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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宅 基 地


作者:赵永武 举人,3054.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296发表时间:2012-06-08 09:00:32

五十二岁的孙二跟二十五岁的村民组长说话时,像条见了主人的饿狗,“汪汪”直叫,既似示威,又像乞怜。他说:……叔给你娃儿说过一千遍咧,叔一家六口到现在还捂蛆一样挤在两间破瓦房里。叔的四个儿子都长成旗杆咧,都到了说媳妇的年龄。叔这是火烧眉毛咧。眼下这世道,没有新房谁家姑娘愿意跟?没有姑娘愿意跟,这不叔连孙子都耽搁了么?没有孙子,这不我孙家断了香火了么?叔的确是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咧。叔把老脸一抹装裤裆里,求你娃儿哩,叔的宅基地有着落没有?
   村民组长倒没有官架子——都是乡里乡亲的,扎官势给谁看?难得他明白。而且逢村民进自己家门,向来是热情得叫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扇着薄薄的嘴唇说,孙二就瞅着他翻飞的嘴唇看着他说:叔你要是七、八年前要宅基地,侄儿我说半个“不”字侄儿是姑娘生的;叔你要是十七、八年前要宅基地,侄儿我随便手一指不说一声:叔,你这就盖去,算侄儿我是姑娘生的。叔你要是二十七、八年前要宅基地……
   二十七、八年前你还没投胎转世呢。孙二如果心里这样骂,那就不是孙二了。孙二沉着脸,瞅着组长喉节上窜下跳的细脖子想:只消捏住了稍一用力,肯定连茬断。看你狗日的嘴唇还扇不扇。这样想着,孙二就不阴不阳地说:怪叔,怪叔,说一千道一万怪叔,叔咋没在七、八年前,十七、八年前,二十七、八年前问你要宅基地呢。怪叔。
   就是的嘛。村民组长为孙二的通情达理击节叫好,叔是个明白人嘛。侄儿要是是村长,咱村就指甲盖大这一片地面儿,由叔挑,叔想往哪儿盖就往哪儿盖。侄儿要拦你挡你,侄儿我是姑娘生的。侄儿要是镇上书记,叔你就是扒了随便哪一家房,说要往那儿盖,侄儿要不由着你,侄儿我是姑娘生的。侄儿要是是县委书记,县城里你想往哪儿盖只要叔你吱一声,侄儿我要不答应就是姑娘生的……
   要不是孙二黑着老脸走人,村民组长肯定会一口气说到:侄儿要是国务院总理,叔你想往天安门城楼上盖房,侄儿要拦你就是姑娘生的。倒不是孙二体贴上级,怕上级真成了“姑娘生的”,是村民组长薄嘴唇的高频率运转让孙二眼晕,张口一个“姑娘生的”闭口一个“姑娘生的”让孙二牙碜,所以拍屁股走人。出了门,牙根痒痒的,骂道:妈拉个巴子的,净拿嘴哄人,组上明明空着一院宅基地,留下来埋你爹还是给哪上龟子鳖的蛋盖饲养室!妈拉个巴子的。
   孙二已经跟组长磨缠了好几年了。他急,怕儿没媳妇把孙子耽搁了。但组长不急,组长不管你孙二有没有孙子。组长每回的话含糖量都挺高。嘴皮里像装了马达,舌头鼓捣得很欢势。就是不急。宁肯当“姑娘生的”也不急。孙二窝了一肚子火。但也只能是有火肚里窝着。自古以来,民斗不过官。况且眼下是民有求于官。只能自认倒霉:前些年宅基地好要时,自己没攒下钱;好不容易攒下四、五万时,宅基地却紧张得要人命。倒霉人就这倒霉运,轮自己过河时,水就涨了。
   看来村民组长这儿是没戏了。孙二又想到了找村长。村长跟孙二不在一个组,孙二跟人家很熟,但人家跟孙二不熟。孙二一年前曾找过一回村长。老人说,一辈子莫上山,一辈子莫见官。见了官才知道自己的下贱。那晚敲开村长家门时,门里灯光下黑黑地站着村长夫人。那夫人脸像用脏了的破抹布,眼却像饿狼,直戳戳瞅着孙二空吊的两手,说:不在。孙二不甘心地啰嗦了一句:不在?啰嗦完了他就感到有两扇黑暗象山一样砸在脑门上,“咣当”一声。村长夫人的回答直接而干脆,简洁而明快。孙二愣了一下,就想用脚踹那门,狠狠地踹,踹死狗一样踹。但终于没有。
   孙二这回拜访村长时,手里多了一个方便袋,袋里装了一瓶酒和一条烟。这瓶倒霉的酒和这条倒霉的烟早已被孙二下了诅咒:喝这瓶酒的人胃穿孔,抽这条烟的人得肺癌。但村长夫人不管诅咒,看见商品了破抹布也会像菊花一样绽放,连声说:在呢在呢。
   村长是个白净人。一般来说,白净人都平易近人,但村长显然是个例外。看见孙二进了里屋,屁股也没抬一下,倒是嘴巴象征性地“嗯”了一声。村长夫人热情地递过来一张小木椅。孙二谦卑地接过来坐下。就形成了这样一个格局:村长高高地坐在床上,入神地看着电视;孙二低低地坐在床下,仰头看着村长的脸。有一种在寺庙里求神拜佛的感觉。孙二发现村长的脖子也是细长的,很适合一把攥住,稍稍用力一扭,咔嚓一声肯定连茬断。
   孙二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然后七七七、八八八诉了一河滩苦衷。意思无非是:火烧眉毛咧。四个儿子都长得像旗杆。不盖房不成。非盖房不行。
   村长一直盯着电视屏幕,脸像石头雕的。在孙二说得口干舌燥时,才扯了扯嘴角:等开会研究后再说。
   孙二出门后一直疑惑,他根本没发现村长的嘴唇有任何动静,只看见嘴角扯了扯——那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莫不是这小子当官当成了精怪?妈拉个巴子的。
   过了几天,孙二又去敲村长家门。自然不敢少了烟酒——当然该下的诅咒还是要下。孙二发现村长正抽的是自己送来的那个牌子的烟,却没有发现村长有得肺癌的迹象。得来的是好消息:你们组还有一院宅基地,就你们组王杰家隔壁那院。明儿交钱就给你砸橛子。孙二离开村长家时,又骂:是狗,只要是狗,一喂就熟。妈拉个巴子。同时心里又有一丝不踏实。他问自己:咱就这样跷了组长的尿骚?
   第二天上午,村长领了一帮人上门来。村里的会计也来了,夹着账本,拿着皮卷尺。却没见组长的影子。孙二心里不踏实,想问又怕村长不高兴,就没问。好吃好喝款待之后,交了五千块钱宅基地款。然后,一帮人又去丈量宅基地,砸了木橛。孙二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他站在平展展的宅基地上,又骂:妈拉个巴子的,老子就这样跷了你组长的尿骚。忽而感到恍恍然如在梦里。事情难办起来让人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好办起来像忽儿一阵风就解决了。妈拉个巴子的。
   (二)
   倒霉人又遇倒霉运,倒霉运套出倒霉事。孙二跟王杰在宅基地里干仗是第二天上午的事。
   王杰跟他的儿子往孙二的宅基地里摞砖。王杰是孙二新宅基地的西邻。孙二起初还以为王杰要在自家院里盖厦房啥的,临时借用自己的宅基地——借人地方用,也不打声招呼,王杰这犟驴做事向来短斤少两的。孙二本想过去以玩笑的方式质问王杰,可一质问,他的眼瞪大了,头也大了。
   王杰,你个狗日的,从昨儿起,你就是在这片地里拔一丝草,也得跟我打声招呼,还不要说你随便往这儿摞砖。孙二这话是横着从喉咙里出来的,玩笑的意味十足,佯怒的意味也十足。但王杰显然不准备跟他开玩笑,蹲在砖摞顶上,居高临下黑着驴脸,冷腔冷调地反问:打啥招呼?
   孙二极夸张地瞅着王杰的脸,像瞅个怪物,一板一眼地说:这块宅基地姓孙。
   王杰的儿子递上砖来,王杰没接,直起腰来,手微微抖动着——与其说是害怕的抖,不如说是临战前激动的抖。冷笑一声:怕是姓王吧。
   孙二心里“咯噔咯噔”了两下,急急地问:凭啥?同时脑子飞快地转着。他想起来昨儿个村里给自己砸橛子时,王杰家门紧锁着。
   王杰弯腰接过儿子递上的砖,“哐当”很响地往脚下砖茬里一镶,又把手伸向儿子。显然准备不再理孙二了。
   孙二觉得自己的脸碰到蜘蛛网上了。恰在这时,一辆载满砖块的四轮车吼叫着正掉头往宅基地里开。孙二感到自个的心忽儿沉下去,又忽儿浮上来。他快步冲到四轮车前凶巴巴地吼:停下!谁叫你把车开进来的?这后面一句显然是废话,但没这废话似乎显不出威风来。
   四轮车疲惫地“嗵嗵”几声熄火了。车主似乎很无奈地跳下车,站到一边摸烟,打火,吸烟。很悠闲。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
   王杰杵在砖摞顶上,居高临下地黑着脸。王杰的儿子站在砖摞旁,双手正端着五块砖,像要冲什么东西砸下去似地,砖沓儿横在右肩前,很凶猛的样子。
   孙二有四个像旗杆一样的儿子,王杰只有眼前这一个,孙二有底气。心里有底气,做事就有霸气。孙二又冲到砖摞前,瞪着牛眼问:王杰……?却只问了这么简单的两个音节,还是飞溅着唾沫问的。
   王杰也不含糊,回敬道:孙二!
   四只牛眼直戳戳地相互瞪着,像拼刺刀,像抵仗的公牛角,像四只勺子,都想挖出对方心底的怯惧来。王杰的儿子端砖的手瑟瑟发抖。可能是端的时间长了累的,也可能是想砸碎什么却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孙二老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冲着自己后脑勺砸。瞪着瞪着,孙二硬硬的目光滑向王杰的脖子。那脖子正像服了壮阳药,又粗又硬又红,想必扭个连茬断是要费一番神力的。
   路上已稀稀落落站了几个看热闹的观众。
   孙二吼:我有盖着红坨坨的收款收据!
   王杰也吼:你有,我也有!
   孙二嚷:我的红坨坨是村委会的!
   王杰也嚷:我的红坨坨也不是美国的!
   孙二喊:我交了五千块钱!
   王杰也喊:我怕没钱交?
   孙二吼:我有四个儿子!
   王杰吼:脑袋割了碗大个疤!
   孙二问:王杰你跟我铆上咧?
   王杰也问:孙二你跟我铆上咧?
   孙二吼:王杰!
   王杰吼:孙二!
   随后俩人异口同声地吼:铆上就铆上咧!随后又各唱各的调,孙二喊:不要看你脖子壮!
   王杰喊:不要看你嗓门粗!
   孙二决定抽身走人,没忘了下一句恶毒的咒语:谁往我宅基地里摞砖,一家子死光!下完咒语,还“呸!呸!呸!”使劲吐了三口唾沫。
   王杰决定继续摞自己的砖,也回敬孙二了一句恶毒的咒语:谁挡我在我的宅基地里摞砖,一家子死完!下完咒语,也“呸!呸!呸!”使劲吐了三口唾沫。
   孙二脚步匆匆地走在村街上。莫不是一女两嫁?他要找村长问个端详。街上的人都好奇地盯着孙二急火火地赶路,心说这老家伙急着投胎呀。有人探究性地故意跟孙二打招呼。孙二黑着脸,只敷衍地“嗯”一声,又脚步匆匆地赶路。
   人倒霉了放屁都砸脚后跟。村长家大门紧锁。孙二又匆匆忙忙往宅基地赶,心里嘀咕:妈拉个巴子王杰,看老子今儿把你的粗脖项扭个连茬断。
   一车砖散乱地堆放在路边,四轮车已经忙着寻钱去了。孙二的四个旗杆一样的儿子却来了,一个个脚踩在砖堆边零散的砖上,身子歪歪扭扭地晃。不像是来给老子助威,倒像是来表演杂技的。王家父子已停了摞砖,蔫蔫地坐着抽烟。孙二吼一声:砸!四个儿子顿时来了精神,嘻嘻哈哈摸起砖来,乒乒乓乓往砖堆上砸。砸的砖溅出飞沫断为两截,被砸的砖闷闷地呻吟一声也断为两截。
   王杰瞪着眼,望着飞沫四溅的砖堆,很疼惜的表情。突然猛虎样冲过来。脸几乎贴到孙二脸上问;你想咋样?
   孙二说:我想日你肛门。说这话时仿佛已经得手了,很香地吧叽了两个嘴唇。
   这本是关中乡间一句骂人话,没什么实质性意义的。路上站的观众们也没有特别的反应。但王杰偏认了真。他呲牙咧嘴地吼道:真的想日?
   孙二夸张地点了点头。眼睛骄傲的环顾了一圈场外观众的笑脸。
   王杰的五官一刹时东裂西扭想要飞出脸盘似的,又核实了一遍,真的想日?
   孙二很香地吧叽了两下嘴唇,说:不日白不日,日了也白日。
   观众们哄笑起来,极象一大群乌鸦振翅起飞。
   王杰猛一转身,孙二还以为王杰要动手了呢,正准备应招。没想到,王杰却真地三两下扒下了自己的布条裤腰带,动作刚猛地往脖子上一挂,然后俩眼瞪得如乒乓球,怪腔怪调地又核实了一遍:真的想日?
   孙二脸上闪出怪怪的笑来:想。说罢,又领导人检阅似地环顾了一圈场外的观众们。等回过头来时,眼前真地横一大团肉,分明像病死的猪肉,肉皮上青一块红一坨看着恶心。那肉团还分明在晃,晃出挑衅意味,也晃出讽刺意味,更晃出侮辱意味。孙二感到血往头上涌。
   这一脱让村人们此后好长时间都津津乐道。几个在外边工作的干部调侃说,这是千古一脱。又说是弱者的核武器。就好比以色列常发生的自杀式爆炸。
   孙二的四个儿子没兴趣再砸砖玩了,没心没肺地傻笑着看着这边。观众席里,男人们眼里都放着光,有滋有味地看着;妇女们尖叫一声,有的头扭向一边,有的索性离开,有的则叉开了手指,捂了双眼,却让目光从指缝里贼乎乎瞄向这边。刹时间鸦雀无声。王杰的儿子手里拎着两块砖,摆出很凶猛的架式,眼里却泪光闪闪。
   孙二抹了一把脸。脸上烧乎乎麻酥酥的。人无廉耻无法可治,这就是了。孙二又抹了一把脸。脸皮好像被抹掉了似的,脸上辣辣地疼。好不容易要了一院宅基地,却摊上个不要脸的赖皮狗来抢。孙二再抹了一把脸,像是抹掉了一脸的晦气和骚气,甩甩手,蔫蔫地对儿子们说:回家。
   孙二午饭都没吃好,没胃口。老婆好心好意想劝他几句,刚一张嘴,却被他一声断喝喝闭了嘴,噎得老婆不住在打嗝。孙二脑子里像有十台戏在闹哄哄地唱:自己这一生算是倒霉了,明明村里把这块宅基地批给自己了,王杰却横插了一脚,还说自己也有盖着村上红坨坨的收款收据。要不是王杰空咋呼,就明摆着是村上一女二嫁。这到底是咋回事,咋回事吗?莫不是自己被村上耍了猴?他想不出眉目来,脑仁仁想疼了都想不出眉目来。儿子们还添乱。以前他们老抱怨当爹的没本事,临老了还没盖座象模象样的房,耽误了他们的青春。这会儿都以看景的心态对待这场风波:要么时不时给老子甩两句攻心的话。要么感情突然冲动起来,嚷着要放王杰的血。老子一喝斥,他们又瞪着牛眼脖子一粗疯狗一样咬自己的老子——看来他产并不是要放王杰的血,要放自己老子的血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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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生活性很强,人物对话彰显个性,人物性格描写鲜明,故事情节惊心动魄,一波三折。通过孙二申请庄基地,把村组长的狡诈、王杰的无赖,以及孙二的无奈,自私的内心世界表达得淋漓尽致,反映了农村里的黑暗面,也讽刺了当下社会上的不正之风。欣赏。推荐精品。感谢您的投稿,欢迎继续投稿木马。【编辑:阿秀 699】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20608003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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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阿秀 699        2012-06-08 10:45:42
  幽默风趣的小说,读后引人深思,又让人心酸,究竟谁之过,该不该给孙二划庄基,文章很有讽刺。
多年从事文秘工作,爱好旅游、音乐,喜欢读书,随心而作,不拘一格,愿与各位文友一起挥洒文字,潇洒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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