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7年，那一年，我8岁，已经有了记忆。后来大人们总说我自小记性就好，很早以前的事，仍然能记得清清楚楚。其实我的记忆，最远也就追溯到1977了，再往前的儿时，我早已经遗忘，甚至再往后的童年，也不甚了了。但唯有那一年的夏天，却深深地铭刻在了我的每个脑细胞中。
　　
　　 提到1977，就必须得提到我的四舅，当时我不懂什么是帅，后来学了知识，再想想20岁的四舅，也只能用“玉树临风”这四个字来形容。四舅简直帅呆了，五官清秀，眉宇间也透着一股英气，这也许是和他在部队锻炼了三年有关系。
　　
　　 我家和外婆家住的近，走五分钟就到了，所以母亲带我回娘家，就等于回自己家一样方便。我也因此在外婆家常住，想回家就找四舅，他抱着我，风一样的就把我带走了。四舅有力气，走路也快，高兴的时候还把我举过头顶，听到我尖叫才放下来。
　　
　　 不过有一段时间，四舅不送我回家了，我一找他，他就不耐烦地说，这么大的孩子了，还用人送，自己回去。
　　
　　 我不敢自己回家，就缠着四舅，直到四舅脸色难看地踢了我一脚，把我踢哭了。外婆吼了四舅两声，四舅也不理会，直到有一个人进来，把一块甜甜的奶糖放进了我的嘴里，我抽答着抬起了头，这个人我认得，她长得特好看，比那几个姨都好看。她来的那天，外婆叫她小玉，让我叫她小姨，我搞不清楚这些关系，后来母亲告诉我，这是外婆的外甥女，就是外婆妹妹家的女儿。但我还是搞不清楚，只知道她很喜欢我，来了就给我糖吃。我还觉得，四舅对她也好，只有她在跟前的时候，四舅的脸色才会好看起来。
　　
　　 那一天，是四舅背着我回家的，一路上四舅说了很多好听的话来哄我，我总觉得那个小姨特别好，要不是她批评了四舅，替我出了气，四舅才不会这么哄我。
　　
　　 那段日子里，大人们关乎四舅的话题似乎一下子多了起来，有时候父母趁我和小妹在外面玩，他们也会窃窃私语，偶尔听到几句话，都和四舅有关。但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并不感兴趣，我也不愿意去外婆家了，因为外婆经常不明所以地发火，四舅的脾气也越来越不好了，我可不愿意再让他踢我几脚。
　　
　　 倒是母亲最近经常去外婆家，但每次回来脸色都不太好，有一天更是红着眼睛，进了屋就带上了房门。我和小妹在外屋玩，好象听到了母亲在哭，我有点害怕，小妹却还不懂事，还在缠着我玩沙包。那一天晚上，母亲没有吃晚饭，父亲也一脸严肃的样子，吓得我再也不敢多说话，吃过了饭，拉着小妹就去睡觉了。
　　
　　 到很多年以后，我隐约听到大人说，好象是四舅和小玉姨去了北大河，有寻短见的意思。这条河离外婆家极近，河水又深又急，我们去过几次，都是父母领着去的，平时母亲经常告诫我们，要是敢独自去北大河，就打死我们。那条河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留下了恐怖的印象，听说每年都要淹死很多人，四舅和她去了那里，那是真的不想活了。
　　
　　 每年夏天的时候，也就是冰棍刚刚上市的时候，就是外婆的生日到了。外婆有四子三女，母亲居长。每年她的生日都很热闹，全家人摆上两桌酒，大人一桌，孩子一桌，就像过年一样的热闹。所以我特别企盼外婆的生日，这一天能饱饱吃到一顿肉，当时也只有过年和某些特别的节日，能吃到肉。和许多家一样，外婆家也养了几口猪，过年的时候杀上一口，她过生日的时候也要杀上一口。
　　
　　 这一年是外婆五十岁生日，按说应该杀猪了，但那天，我却没有看到几个舅舅按住猪的场面。家人依旧全来了，菜却极其简单，每个人的脸色，也都没有以往那么高兴。四舅更是闷在院子里劈柴火，他拿着斧子，一下一下，任谁叫也不吭声，连饭都不进来吃。
　　
　　 整个屋子里都显得很安静，只有我们几个小孩子，还有那嘻嘻哈哈，后来母亲过来，告诉我们快点吃，吃完了饭，去二姨三姨那屋里玩，大人要商量事。
　　
　　 我们就在二姨三姨的屋里疯起来，由三姨带着我们，三姨比我大8岁，当时也算了“小孩子”的行列。她哄着我们，却不时地往窗外张望着。我也偶尔会随着她的目光望出去，只见大舅、二舅、三舅都轮番出来了，好象在和四舅说着什么，四舅却没有停下他的斧子，头也不抬，只是偶尔会用力摇摇头。
　　
　　 一家人轮流着出来，好象在劝四舅什么，最后出来的是父亲和母亲，父亲和四舅说了几句话，然后就用力地挥了一下手，把四舅的斧子抢过来丢在地上，拉着四舅就进了屋。
　　
　　 当天回家的时候，母亲的表情轻松了不少，父亲却有点喝多了，他不时地对母亲说，还得说我吧，一句话就整明白了，你那几个弟弟到底还是小，关键时刻，也就得我出头。
　　
　　 父亲得意地说，母亲也陪着笑，连我也跟着兴奋起来，我觉得父亲挺厉害的，一定是又做了件比别人都厉害的事。
　　
　　 （二）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坐上了火车，这趟火车不通向外面的世界，它只限于我们林业局内部各林场，一直会开到深山里去。我说，这火车可真大，为什么大家都叫它“小火车”呢。
　　
　　 父亲说，你看它大，其实它比真正的火车要小得多，铁道也小。
　　
　　 父亲带着我，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据他说，是以大姑爷的身份，代表外婆家去做这件事的。本来是没有我的份的，但我那天不知怎么的，哭着吵着要坐火车，母亲甚至要上来拧我的屁股，后来还是父亲抱起了我，走，就带着我儿子去。
　　
　　 火车开得很慢，以至于沿途的风景，都看得很清楚。我一会儿问问这个，一会儿问问那个，旁边不时有大人在笑我，然后父亲就解嘲般和人笑着说，这孩子，头一回出门，连苞米都不认识。
　　
　　 对面的人善意地和父亲笑着搭讪，递过烟来，他们就这么聊了起来。他问父亲去哪？父亲说去梨树沟，你去哪？
　　
　　 那人说，去海源。父亲说，那是最远一站，得开五个多小时吧。
　　
　　 那人点燃了烟，五个小时？五个小时才一半，到家得天黑，还是你近，再有半个小时就到了。窜亲戚呀？
　　
　　 父亲说，是走亲戚，也是去替小舅子相亲。
　　
　　 我已经明白了，父亲说的小舅子，就是我的四舅。而父亲替小舅子相的亲，就是那个漂亮的小姨，至于她是外婆妹妹家的孩子，是外婆的外甥女，是四舅的亲表妹，这有什么关系吗？我不明白，当然长大后我全明白了，四舅为什么要以死相抗，如果不是他这样做，双方家长又怎么会给他这样的机会，这是近亲结婚，是不被许可的。
　　
　　 那一天，我们受到了小姨一家人特殊的礼遇，怎么个特殊法，我的记忆有点模糊了，但有一点我永远记住它的特殊性，那就是这个山沟里的小姨家，杀了一口猪来招待我们。父亲被人让在了炕头上最热乎的地方，和人家高声笑着，我又听见了父亲在重复这几天经常说的那些得意话，这也就是我，一眼就看穿了老四的心事，这小子脾气倔，要是不答应他，他真的能跳河。
　　
　　 小姨的那家人，也在说着一些和父亲类似的话，然后小姨突然就红了脸，把我抱下了炕，领着我就出去了。她还叫来了几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来，其中一个小女孩，扎着两个朝天辫，长得比我还高，小姨说她比我小半岁呢，但是辈份大，让我叫她小姑。
　　
　　 小姨领着我们玩，突然有人叫她进去，她的脸又红了，真像苹果一样。她看我在盯着她的脸看，突然间似笑非笑地歪了我一眼，然后把朝天辫推过来，我们的小辣椒，你可得照顾好这位小侄子，他是咱家的客人呢。
　　
　　 就这样，我这一天的乐趣，就交给了这个被小姨称作小辣椒的人。她真像个小长辈一样，领着我们几个出了门，到村口那棵大杨树下面，捡最粗的树叶，撸掉叶子，只剩下树叶的茎，然后两只手攥着，和其他人斗。另外的小伙伴就上来，用手中的树茎和我的交叉成“十字”，两个人一起用力，断了的一方，就输了。
　　
　　 我们斗得开心，笑声不断，后来邻居家几个小伙伴也加入进来，我听小姑叫其中一个，小石头，你可不能欺负我的小侄子。
　　
　　 那个小石头的比我矮半个头，却比我结实得多，他一开始还和我玩得开心，后来被我捡着一根粗壮的树叶，连续弄断了他几根树茎。小姑在旁边拍手叫着好，小石头急了，上前一把抢过我的树叶，我怎么舍得给他，抓着他的手不放，被他狠狠地推了一把，把我推倒在地上。
　　
　　 我就这么哭起来，小石头见闯了祸，一溜烟跑了。小姑却拉起我，吵吵嚷嚷地就冲到了小石头的家门口。后来小石头的妈妈出来，问了情况，笑着叫出小石头，让他把树叶还给我。小石头撅着嘴伸过来手，那树叶早已经断成了两截。
　　
　　 我还在抽答着，小姑却上前给了小石头一拳，把他打得嚎啕大哭起来。小石头的妈妈，见儿子挨了打，就收起了笑容，凶巴巴地吼着，这下我害怕了，我害怕小石头的妈妈会来打我们，但她总算没有以大欺小，只是拉着儿子关上了院门，当然，即便是在院子里，她也在骂着小姑，我听不懂她骂的那些语言，只觉得很难听很难听。
　　
　　 我回头怯怯地看了看小姑，她挨了骂，脸色涨得通红，我想回家，可她却不肯干休。拉着我就在小石头家门口玩，过了一会儿，我们看到小石头的妈妈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向了园子里的厕所。当时农村家家都有厕所，简易的那种，就在自家的园子里靠大道的地方，建在这里主要是方便掏厕所。这种厕所通常用几块破板子钉上，再弄几张纸壳子遮挡一下，也就成了。小姑在这时候，眼睛瞪得老大，顺手捡起一块稍微大点的石头，想了想，用另一只手又捡起一块。然后跑到小石头家的厕所跟前，把两块石头用力地朝粪坑丢过去。
　　
　　 我一开始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听到“嗷”的一声嚎叫，小石头的妈妈提着裤子跑出来，吵嚷着骂起来。小姑迅速地拉住我的手，我们两个没命地往家跑，但这次也许惹得祸不小，还没等我们跑进家门，后面已经传来了男人和女人的怒吼，这吼声中间还夹杂着小石头的声音。我心里一害怕，又差点哭出来，坏了，人家追上门了。
　　
　　 好在小姨就在门口，她赶紧拦住我们，又拦住了气势汹汹的小石头一家，简单地问了问情况，小姨急忙给小石头的妈妈陪不是，还回头瞪了朵朵一眼，一个丫头，就爱动手，可真能惹事。
　　
　　 也许是小姨的态度温和，让他们的火气消了许多，小石头的爸爸咧着嘴笑笑，没再吱声。小石头的妈妈看了看小姨，笑着说，听说有喜事了，都乡里乡亲的，我再不讲理，也不能今天来吵吵。说着，她还笑着对小姑说，朵朵呀，你真是个小辣椒，看以后谁敢娶你。
　　
　　 我刚刚知道，这个帮我打架的小姑叫朵朵，送走了这一家人，小姨又骂朵朵，你等着，非得告诉你妈不可。然而，对于和朵朵一起闯祸的我，她却没有一声指责，掏出手绢来，给我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又抱起了我，走吧，回家吃猪肉了。我一下子开心起来，在外婆的生日上没有吃到的肉，今天终于又可以吃个够了。我看着后面跟着的朵朵，撅着嘴，边走边回头瞪小石头的背影，那朝天辫一颤一颤的，好象还很不服气的样子。
　　
　　 那一天，是我童年的记忆里，吃的最饱的一天，我还喝到了“格瓦斯，”那种早期的汽水，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有。但大家都要给我倒上一杯，说这是喜酒，而我的父亲，则在大家的轮番敬酒中，已经东倒西歪了，以至于上了火车以后，小姨一家人还不放心，派了一个叔叔，一直把父亲和我送回家去。
　　
　　 （三）
　　
　　 四舅就是这样倔，硬是爱上了自己的表妹，不管是从法律上讲还是从家庭伦理上讲，近亲都不能通婚。但是法律和伦理，也没管得了四舅和小姨，两方面的老人最终妥协了。但尽管如此，家族里的一些长辈，还是跳着脚持反对态度，虽然现在看来，这件事不管对错与否，跟他们的关系都不大，人家父母都没管了的事，其他亲属就更不在话下了。
　　
　　 四舅的婚期定了，但压力却越来越大，人都说他将来生的孩子，肯定是傻子。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四舅显然也很头疼，外婆趁这个机会，还想做最后的努力，阻挠这桩婚事。但仿佛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谁能阻止四舅和小姨的结合了，有一天，我看见四舅是哭着回来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四舅流泪，他跑进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哭声越来越大。外婆一家人慌了手脚，敲门问他怎么回事，但四舅不给开门，只顾嚎啕大哭。
　　
　　 后来有人找来了父亲，父亲总算在四舅的婚事上有过功劳，所以四舅开了门，父亲进去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和大家说了一句，小玉做手术了，她不能生孩子了。
　　
　　 当时，外婆家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从那天起，外婆就再也没说过一句反对的意见，她和所有的父母一样，开始为儿子的婚事操办着。小玉也即将成为我未来的四舅妈，我不明白手术的意思。一直到高中以后，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当时在脑海里同时出现的，还有“伟大、”“牺牲”等字样。一个女人，为了爱情，居然让自己放弃了永远做母亲的机会，这该怎么形容呢？四舅那么爱小姨，可以为她去投河，但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做这个手术呢？难道男人总要这么自私？就像现在的结扎手术，女人可以做，男人也可以做，医学上明明说男人做的时候痛苦要小得多，但是一百例手术中，能有几个男人去做呢？在爱情方面，女人可以是无私的，但男人却总是自私的，包括可以为爱去死的四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