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写在前面
　　
　　 [一]
　　 一天傍晚，夫打来电话说晚上有应酬，叫我下班后回家换了衣装随他一起去。素来不喜闹腾，一时在电话里又不好拒绝，就懵懵懂懂地答应了。
　　 回家的路上想了千万条拒绝的理由总觉得不妥当，因为他说无论做什么他喜欢两个人一起。以至于他每次的应酬我都是硬着头皮随了去的。可近日来对他那些同学朋友饭桌上的作为颇为反感，一个个不切实际地高谈阔论，忽而又拿出最新款的手机比赛谁的功能更多。深知夫又好面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可等电话再次来时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直接拒绝了。夫问起缘由，我只说身子不舒服，回家躺着了。
　　 因是周末，孩子随老师参加了夏令营。简单为自己做了水果沙拉当晚餐，餐后，随手从书柜里取了一本书，坐在阳台的秋千上，享受一个人的宁静。那一刻，美丽的夕阳正与世间万物做着最后的吻别。而我，也为这一份清幽无限感慨。
　　 不一会，掌了灯。翻了几页，便觉无趣，又合上了。因为第一次拒绝夫，猜测他会不会介意，思绪又开始无端地翻腾。与他初遇时的情景又一次浮现眼前：略带羞涩腼腆的脸上泛着微微的笑意，干净纯白的衬衫散发出金纺泡过的幽幽清香。
　　 “那是你的办公桌，今天就先看看那个文件夹里的资料吧！”好听的男音，一听，便喜欢了。那是他说给我的第一句话。
　　 思绪还在四处游荡，手机却响了。夫说应酬已经完毕，欲往家赶呢，又问我有没有好点，吃了什么。我一一回复了以后，他觉得自己随朋友大吃海喝，过意不去。因天色尚早，提议陪我去黄河边喝茶，我应了。
　　
　　 [二]
　　 他约的是黄河边上的一家茶馆，叫“翠园”，在繁华之地幽静的一处阁楼上，闲暇时我们经常一起去。我选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来，透过窗户，几乎可以看到黄河的全景。肃穆庄严的百年铁桥横跨黄河两侧；桥上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璀璨的灯光在宽阔的河面上恣意舞蹈；黄河边的饮料摊上，乘凉的人们拉着家常；一对对情侣相拥着笑意盈盈地走过……此情此景，全部收入我眼底，心被夏夜温润的风吹得无比温软起来，那种美丽如闻到轻风拂过少女长发时散发出的阵阵幽香。
　　 故，便想起一首古老的民谣：“黄河害，黄河险；凌洪不能渡，大水难行船。隔河如隔天，渡河如渡鬼门关!”旧时南北两岸的人们夏秋用羊皮筏子横渡的镜头也一齐映入脑海。
　　 外地游客称赞黄河风情线犹如一幅现代的“清明上河图”，每每想起这个，心里便暗暗自豪起来。
　　 点了一杯银针，白茸茸的茶叶或漂浮，或沉中，和白烟袅袅的热气相辉相映。云雾之中，一阵阵芳香扑鼻而来，沁透心肺。片刻，纤细的身子由横卧变为直立，挺立之中，徐徐下降，渐渐舒展开细嫩的叶面。
　　 夫说他半路有点塞车，让我多等一会，我说好。
　　 目光随意投去的一瞬，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那是街面上一家拐角处的内衣店，打烊后的玻璃门紧锁着，但橱窗里的灯光依旧照得美丽的女模特楚楚动人，她冰冷的目光直视前方，没有半点表情。而身着的浅紫色的真丝睡袍在灯光的映衬下犹如一朵娇艳的玫瑰在阳光下恣意绽放。
　　 那个人戴着一顶绒线帽子，短小的西服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西装下面红色的毛衣边上长短不一的毛线呲牙咧嘴。一条黑色的棉裤上面沾了些许土。他正面对着橱窗里的女模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相对应着的还有他错乱的急躁的手势。旁边的洋瓷碗里凌乱的大小新旧不一的纸币静静地躺着，给洋瓷碗作伴的还有好几个牌子的空饮料瓶。
　　 看着他的背影，我越看越觉得像一个人，于是我决定下楼看看。
　　 那个内衣店外的橱窗外很安静，除了他再没有人。走近时细细一看，才知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正当我欲离去时，他却疾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左手，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这时我才看清他的脸很脏，他的目光很澄澈。惊奇的是，我并没有慌张。轻声问他：“你认识我吗？”
　　 他盯着我：“认识，认识，你是小玉，我的小玉……”我摇着头说不是，说他认错人了，可他还是抓着我，说：“强强生病了，我也生病了，听说虎娃他爸爸杀了人进监狱了，我就来找你来了，小玉，小玉……”他越说越语无伦次。
　　 他认错人了，我想。我看着他用右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他停止了，不言语了，只是不肯放开我，傻傻地看着我笑，目光依然澄澈。我说：“我不是小玉，我们去找小玉，好不好？只是你先放开我的手，好不好？”他还是嘿嘿地傻笑，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不多时，一辆警车急驶过来，先下车的是个大个子，走过来二话没说就踢了那人几脚，嘴里还嚷嚷着：“叫你扰民，叫你扰民，早知道上次多关你几天。”跟随其后的小个子附和着说道：“就是就是。要不是有人报警，谁知道出什么乱子呢？”而后又微笑着歉然地对我说：“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受惊吓了。”我没有言语，说话间大个子和小个子给那人戴上手铐，警车一溜烟不见了。
　　 而我在那一刻，心头掠过一丝悲凉，怔怔地站在那里，连自己都没有想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三]
　　 他叫二娃子，如今已40多岁了，村里的老小依旧喊他二娃子。
　　 他天生弱智，父母也不怎么管，任由他无所事事地在村庄游荡。
　　 我记事的时候，他便是村子里的孩子王。遇到谁家过喜事放鞭炮，他便冒着噼噼啪啪的烟火从中捡来依然完好无损的炮仗分发给周围的孩子们，换来孩子们的呼喊和簇拥。
　　 他身强力壮，常常帮村里的人干活。带牲口饮水、上山割草、背粮食到磨坊、挑水……反正遇到什么活干什么活。不乐意的时候央求的人便说多给他管一天的饭，他听后眉开眼笑，又兴冲冲地走开了。
　　 起先他常到三爹家门口晃悠，见三爹家有活就抢着干，不要任何报酬。他给村里人说他看上了我的堂姐。堂姐长得水灵漂亮，那时正和教书的杨老师处对象。堂姐结婚后，他便不在堂姐家门口晃悠了。把目标放在第二家，淑玉家。淑玉，幼时我的玩伴，圆盘脸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长得特别好看。由于家境，淑玉初中毕业后便不再读书，帮衬着父母上山下地干活。二娃子爱到淑玉家跑，干活又麻利又勤快，村里人议论着说他是不是又看上淑玉了。犹记得，我上大一那年的假期，在回家的路上见到二娃子打了声招呼便家去了。以后的日子，不得了，天天跟着我妈屁股背后转悠，一会问要不要挑水，一会又问要不要扫院子，我妈给了吃食说家里没有活干就打发去了。后来我妈告诉我说怕他头上的虱子掉进水桶，我听后直笑。
　　 前不久在叔叔的丧事上再见到二娃子，多年未见，额头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头发也更加凌乱了。我问：“你还认得我吗？”他不答话，只是看着我嘿嘿傻笑。
　　 堂姐说至今还爱去她家串门，有时还会和姐夫喝几杯，聊天时老给我姐夫讲：他和堂姐是青梅竹马呢。姐夫听后只是笑，又劝他喝酒喝酒。
　　 守灵的那几个晚上，夜深时由于天气寒冷赌博的村民们便纷纷离去了。唯有他和另一个人守在火炉前烤着。我让他回家睡觉去，守灵本是我们儿女们本家的事，他说他家里没有烧炕，也没有烧炉子，冷。原来去年他出外打工依旧单身的哥哥出车祸死了，随后，他的父母一个跳河了，一个喝了农药，都去了。我得知后，没再劝他离去。
　　 一日早晨，积了厚厚的雪，天刚亮时他就拿着扫帚去庭院扫雪了，我作为主人也应该抢先干活，把堆起的雪往大门外的空闲处倒时，他推着一辆四轮农用车，我拿着铁锹把堆积在一起的雪往里面铲，干得很带劲。
　　 后来忙于叔叔丧事的诸多事宜，没再见到他。
　　 而我说的橱窗前对着女模特讲话的那个人，就像他。
　　 那些个夜晚，与二娃子一起来我家守灵的另一个人，叫天保，五十多岁了，是个哑巴。
　　 天保叔是我幼时的邻居，两家隔着一堵土墙，墙的两侧分别长着两颗一般大小的樱桃树，每当樱桃成熟的季节，我和我的小伙伴景辉在墙的这一侧踮着脚尖摘天保叔家树上的樱桃，就是舍不得摘自己家的。有时跳过墙去偷成熟了的杏子和苹果，天保叔看见会拿着鞭子在空中甩得直响，吓唬我们一溜烟便跑远了。
　　 天保叔打小没有妈，只和他爹相依为命。他爹怕儿子没有吃饭的门路，便寻了一位张姓的屠夫让他跟着学了宰猪的手艺。自他爹去世后，过年找他宰猪的庄户比之前更多了，每帮一户人家宰完猪，那户人家便管他几天的饭食，还会送上一些猪肉和宰猪准备的各式菜品。
　　 每每逢年过节，母亲做了好吃的，总盛上一些让我给隔壁的天保叔端去，由于多次祸害过天保叔家的菜园子，不敢去。每一次把饭食放到他堂屋的台阶前就跑回家去了。
　　 时隔多年，再见到天保叔时，他的头发全白了。一直看着我笑，我用手势比划着告诉他我是老四家的大姑娘时，他一直点头，示意他是知道我的，而我看见他点着头的同时眼睛里有泪水溢出。
　　 堂姐告诉我自从天保叔的爹去世后，他院子里的杂草就开始疯长，据说已经有人头那么高了。
　　 办完叔叔的丧事，回城的那天早上，天微微亮我起身梳洗时看见天保叔家院子里的灯打亮了。
　　 临出门时，天保叔过来送我，塞给我一只他从山林里猎来的野鸡。那日，我向车站走去时，我感受到身后一直盯着我渐行渐远的目光。
　　 从老家回城的公共汽车上，村里人的容颜时不时涌现在脑海，最多的是二娃子和天保叔，心头是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解思绪。
　　
　　 [四]
　　 夫赶到时，我又重新回到了“翠园”，依旧安静地坐在临窗的位置，欣赏兰州夜晚黄河风情线的美丽，可分明，心头就无端地多了一份沉重。
　　 他说和几位同学一起吃的火锅，得知我晚饭吃得简单，便单独点了一份我爱吃的南瓜饼打包带来了。
　　 他点了一杯西湖龙井后，便看着我把一份南瓜饼一个个吃完。
　　 边品着茶，边安静地给他讲完刚才发生的一幕事情以及我的所有联想后。夫深情地盯着我说：“宝儿，你一点都没有变，和当初我认识的时候一样。”
　　 他又说：“下次回老家看婶婶时，把我不再穿了的衣服挑几件深色的带给二娃子和天保叔。”我看着夫真诚的样子，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也对他说：“这么些年，你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从“翠园”出来，我和夫手牵着手走在黄河边上。夏夜的风轻柔地拂过我的脸庞，槐树的花香随着风的吹拂一阵一阵地四散开来，调皮地钻进鼻子。路边的行人逐渐变得稀少了，偶尔还能传来黄河边青年男女的窃窃私语。
　　 正在那时，一个卖樱桃的小贩打身旁吆喝着走过。夫对我说：“宝儿，给你买点吧！你那么爱吃。”我点头，他喊住了小贩。
　　 那位小贩停下脚步，放下肩头挑着的框子，夫认真地挑选着樱桃，嘴里不断地说着：“这个红，这个甜……”
　　 我站在一旁，打量着夫专注的样子。那一刻，初见他时的腼腆羞涩已经荡然无存，换之而来的是成熟和稳健，唇边渐渐留长的胡须取代了往昔的清秀。
　　 再看一眼框子里的樱桃，一个个好像调皮地朝我挤眉弄眼。即刻，脑海里又闪现出童年玩伴景辉稚气的脸，还有满头白发的天保叔在一个天微微亮时的灯光下注视的目光。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我喃喃地道。
　　 夫给小贩付完钱，抬起头问我刚才嘴里嘟嚷些什么。我没有言语，只是把手塞进他的掌心里，踩着被灯光拉长的影子，微笑着向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