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出门，就看到左边大院里彩灯闪烁，一轮日头在黑黝黝的树梢上，金黄的色泽，发出淡淡地辉光。唉，真是糊涂了，太阳怎么能从西方升起。腊月十五，天快亮了月亮还在，月亮真圆，真大，真黄，像是妈妈做的锅盔。刚刚参加工作第一次回家，妈妈就做的这样的锅盔，用细柔麦草烙的，真香。以后回家妈妈也会烙锅盔，走时让带上。不是工作单位吃不饱，是因为除了锅盔没有什么可带的；不带吃的母亲觉得儿子会饿着，儿子带着吃的就像是带着父亲母亲绵延着的温暖。那时候没有感觉到过有多冷。不是天不冷，而是再冷心里都有暖和的念想。跑上马路，清溜溜的寒风硬往脸上撞，把眼睛里的泪挤出来，默默地淌出眼角，在干燥的脸庞上划出一道浅痕。透过冻僵的树枝，成云使劲儿往月亮里看去，想从里边看出蛤蟆和兔子的影子，想看清楚吴刚和嫦娥他们在做什么，想看到升天之后的神仙鬼怪是不是都麋集在那里，有没有熟悉的影子。天这么冷，月亮之上，也是这么冷么？！
　　 成云就这样想着在马路上跑起来。星期二，路上没有出操的队伍。队伍都是一、三、五出操，平时就可以在被窝里赖着。小年轻干部们最喜欢冬天不出操的早晨，在暖暖的被窝里搂着绵绵的爱人，自己的爱，激情澎湃一番。树丫子像是营院门口站岗的哨兵，间或摆动一下，但一直挺立着。“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傍。”像是有人在哼似的，声音在微风地飘荡。成云把目光从月亮那里收回来，耳边就剩下踏踏回响的脚步声了。
　　 “就要过年了。”成云在心里嘀咕。就要过年了与自己有关吧，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想法在心里嘀咕了一次又一次。过年可以回家。嗯，过年是得回家。家离得不很远，如果有车，几个小时的路。弟弟有车，他回家只要一个多小时，可是他能回家吗？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回家有什么等着。现在不比从前。从前家里热乎乎的炕、火焰旺旺的炉子，地下那只大黄猫、以及柜子下边乱跑的老鼠，都让他一出发就从心里生发出说不出的惬意。现在房子是凉的，没有热炕的房子里凉瓦瓦的，回去最多能转一圈。夏天还可以，不冷，绿树环绕，空气清新。回不去家的年，过着还有什么意思？“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说得挺好。可以有钱，不可以没钱。真没钱试试，你连家也回不去呢。口号是一大特色，但这个口号喊得太空了，太强词夺理了。
　　 “要是能够回到过去该多好。”成云念叨着。他想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回到时空隧道。那样，他就要回到和伙伴们玩雪仗的时候，跑到那条冬天满是冰雪的河里，敲开冰，让鱼儿自己跳上来。他就要回到赶着羊群跑在荒野的时候。几个牧羊娃，悄悄地钻进茂密的芨芨草里，匍匐进生产队的瓜田里。他就想回到奶奶跟前，夏天跟着在麦田里蓐草，过年骑着毛驴踏雪到姑妈家，和一堆哥哥姐姐妹妹们疯耍；冬天从黑暗里回到家钻进奶奶的被窝里多么暖和啊！他好想回到刚刚工作的时候，高考录取后不管怎样就去学习几年，那样就不会为终身再进不到学校而遗憾了。他还想回到五年前，在父亲受伤的那个时候，就好好把父亲的身体全面地检查一下，早发现父亲身上存在的毛病，抓紧治疗，那样，他就不会让父亲留下终生遗憾，还会多享受一些父爱。不行，回到三年前也行，在母亲觉得不适的时候亲自带着而不是委托其他什么人去认真检查，找出病因，对症治疗，那样，他起码还有母爱。可是现在一切都回不去，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耳边还中喳喳的声音，寒风依然强劲，成云眼眶里满是拥挤而出的泪花，眼角下划出了更长的印痕。
　　 前边依然是灯光。路灯嗡嗡地响着，时而有一只闪上了眼。成云在马路上遇到了赶班车的人，呼哧着呼吸间喷吐出一缕雾气。冬天真好呢，人人都是魔术师。那一家三口要往那儿去？酒泉，兰州，徐州，衡阳，黄冈，成都，合川，淄博，白城，库尔勒，三亚。哪里都有家，不过都是别人的。哪里都有团圆的幸福，不过不是自己的。“难道人生就是擦肩而过？”成云有些惴惴不安。他不是《飘》里的思嘉，他不是《我是我的神》里的天扬天赫，他平凡得连自己都常常忽略。他想起那些难忘的面孔，难忘的画面，难忘的景色，难忘的人。“唉，人都在走自己的路，崎岖是自己的，顺畅是别人的。谁都只能享用自己的福啊。”
　　 无论黑天的雪，还是阴日的雨，成云跑过的路都是平坦的。成云不用看路，只要想跑，就可以一直跑下去。有时候也想懒床，想算了，跑什么呢。那一天就算了。可是更多的日子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喊他，起来，起来。他听出来了，那是父亲的声音。从小就听惯了的声音，催促得他不好意思。脑子里也有过反对：我都是当父亲的人了，还用您喊？但没有了这个声音又觉得难过。有人叫着的时光，那是多么幸福！他在某一天的早晨突然明白了幸福的含义。然后他就坐起来歪着头看自己的屁股，看小时候挨过父亲揍的地方还有没有标志着幸福的印迹，看着看着，笑了。
　　 成云笑起来挺好玩的，老大不小的人了，笑起来是那样幼稚，那样童真。他老婆天亮总在笑话他：“看你，为老不尊，也不知道你这些年吃饭都做什么了，连一点城府都没有学出来。”
　　 “学什么城府，能当一个负责任的丈夫就行了。”
　　 “负个屁责，你们男人的那点子话，只有鬼才信。呸呸，鬼都不信呢。”
　　 “呵呵，鬼不信就对了，鬼信了人就不能信。”
　　 “哼！”天亮把被子一裹，头又转过去了。快起床时候那几分钟的觉，委实香得不行。成云又笑出声来，咯咯地。
　　 “笑什么呢，臭流氓。”天亮头也回。“没什么。”呵呵。成云继续自己的笑。他真的什么也没有笑，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他沉浸在挨打的幸福，挨骂的幸福，被叫的幸福里，目光悠地一下荡了好远。“就知道傻笑。”天亮愤愤地喊了一句。“啊！”成云像是被惊了一下似的。赶紧把衣服套在身上。
　　 成云早晨跑步的路线一般都是一个长方形，从楼门跑出来从马路的一点为起点，然而绕着方正的居住区跑一个基本封闭的圈。跑路是个圈，生活是个圈，生命也是个圈，像是都有定数的。两公里左右的路，能在后背跑出些细微的汗，一天就通透了。是的，日子如果有一天不通透，就难过。比如和天亮闹别扭的时候，他就不说话，就在心里难过，跟自己较劲。但最后还是成云先憋不住，找个台阶往下走。“真是刘胡兰。”他会对天亮狠狠地说。道理都是明白的。两个人的生活其实也没有多少太大计较的地方，能让对方计较的，无非就是鸡毛蒜皮那点子。天亮岁数小，再加上看电视剧多了，还有一个单位娘儿们的经验交流、添油加醋，就想在家里多享受些优待。可是遇上成云这样幼稚的人，她只好忍受许多“恶习”。这与她做姑娘时想象的婚姻幸福指标差距太大了。她甚至动过离婚的念头。“有什么办法呢？毁掉一个家容易，建立一个家多不易啊！”生气了她总想得到些抚爱和安慰的好话，可是从成云嘴里说出一句好话来，真是太难了。婚姻生活20多年了，那三个字他真的没有说过几次。成云说得也很有道理：生活是真实的，不是甜言蜜语堆成了。可是，人家就是想听呢。天亮在卫生间里抽泣几下，也就通透了。通透了的日子就过得容易。每天三顿饭，晚上一个觉，一天过去了，一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半辈子也过去了。
　　 金黄的月亮又出现在眼前。“真像一面镜子。”成云由不得又想月亮上面。“蛤蟆蟾蜍还是赖呱呱，土豆还是洋竽还是马铃薯，是个问题。”想起小时候春天在沙河边听到“赖呱呱”叫的时候，就跟着唱“呱呱”，还给长相难看的男生女生起浑名叫“赖呱呱”，追在人家后边叫，成云就又在心里笑。蛤蟆还是福气的象征？他看到过一些商家供的蛤蟆身上背着金钱的东西。虽然没好意思问这是什么，但他知道都是那一套，什么“马上封候”“连年有余”啥的，讲究呢。不管福讲究，也是穷讲究，人都有些讲究。
　　 月光映辉下的天际黑乎乎的，与正在苏醒渐渐打上粉彩的另一边形成显明对比。月亮之上，那空灵深邃的地方，是谁在居住，又给谁留下地方？跑着看着，成云的眼里又是泪水模糊，月亮之上，渐渐变成了一片朦胧的辉煌。
　　
　　 2011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