抱柴禾开始生火。然而让孙仲赡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在他把火生起那一刻，母亲屋里的灯亮了。
孙仲赡感到一阵气馁。他明白，这是母亲在告诉他：以后他们的饭，要他们自己做。用农村的话叫“分火”，也就是分家的意思。孙仲赡不知道到底哪里惹母亲不满意了，让她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更不知道，分了家之后，自己又要处在一个什么位置。是丈夫，还是儿子。
孙仲赡不会做饭，只熬了些粥。他给妻子盛了一碗，自己没吃，只是出门坐在灶坑边上，呆呆的看着不断跳跃的火焰。他不是文化人，也不是思想家，但是跳跃的火焰让他近乎沉沦。不知不觉的，孙仲赡已经满脸泪水。屋里，忽然传出一阵孩子的哭声。然后妻子叫他：“哎，你进屋把孩子那尿布递给我。”孙仲赡回过神，抹了抹脸，转身进屋。
孙仲赡把尿布递给妻子，然后坐在炕上一阵沉默。宋季玲本来还想问他今晚老太太怎么没做饭，突然发现丈夫脸色很难看，双眼也通红。她问：“哎，怎么了？”孙仲赡看了看妻子，叹了口气，说：“以后，咱俩自己吃吧！”
宋季玲愣了一瞬，明白过来，粲然一笑，说：“那就咱俩吃呗。没事的，我都好差不多了。”孙仲赡听着，点点头没说话，他没注意到，妻子的眼睛里闪过一瞬怨毒。
接下来的日子孙仲赡不断地里外忙碌，媳妇每天做饭，而孙母则每天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有些手忙脚乱的儿媳，时不时的说两句刻毒的话。其实，那个时候她是希望儿子儿媳服个软，求她帮忙。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虽然失望，还有些心疼。
可是，小两口都没有往这方面想。在被母亲的遗弃、孩子的抚养双重压力紧紧压迫的时候，他们想的只是如何去适应生活，如何去度过难关。
两人不肯服软，孙母自是不肯放下姿态，一家人就这样耗着，冷战着。
冷战一年，对这个有些病态的家来说算不得什么，生活仍得继续。孙家本族和宋季玲是同一个屯子的，年头远了就分出这么一支过来。所以孙家在屯子里不算大户，根基不深。孙仲赡的父亲在早年是生产社的仓库管理员，老实本分一辈子，没给儿孙攒下啥，据说还曾经往社里搭过东西。孙母是个要强的，用自己的积蓄办了一个小卖部，兴许考虑年纪大了也不识字儿，也是为打算为儿子留些家底，小卖部挂在了孙仲赡的名下。只是农村人穷，没几家买东西能交现钱的，都是赊账。
孙母本来打算小卖部给了儿子，自己也就不再管了，但是儿子是个大咧性子，媳妇年纪轻轻也不会持家。虽说是和儿子闹分火，但也只是两头分开做饭，并不曾清算，况且女儿刚刚订婚，结婚还要靠哥哥嫂子置办。看着账本上的数越来越多，追回的钱却没几份，孙母有些着急，就算计着要亲自去追账。孙母把孙仲赡叫过来：“三儿，咱家那账上都有谁家呀？”孙仲赡皱着眉思索一会儿，说：“东头李三家有点儿，孙仲财家有个十来块钱，西头徐老四家还有韩老二、韩老三家有点儿，再剩下几家就是邵老六、谢老大、东头老吴太太家都有几块子。咋了，妈？”孙母听着儿子念叨的几家，越听越皱眉说：“老李家那支子人都说是蘑菇头儿，没一个好东西，就知道偷奸耍滑，该咱的钱还说不上啥前儿能还呢！再者邵老六和老吴太太家穷的叮当响，你说你赊账也不瞅着点儿人，谁都敢赊，要不回来咋整？”孙仲赡听着母亲念叨有些不耐烦说：“屯里屯中住着，要来赊着你也不当着呀！”孙母听出儿子不耐烦，心里更气：“咋还不能当着？你自家的东西还啥玩意儿都让外人说了算？”其实孙母这话也是指儿子什么事情都听媳妇的。不过她倒是冤枉儿子了，虽然孙仲赡疼爱媳妇，但宋季玲也知道家是要靠丈夫撑着，凡事都是和丈夫商量着来。
孙仲赡听出母亲的意思，没有接嘴。孙母一看儿子的表情更是感觉恨铁不成钢，又数落他两句然后自顾自地出门了。孙仲赡不知道母亲出门干什么，只以为是闲着没事出去串门，倒是也没拦着。
孙母去的第一家是李三家，李三家在屯子里还算是富裕，只是李三为人好占小便宜，孙家不去要钱他也乐得拖着。李三见孙母追账，也没二话直接把钱给了孙母，孙母唠了几句家常就就近去了孙仲才家。孙仲才算是孙仲赡的族兄，两家还没有出五服，但是在生活比较困难农村来讲，同族也就是挂着个亲戚名分，已经没什么礼尚往来。即使这样，两家之间还算是客气，孙仲才家的看见孙母过来就马上迎她进屋让出炕头。孙仲才家的说：“三婶今天得空了？三儿家小子咋样？前两天听说孩子病了，我还琢磨着过去看看呢。”孙母心里惦记着钱，也没多说什么应付几句就说道：“老大前两天在三儿那卖店买了点儿东西，当时也没给钱，这两天三儿打算进点儿货，手头有点儿紧。”原本孙仲才家的家底还算丰厚，孙仲才却是个败家的，总是胡乱作，现在看着家里光鲜，其实也只是个空壳了。孙仲才赊账是没有和媳妇说的，所以孙仲才家的听说有账倒是一愣，然后就抱怨孙仲才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和她说一声。在农村来讲赊账和借钱都是在攒饥荒，不论钱是多是少都是了不得的大事。而孙母不是个知礼的人，看着孙仲才家的脸子冷了以为要赖账，就冷哼着说“咋？这老大了赊账就不想认？还是欺负老三小不懂事啊？”孙仲才家的听孙母说的难听，又感觉理亏就说：“没有！三婶，我就是抱怨仲才赊了帐也不和我吱一声，这他人还没在家，我这边也没有现钱，等他去人家的时候让他自己个送过去。”孙母一听更笃定孙仲才家的想赖账，当时就站起来，红着脸就说了些个不好听的。孙仲才家的向来是软性子，又觉得理亏，就低眉顺眼赔情，孙母却不是饶人的，一个劲的骂，渐渐的嗓门也高了，几家邻居听到动静都围过来看热闹。孙母一见人多，更觉得仗义叫喊声越大。孙仲才家的又是委屈又是羞愧，不知觉的眼泪要流出来了，还是邻居看热闹看够了，也觉得孙仲才家的没面才出面把孙母劝回家去。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多少功夫，欠孙家账的都知道孙母闹这一出，怕孙母再到自己家里闹没脸，赶着紧着把钱给孙家送来清账。孙仲赡在家里还不知道这事，只是纳闷这些人怎么一起还账。
晚上，孙仲赡的大哥孙仲德过来就问：“三儿，你让老太太去要账的？”孙仲赡看着脸色不善的大哥，有些迷糊。
“没有啊！”孙仲赡回答。
“那老太太咋上东头老孙家闹呢？”孙仲德有些不信，老太太不识字，她怎么知道谁家赊过账，一定是弟弟告诉的。
孙仲赡一听母亲去孙仲才家闹了，心里“咯噔”一下，也明白为什么人家急着还账了。孙仲赡叹口气就和大哥说了白天的话。孙仲德是个厚道人，虽对于母亲的行径十分的不满也知道不能说什么，就对弟弟道：“你回头跟季玲商量商量给东头送点东西吧。虽说不亲，咋说也是老孙家的，老太太这么整让外人笑话。”孙仲赡向来听大哥的话，而且这事也是孙母不对，当即也没犹豫，点头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