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玉兰相识，是我当乘务员跑住班小城时。
　　 有一次，车到站下完人后，我正在车上打扫卫生，站务员老王过来对我说：“小刘，今天来个给你做伴的，晚上给你睡一个屋。”我一听，高兴地说：“好哇，谁呀？”老王说：“咱食堂今天来个做饭的，女的，一会你到食堂吃饭就知道了。”
　　 我打扫完车厢，跟着师傅一同来到食堂，一个大高个，留着剪发头，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主动对我说：“你是大妹子吧？今天晚上，我跟你做伴。”我好奇地问：“你家是哪里的？咋到这里干活?”她说：“我娘家是小城的,家在山西。山窝里人，你不嫌弃我吧？”我忙说：“瞧你说的，有个作伴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叫啥？”她说：“我叫玉兰，比你大十几岁。”我一听，忙说：“你比我的大姐还大，那我叫你玉兰姐吧。”她一听，高兴地哈哈大笑，“大妹子真好，一点也没有城里人的架子，以后咱们就姊妹相称吧！”
　　 那天晚上，我们俩住在一个屋子里，简单地拉了家常，我才知道，她是小城人，兄弟姊妹都在小城，只有她一个人家在山西，家中有两个男孩，两个女孩，都已成人，生活很窘迫。山里人靠天吃饭，她出外打工，为挣个零花钱贴补家用。我看她性格豪爽，直率，开朗，为人也厚道。渐渐地喜欢上了她，可在我心里，仍有一个解不开的谜：小城人为什么要远嫁到千里之外的山西？
　　 第二次住小城班，是在相隔一个星期后，我特地从市里买了一双袜子，见了她后，我说：“玉兰姐，我也没什么给你的，我见你的袜子破了，我给你买了双袜子。”玉兰接过袜子，很受感动，说：“大妹子真好，还给我买袜子，比姐姐的亲人还亲.”我忙说：“瞧你说的，亲还是自己的家人亲，我只是一点小意思。”我接着问道：“你是小城人，怎么嫁到山西那么远的地方？”她一听，叹了一口气，说：“姐姐哪里是嫁到山西的？姐姐是从小被卖到山西当童养媳的。”“什么？”我以为我的耳朵听错了“被卖到山西的？”“我是从小家里穷，被俺娘卖到山西的。”她又重复一遍，眼睛红红的。“今天晚上，吃完饭没事，我好好地给你拉拉，我的命苦，能拉上一个晚上也拉不完。”她说完擦了擦眼泪，我忙叉开话题，不敢再问，免得对着那么多人，让她心里难受……
　　 吃过晚饭，我们俩回到宿舍，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没等我问，玉兰便打开了话匣子：“大妹子，别人说，孩子没娘，说来话长，我这是孩子有娘，说来话也长……”随着玉兰的讲述，我渐渐地了解了玉兰她凄惨的身世：
　　 在解放以前，玉兰家祖籍山东，家庭很贫穷，家里有爷爷、奶奶、父母和两个哥哥；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大旱之年，靠天收成的地里，颗粒无收；无奈之下，一家人舍家外逃，逃荒到小城，投奔了远方的亲戚，在小城安了家，家境稍有好转。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到小城没几年，爷爷、奶奶相续去世，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又因出车祸，卧床在家。望着一贫如洗的家，几个未成年孩子饥饿的面孔，玉兰的母亲整天以泪洗面，愁眉不展。
　　 有一天，她的母亲把玉兰叫到身边，给她换上了一套新衣服，含着泪对她说：“妮子啊，这是娘结婚时穿的新衣服，娘给你改小了，穿上看看好看不？”穿惯了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猛不丁有了一件新衣服，玉兰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她亲了娘一口，“娘，你真好，你不舍得穿，给我穿。将来我长大了，一定给娘买好多新衣服。”娘听了哭了起来“妮子啊，以后你不但有新衣服穿，还天天有肉吃了。你将来一定不要忘了娘啊！”玉兰当时年纪还小，听不出娘话中有话，懵懂中，她仿佛觉得她的命运将会改变。
　　 第二天，娘给她穿上新衣服，梳洗打扮好，一个男人驾着一辆马车停放在屋门口，临走时，娘贴着玉兰的脸亲了又亲，耳鬓厮磨着玉兰的脸庞，泪水把玉兰的小脸都洗满了。娘喃喃自语着：“妮，跟人家走吧，跟人家走你有饭吃，娘没本事养不活你……”玉兰虽然不知道那个男人领她去干什么，但她拼命地扯着娘的衣服哭喊着。娘突然一转身，把她和那个男人推出门外，关上了院门，在院子里嚎啕大哭。那个男人像抓小鸡似的把玉兰扔到了停在门外的一辆马车上，赶起马车，扬长而去……这一去，便开始了玉兰苦难的命运……
　　 “离开娘以后，不知走了多久，我哭着哭着便睡着了，第二天，我发现自己完全在一个陌生的家庭里，这个家在的村子四面环山，很封闭。我思念我娘，日夜啼哭，一个老太婆骂我是丧门星，说我娘把我卖给她家当童养媳了。以后就得听她使唤。可我当时年纪小，不知道啥叫童养媳，只知道天天想念娘，盼了天黑，盼天亮；盼了今天，盼明天；盼望着娘来接我回家……我是在婆婆的打骂中长大的。几年过去了，慢慢地，我对娘也死了心，学会了逆来顺受。我受的那罪，你听都没听过；在家干活，做饭、洗衣服、这都是好活；一个十二岁的女孩，经常一个人赶着羊上山放羊。有一回，回来晚了，山上黑蒙蒙的，山上的羊肠小道又窄又难走，差一点掉下山送了命；孤零零的山山，荒山野坡上，我的心里说不出的孤独、凄凉、无助，我恨不得跳下山去一死了之……我一个人坐在山上放声大哭，哭我的命苦，恨我的爹娘心肠狠，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今生今世，我就是个孤儿，永不登俺家门，生不往来，死不吊孝……”玉兰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我说道“那时候，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那年景，老娘也算给你找了一条逃生的路。”
　　 玉兰说：“我不理解，俺娘咋恁狠心，你把我送人，收养总比给人家当童养媳好吧？童养媳那叫啥？那就是人家的使唤丫头。我十二岁进的人家门，十八岁圆的房 ，六年啊，那哪是人过的日子，婆婆不高兴就打骂，挨打受气是常事，吃人家的剩菜剩饭；有了病，小病不给治，大病不给钱；现在身上好些病都是小时落下的病根。”
　　 我问道：“结了婚以后，姐夫对你好吧？”
　　 “俺那口子是个老实人，年轻时跟他娘一气，听他娘的，结了婚，有了孩子，也知道见我亲了，处处护着我，比原来强多了。他说，‘俺家亏欠你的，我一定好好补偿你，以后对你好些，我看出来了，你是个过日子的好女人。今后，咱俩一条心，好好过日子。’
　　 我说“那你该庆幸，找了个好姐夫，那么，后来你怎么又会到这里了，是你自己找回来的？”
　　 “依我的脾气，一辈子不登娘家门。可有一年，俺大哥突然找到俺家，我感到很突然，我从小被卖到山西，再也没见过大哥面。大哥见了我说‘玉兰啊，我是你小城的大哥，我从县里一路打听到这，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你的。’
　　 我说：‘我家就是这里的，不是小城的，也没有什么大哥，你找错人了。’
　　 大哥说：‘玉兰，当年，咱家穷，娘才把你卖给人家当童养媳，为这事，咱娘后悔了一辈子，哭的眼睛都害病了。爹临死还喊着你的名字。你走后，娘虽然又添了三，四个孩子，因家里太穷，二个没成人。娘还经常叨念者，山里面还有我的一个妮子泥，不见我妮子面，我死也闭不上眼！'
　　 我哭着说：‘当初家穷，我理解，娘可以把我送给别人养着，或在咱家近的地方给我找个人家，她咋就恁狠心，把我卖给人家当童养媳？哥，你知道我受的啥罪？我的卖身钱养活全家了，你知道妹妹在这山窝里咋活的?我给人家当牛马你们知道吗？’
　　 大哥哭了，‘妹子，我替娘给你赔不是了，千错，万错，都是穷日子害的！看在大哥千里迢迢找到了你门上，回家一趟吧，现在咱家条件好了，娘会补偿你。’
　　 我说：‘我穷有穷志气，我不要你们补偿，你比我大，叫声哥，你走吧，回家给娘说，那妮子早死了。’
　　 那天，大哥在在我家说尽了千般好话，哭红了眼，我也没掉一滴眼泪，没给一句好话，硬着心把大哥逼走了，大哥那么大年纪，是哭着离开俺家的。”
　　 我接着问道：“姐夫是啥态度？”玉兰说“他老实巴交的，能有啥态度？陪着大哥抹眼泪，大哥走时，把大哥送出村老远……”
　　 玉兰停顿了一会，又说：“大哥一走，又过了两年，家里又来了一个年轻人，说是俺弟弟小三，进了门，喊了声姐姐，便给我跪下了，说：‘姐姐，弟弟给你跪下了，求求你回家一趟吧，娘想你想的都病了，眼也看不见了，不吃不喝，整天喊着你的名字，没多长时间了，我代表全家求你去认了娘吧！’
　　 我说：‘兄弟，姐姐当初受罪时，你们在那里？你们在家享福时，知道姐姐在山里受的啥罪？千苦万难我都挺过来了，我曾发过誓，永远不登咱家门，我不会回去的，让娘死了这条心吧。’小三在地下长跪不起，号啕大哭。你姐夫拉起来小三，‘起来，兄弟，让我慢慢劝劝你姐姐。你先起来吧。’
　　 上次大哥来，在俺家没吃饭就走了，这次小三来，俺那口子还陪着小三喝了酒，在家住了一夜，啦了家常。我心里虽然赌气，可三是兄弟，出生晚，家里啥事不知道，再说，我见了这兄弟，心里也有一股暖和劲……
　　 小三走后，你姐夫说：‘玉兰啊，回家吧。’
　　 我说：‘不！’
　　 他说：‘千错，万错，娘生你没错！没有娘那有你！’
　　 我说：‘她生我不养我，让我来到这个世上受尽了罪，还不如不生我！’
　　 他说：‘俺家对你不好，我替爹娘给你赔不是了，做人不能忘本，娘给了你一条生命，放了你一条生路，你跟着您娘，也许早就饿死了。你娘不生你，哪有咱红火的一家人？我去哪找这么能干的媳妇？孩子们都大了，吵吵着要回姥姥家，你总不能说没姥姥家没人吧？将来，孩子说媳妇，问姥姥家是哪里的？你咋说？再说，不给孩子们留条出山的路？东边毕竟比咱山里面好。’
　　 我说：‘就是穷死，要饭我也不去俺家要！’
　　 他说：‘话是这么说，要是这样下去，你心里永远只有恨，永远生活在埋怨中，不会幸福的，你要退一步，一家人都会高看你，你也会得到幸福的！’
　　 我仔细想想，你姐夫说的也对。心里开始活动了。那些日子，你姐夫不断地劝我，大小子劝我，大闺女也劝我，我一想，长出一口气：大哥，兄弟都来了，我总不能让娘恁大年纪，再来求我吧？我一横心，跟着你姐夫，孩子一家人回来认娘来了。”
　　 我高兴地问：“那你回来见了大娘一面了吗?”
　　 “见了，头天，我先托人给家捎回了信，那天，俺兄弟姊妹五个，除了大嫂在家伺候老娘外，全在车站接我，大家见了我，别提多亲热了。我抱了大哥、抱二哥，弟弟妹妹抱个遍，哭成一团。最后，来到娘住的家，大嫂正在屋子给娘喂饭。我进了屋子，大哥凑到娘的耳朵边，大声地说：‘娘，山里的那个妮子回来看你来了。’我娘一听，‘啪嗒 ’一声，把大嫂手里的碗撞扣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的兰回来了，我的兰回来了，让娘看看。’娘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跪在娘的床前，让娘的手从头到脚摸着，哭着说：‘娘，妮子不懂事，让娘生气了。’娘哭着说：‘是娘不好，是娘不对，娘让我妮子在山里受罪了，娘后悔了一辈子！可娘也没有办法啊！娘没本事，让妮子当了人家的童养媳，娘好后悔啊！’娘哭着，双手打着双腿，边哭边叨念着，哭的昏天黑地，全家人跟着掉泪，哭成一片……
　　 大哥后来说：‘现在，全家人团聚了，大家应该高兴才是，今天，不管那家人，一口不剩，全在娘这里吃饭。’那天，在娘住的院子里，大摆宴席，还请了照相的，拍了全家福，娘那天高兴，还喝点甜酒，我的孩子们还挨门认了亲……
　　 到了晚上，我对娘说：‘娘，我给你买了一身新衣服，试一试合适不？’谁知，我的话又勾起了娘对往事的回忆。娘哭着说：‘想不到，我临死前，还能穿上我妮子给我买的衣服。’娘穿上了新衣服后，我又对娘说：‘娘，让我给你梳洗梳洗吧。’娘说：‘好让我的妮子给我打扮打扮。’我给娘洗洗头，又给娘梳梳头，洗一洗脚，剪了剪脚趾甲，手指甲 。娘说：‘妮子，娘给你安排好了，等我走后，大家会给你补偿的。’我说：‘我只要娘好好的，不要什么补偿。’晚上，我跟娘睡在一个床上 ，唠叨着分散以后的事，很晚才睡。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娘睡过去了，再也没有醒来，大家说，娘的身体早就不行了，硬等着我回来，老人才走的，娘是高兴死的……
　　 娘走后，料理完老人的后事，大哥把大家召集起来，说：‘娘说过，用她老人养老攒下的二千元钱，给了你，算她老人家对你的一点补偿。’我说：‘我认娘不是为了钱。’大伙好说歹说，愣要我收下。大哥说：‘你不收这钱，娘走的也不安心。’最后，我只好收下了二千元钱，这笔钱我一直存着，它是娘留给我的一个念想……’玉兰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我劝了玉兰半天‘那时候，二千块钱是个不小的数了，不管咋说，老人家总算见了你一面，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她说：“要不是你姐夫心肠好，我那个老牛筋，一辈子也?不来这个劲。现在，有了娘家人，全家人对我很好，走到谁家吃到谁家，大伙都周济我，我总算有了娘家人了……”
　　 玉兰讲完了她的故事，夜，已经是深了，渐渐地传出了她的酣睡声，在梦中，她的脸上还挂着满足的微笑。我望着这个女人，被她的坎坷经历所感动，被这个充满人间悲喜剧色彩的故事所震撼，我想：什么是幸福？一个漂泊的人，找到了自己的根，有了自己的源，才是最幸福的人，此时的玉兰，应该是最幸福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