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的汽笛声呜呜地响了起来，它就要驶向遥远的南方，在那里，没有刺骨的朔风，在那里，开遍了鲜花，不似北方，北方最常见的一种花，是雪花。
　　 张矣名苦笑一下，他知道，就算到了南方，回到了故乡杭州城，那又怎样？难道就能有好日子过了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种闲适的生活，在这个乱世，是一种奢侈。
　　 火车上，挤满了人，有衣冠楚楚的名门大款、大家闺秀；有衣着朴素的寒门布衣、小家碧玉；更多的是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逃难流民……
　　 不过，不管是什么人，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在奔命。在这个日寇横行的时代，能活命，就是一个奇迹。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他并不认识这个年轻人，可是，他却偏偏要坐在他的对面，而且，他有话要对他说。
　　 “我叫陈立钻。”年轻人自我介绍说。
　　 “陈立钻？”这名字有点耳熟，可是张矣名有些想不起来了，不过，既然他人称“天下没有张矣名不知道的事”，那就自然得装得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样子。
　　 “我是黄师古的徒弟。”陈立钻继续说。
　　 “喔。”张矣名的名头果然不是虚的，他马上就想起来了，这位陈立钻，是个大名鼎鼎的药师。
　　 当然，他的名头响亮，不如他师父黄师古的名头，更加响亮，更加了不起。
　　 黄师古不是寻常人，他是神医门“五门四十九家”中“黄门”的翘楚。他的出色才华，并不在于他的医术，而在于他的药学，据说，他有一个灵敏的鼻子，能够通过嗅觉分辨这世上所有的药物，所以，见到他的人，都会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一声：“黄药师”。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前几天却死了。死在一个叫苏靖康的人手里，喔，不，张矣名更愿意说，他是死在日本人手里。
　　 “师父给青木大佐下了药，是绞痛丸。他本来想用这个要挟青木释放共产党的人。可是，却被人破坏了。”陈立钻低声说着。
　　 张矣名环顾四周，闹哄哄的火车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对话，嗯，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看来，这句话，再一次灵验了。不过，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张矣名更愿意选择一个没有人的小角落，来讨论这些被禁的话题。
　　 “可是，却被赖东川告密出卖。”
　　 张矣名知道，这个赖东川是神医门“五门四十九家”中“赖家”的人，手使一根“命悬一线”的“一线针”，救活了多少人啊。他在一所中医大学供职，所以，人称“赖教授”。出卖黄师古的，难道真的是这个赖东川吗？
　　 “师父被抓了，受尽酷刑，决不妥协。”陈立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张矣名知道，“受尽酷刑”，虽然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可是，其内涵，却是异常丰富的，青木的手段有多么残忍，他知道，日本人，都是这样的，这并不稀奇。
　　 “师父就要被折磨死了，如果师父死了，青木就得不到绞痛丸的解药了。于是，日本人想请赖东川给师父疗伤，赖东川拒绝了。黄门和赖家是有仇的，这您知道。”
　　 “嗯。”张矣名知道，听说，这是一段不共戴天的仇恨，不过，他并不清楚，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日本人就抓了寒剑堂的医师苏靖康，给师父疗伤。但是没想到……”陈立钻低下头，哽咽了，良久，继续说：“谁知道苏靖康竟然一刀杀死了师父。”
　　 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个传闻，可是，张矣名还是吓了一跳：“为什么？”
　　 “这就是我这次来找您的原因。请您帮我。”
　　 张矣名知道，自己走不了了，黄师古身怀绝技，怎么这么轻而易举就被日本人抓住了呢，苏靖康又为什么要杀黄师古呢，这所有的一切，都等待他去解答。
　　 “苏靖康现在在哪里？”
　　 “在日本人的大牢里。”
　　 张矣名突然瞪大了眼睛，紧盯着陈立钻道：“想不想为你师父报仇？”
　　 “你这不是废话。”
　　 “向谁报仇？苏靖康吗？”
　　 陈立钻凄然一笑，道：“把他弄出来，你自然知道。”
　　 张矣名知道，他当然知道对方心中想的是什么；他也知道，这样做，死路一条；可是，他更知道，他们，别无选择。于是，他一拍大腿，道：“好，既然你这么说，我有一个计划，能帮你彻彻底底地报仇，但是你要受点委屈，你，敢不敢干？”
　　 “我敢！”陈立钻知道自己选对了人，也许，张矣名和自己，动的是同样的心思。
　　 “你还需要再考虑一下吗？”张矣名知道，冲动是魔鬼，他不能确认，眼前的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能不能承受，未来的一切痛苦。
　　 汽笛声又响了起来，火车马上就要开动了。它就要逃离，这个白色恐怖笼罩下的北平城。
　　 “不用考虑，我照你说的做。”
　　 “好。”
　　 两人飞身跃下火车，火车出发了，把两个要做大事的男人，留在了身后。
　　 第二天，陈立钻来到了日军司令部，找到了青木。
　　 “我是黄师古的徒弟，所以，我知道绞痛丸的解药，其他人，谁都不知道。我可以把解药给你们。可是，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青木早已被绞痛丸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听到陈立钻的话，顿时喜出望外，道：“小伙子，心肠大大地好，你说。”
　　 “第一，我要荣华富贵。”
　　 “可以，我让你当自卫队大队长。”
　　 “第二，我要苏靖康。”
　　 青木一愣：“你要他做什么？”
　　 “苏靖康杀了我师父，我要亲手杀死他，为师父报仇。”陈立钻的眼睛，好像要放出火来。
　　 黑黝黝的牢房里，苏靖康独自一个人盘膝而坐。黄师古，这么大能耐的人，说死，就死了，而且，还是死在自己的手里，可是，他别无选择啊。他知道，自己的命也活不长了。到这个地方来的人，没有人能活着出去。
　　 他终于等到鬼子提审自己了。可是，眼前看见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中国男子。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可是，对方那凌厉的眼神，却好像要刺穿他的神经。这倔强的眼神，好熟悉的，他，突然想起了他。
　　 “苏靖康，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告诉你，我叫陈立钻，黄师古是我的师父。”
　　 没错，苏靖康知道，自己早该想到的。
　　 陈立钻猛地拔出匕首，喝道：“苏靖康，受死吧。”说着，一刀扎进了苏靖康的腹部。
　　 苏靖康还来不及叫出声来，就闭上了眼睛。
　　 青木在一旁啧啧称奇，道：“好小子，有胆识，有魄力，人才啊。只是，让他死得这么痛快，便宜了他。”
　　 陈立钻只是冷冷地抬起眼睛，直视着青木，说：“我的条件，你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会忘呢？自卫队大队长的位子，永远虚位以待。”说着，把一张委任状，放在了陈立钻的手里。
　　 陈立钻笑了，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笑得很邪恶。
　　 第二天，陈立钻就走马上任了。
　　 理所当然地，像所有的走狗汉奸一样，陈立钻受到了所有朋友的唾弃。
　　 即使说，杀死了苏靖康，算是为师报仇，无可非议，可是，投靠日本人，做汉奸，也是迫不得已吗？
　　 平常见面的时候，他们还是忘不了讨好地跟他打个招呼，可是陈立钻知道，他们只是害怕他，如此而已，在背后，他们戳着他的脊梁骂他是软骨头，卖国求荣，欺师灭祖。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他可以当做听不见、看不见。
　　 最令他伤心的是，他的妻子白天凤也开始嫌弃他。
　　 白天凤，并不是他的初恋，可是，却是他今生的挚爱。因为，想当年，这个柔弱的女子，可是救过自己性命的啊。当年，自己因为执着于药学，忽视了与未婚妻李赤练之间的感情，结果，李赤练给他送来了一封绝情信。失望、痛苦之余，他想到了要自杀，可是，就在他要跳下悬崖，追求解脱的时候，是白天凤救了他。
　　 于是，她日复一日地陪伴着他，搞着医药研究，日久生情，他心中的伤痛渐渐平息了，他觉得，也许自己可以彻底忘记那段并不顺利的感情，开始新的生活。
　　 他接纳了白天凤，给她穿上了嫁衣，把她打扮成世上最美的新娘，他曾经发誓，要给她一生的幸福，要对她不离不弃，始终不渝。
　　 可是，如今，看来是必须要辜负她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选择错了道路，因为接下来的悲剧，是他所难以想象，难以承受的。但是，他又知道，他的错误，与“选择”无关，因为，他根本别无选择。
　　 这天，白天凤来到陈立钻的办公室。这些日子以来，她的耳朵里已经灌满了关于自己丈夫的各种流言蜚语，今天，他又抓了谁谁谁，明天，他又抄了谁的铺子，不一而足。她想见他，跟他好好谈谈，问问他，可曾忘记了当年的誓言，可是，她的丈夫，根本就不回家。据说，他天天流连于歌台舞榭，秦楼勾栏，每日喝得烂醉如泥。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想最后再见他一面，劝他一回，然后，她，就回娘家。
　　 她厉声指责他所做的错事。
　　 陈立钻却不理不睬，推开门就出去了，只留下惊愕的白天凤一个人颤抖着站在原地。
　　 美人生气的样子，总是特别地招人喜欢，她被龟田小队长那无意中的一瞥看见，龟田的兴趣，迅速地被这个小辣椒吸引住了，他淫笑着向白天凤走去……
　　 等陈立钻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只剩下了白天凤的尸体。
　　 面目全非的尸体，衣冠不整的尸体，遍体鳞伤的尸体……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可是，马上又忍住了，他偷眼看了看龟田，换上了一幅媚态，点头哈腰地说：“她该死，她该死，皇军看得中她，是她的荣耀，可是她居然这么不知好歹，活该，活该。”
　　 他的脸笑着，可是心里却在流血。
　　 从司令部出来，陈立钻走到一个废弃的小巷中，周围没有一个人，他蹲坐在地上，无声地哭着。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师父，现在又失去了自己的妻子，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啊。他多么希望，死的那个是他。也许，当年自己跳崖死了，反倒更好一些。他的双手捂着自己的嘴，他连哭都不敢哭得大声些。他知道，一定有人在监视自己的行动。
　　 这时，他突然觉得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心头猛地一惊，难道……
　　 回头一看，身旁站着一个浑身红衣的女子，脸上，蒙着一块青纱。他觉得，这个女人的身形，好熟悉，可是，她是谁呢？他使劲地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红衣女子缓缓坐到他身边说：“大声哭出来吧，这样会好受些。”
　　 陈立钻没有说话。他不敢确认，这是不是青木派来的人，在试探他。
　　 “即使这世上所有人都不信任你，我还是站在你这边，我相信，你是有苦衷的。”
　　 陈立钻抬起头，吃惊地望着红衣女子。
　　 这女子的声音有些嘶哑，可是，他却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这个声音，曾经陪伴自己度过了很多个美好的时光，可是，他仔仔细细地探究着自己的记忆，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我被人称为‘莫愁女’，大家都公认我是世上最美的舞者，可是，现在我变丑了，有谁会去欣赏一个丑妇的舞蹈呢，我认为再也没有人会看我跳舞了。”那个女子竟然坐在了陈立钻的旁边，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了。
　　 听到“莫愁女”这三个字的时候，陈立钻的身体猛地一抖，他想起来了，“莫愁女”，是李赤练的绰号，这个可恶的女人，她曾经那么残忍地抛弃了自己，现在，难道又来看笑话不成？
　　 “我是个不祥的女子，从我生下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们家是住在莫愁湖边上的渔民，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是世世代代以捕鱼为生的。在娘亲生我的那个夜晚，她和爹爹都做了一个怪异的梦。”
　　 陈立钻看了李赤练一眼，这个故事，她从来都没有跟他说过。
　　 “他们都梦见，莫愁湖变成了红色的。就好像被鲜血浸透了一样，阳光照在红色的湖水上，波纹起伏，就好像一块红色的锦缎一样，美得无以伦比。于是，他们就给我取名字叫‘赤练’了。”
　　 原来，李赤练这个名字，是这样由来的。
　　 “可是，不幸却从我降生之时开始了。莫愁湖生出了赤藻，红艳艳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奇异的光彩。可是，谁都没有想到，那些赤藻很可怕，它们垄断了、封锁了整个的湖面。鱼虾开始死亡，渔民们过不下去了，开始迁移。就这样，我的诞生，毁了整个村子。”
　　 陈立钻的嘴动了一下，想说：“这不关你的事”，可是，不知为什么，却没有能说出口。
　　 “后来，我又克死了我的父母。认识了你之后，你待我很好，可是，你的事业，却总是遇到挫折。我知道，我，又开始克你了。所以，我必须离开你，你知道吗？如果，如果我不狠心，写下那封绝情信的话，你，你迟早也会被我克死的。”李赤练声嘶力竭起来。
　　 她慢慢掀开脸上蒙着的青纱，陈立钻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李赤练的脸，会变得如此可怖。
　　 世人喜欢用嫫母、无盐来形容丑陋的女子，可是，恐怕，嫫母、无盐，看到了这张脸，也会害怕得跳起来的。陈立钻低下头，不敢去看，他想问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可是，喉头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能说出话来。
　　 李赤练凄惨地笑了笑：“可怕吗？当我刚毁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完了。我不敢照镜子，甚至都不敢喝水，怕看到了水中自己的倒影，自己，把自己吓死。直到，我看见了他们……”
　　 “他们？”陈立钻终于情不自禁地开口。
　　 “那是一个叫苦水村的地方，那里所有的水井都是硬水，咸苦难食，所以叫苦水村。但是，有一个叫阿昌的农民，却相信，苦水村一定可以打出甜水来。村民没有一个相信他的，他就自己一个人干。那儿的土层十分松软，几次把他埋在了土里。我说：‘你放弃吧，不可能成功的。’你猜他怎么回答我，他说：‘做，就可能成功；不做，就永远不会成功。’最后全镇人都被他感动了，连我都帮着打井了。在大家不懈的努力下，终于打出了苦水村的第一口甜水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