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卞不老，正满而立之年。可老卞这个称呼从12年前刚分配来此工作时就叫开了。非是他未老先衰，而是大家都觉得称其“小卞”有些不雅，“大卞”更是难听，总会使人对下三路的东西产生联想。那时候的老卞是个胡天，放荡不羁，吃喝玩乐赌五毒俱全。其实他教书不错，人品也蛮好的，就是懒散，始终吊儿啷当的。他家里条件并不好，母亲还有病，可他的工资是每月一光，常常入不敷出，被我们几个光棍极力推崇为“月光组”组长。他无愧于这个光荣的头衔，工作四年，直到头结婚，存折上还是零点零零元。快退休的老陈曾说过他，家里供咱们念书不易，省着花，尽量给家里腾轻，自己挣钱了也得好好孝敬孝敬老的了，不能管顾自己玩得乐呵了，哪能总当自己是小孩子呢？老陈语说的重心长，老卞听的毕恭毕敬，就是没改。
　　 老卞终于结婚了。
　　 这让老卞变化挺大，坚持刷牙洗脚刮胡子了，而且偶尔还西装革履一把。谈起这些好习惯的养成，老卞念念不忘的就是妻子。是妻子的“诲”人不倦，才使老卞“习”而不厌的。在妻子的谆谆教导下老卞又先后戒赌戒烟。当同事们佩服老卞伟大的“戒力”时，老卞说烟对于我来说容易戒，赌可不易戒，可是不戒不行啊，再不戒就该三打路线了。大家忙问是哪三打，老卞铿锵有力的说，打牌、打架、打离婚。
　　 时间真叫快，一晃的功夫老卞已经告别我们这伙单身一年多了，可是卞嫂的肚子一点不见鼓。他家三世单传，父母早就盼着抱孙子老眼欲穿，这让老卞着急上火。我们几个劝老卞趁大好春光及时播种，可老卞摇摇头说，可能种子有问题。我们立刻提议检查，老卞接受。检查结果是两口子生育功能都正常，只是卞嫂有点营养过剩。或许是检查结果产生的心理作用，这心理作用激发了生理潜能，两个月后卞嫂就怀孕了。这让老卞欣喜的同时还有点紧张，因为父母向他郑重下达了指示，非男孩不要，这也更是老卞的意思。两口子都是教师，只能生一胎，老爹老妈盼孙子传宗接代呢，老卞自己更是盼儿心切。老卞为了稳妥，偷偷找了算命先生，算了几次命都是先得女儿后得儿子，这让他很是担忧。照B超吧，胎儿像个绿豆芽能照出个什么？况且现在医院很严格，医生是绝对不敢透露胎儿性别的。老卞的心理阴影立刻像个笸箩那么大了，一天到晚郁郁寡欢的。
　　 卞嫂流产了。这不幸的消息却让老卞像拾了金元宝那般高兴。他的这种反差让卞嫂血贯瞳仁，可身子虚，犯不着跟他闹。卞嫂再次怀孕后，老卞又有变化了，开始学做饭、洗衣服、刷锅涮碗拿尿桶的，家务活操持得井井有条了。对于这些，卞嫂嘴上不说，可谈起老卞时她佯怒后的笑容，可以看出是打心里边甜出来的。老卞也甜，因为通过三次秘密B超，被老卞贿赂过的医生都说胎儿是男性，这让老卞连醉了三次。一高兴，他还特意答谢过算命先生呢。当别人表示关心的时候，老卞毫不思索地就会说，儿子。
　　 每天临睡前，老卞都会喘着粗气凑到卞嫂身边摸摸卞嫂子的大肚子，口中还念念有词：儿子，快快长吧，爸爸等你出来呢，你要知道你在娘胎里就开始得到伟大的父爱了……先前卞嫂管是乐，可当他唠叨个没完没了时，卞嫂使出河东狮吼功，他便罢休了，然后钻进自己被窝偷着乐，乐够了就想，想象着儿子长的什么样，在心中反复设计着，想够了就梦，梦他的儿子比他还才华出众、比他还风流倜傥……
　　 卞嫂的肚子越发鼓了，那小家伙在肚子里也总是伸胳膊撂腿的，看来是不愿意在里面做寄生虫了。老卞一看日期，可不是，后天就预产期了。两口子请了假，老卞给卞嫂打了辆奥迪，说自己骑摩托去。卞嫂纳闷，说这大冬天的，还是晚上，西北风连哭带嚎的，有轿车不坐干啥？老卞说到了城里买什么可口的和你们娘俩用的东西方便。卞嫂的心在寒冷的冬季里，腾的一下起了火。
　　 第二天中午老卞就骑摩托回到家属宿舍了。同事们像看活恐龙一样立刻将他围住。生了吗？生个啥？母子平安吧？老卞满脸的丧气，只管解着摩托后架上的绳子，一句话也不说。大家看出了端倪，可知道老卞平时爱开玩笑，谁知他是不是高兴得故意逗大家呢，便接着问。老卞，生个啥？生个啥？都好不？大家都关心呢？生个啥？老卞快说嘛，生个啥？
　　 小孩儿呗。这是老卞的回答。
　　 这几个字就像炸弹把一群人炸散了。老卞无暇顾及他们，兀自解着绳子，边解绳子边想，边想边恨。恨自己、恨算命的，更恨收了贿赂的B超医生──那个生来就一副教授面孔的家伙用科学手段将他骗得好惨。想起医生，老卞的气真是不打不处来。也难怪人家医生训他，今天凌晨卞嫂进了手术室，当医生喊李秀梅（卞嫂）家属来抱婴儿。老卞听到后一下就从门口椅上弹起来，好象屁股下是强劲的弹簧一样，把医生吓一跳。不过医生理解家属的心情，没跟老卞计较。女孩，医生轻轻地吐出两个带着双氧水气味的字。老卞当时就懵了，眼睛瞪得跟核桃似的，带着莫名的恐惧和深深的疑惑看着医生，又看看裹着婴儿的小被，像是在看一件世上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事物。他这反反复复的态势语让医生很厌烦。抱过去啊！里面还多着病号呢！医生说话的速度加快了，分贝加强了，可老卞保持呆滞，还不去接医生怀中的孩子。快点啊！医生开始咆哮了。老卞如梦方醒，用颤抖的声音问医生婴儿是男是女。
　　 女孩。医生再次吐露了对于老卞而言颇具毁灭性的两个字。这次轮到老卞咆哮了，一定是你们搞错了，快把我儿子抱出来，是不是你们收了贿赂把我儿子掉包了？老卞一咆哮，又轮到医生呆滞了，医生见过的阵势确实多，可这阵势是第一次。可很短时间内医生就梳理好自己的中枢神经，很冷静地说，你别闹了，你说的话是要负责的，快把你的孩子抱走，不要妨碍我工作，说着，将孩子塞到老卞怀里。老卞本能的将孩子抱住，转身向病房走去，在转身的那一刻，两滴挺亮的泪水滴在了开满酱紫色小花的棉被上。
　　 岳母来了，老卞走了。被院长训斥后，窝了一肚子无名火的老卞就说，我得走。这让岳母满脸的不高兴，但岳母不是儿子，对老卞毫无吸引力，所以老卞还是得走。岳母无可奈何地看着老卞气呼呼走了，当时卞嫂还在手术室里。老卞在深夜冒着严寒骑去的摩托车气哼哼地把老卞带了回来，留下老中小三个女人。老卞回来后就上班了，这样可以免去许多胡思乱想，而且还得到领导和同事们给予他爱岗敬业的好评。卞嫂就难熬的很了，虽然第二天公婆得知后赶来了，还说了许多宽心的话，可是老卞不在身边，她的心咋也宽不起来。婆婆就抱起孙女哼着欢快的小曲，嘴里念叨着，满脸的慈爱和欢喜。卞嫂知道，婆婆很通情理，这慈爱和欢喜也绝不是装出来的，可她心里还是别扭，因为老卞而别扭。卞嫂不在乎生男生女，她在乎的是大家的感受，她断定，如果生个男孩，景况会不一样。老卞的离去令卞嫂确实郁闷，甚至伤心。医院度过一周，公婆打个奥迪把母女俩接回家。半路上公公还说，要是个小子还得娶媳妇买房子，才不给他打奥迪呢，我这宝贝孙女就不一样了，来了就是疼咱们一家人的。卞嫂抱着女儿，看着女儿水嫩的小脸，亲了一下。哺乳是简单而又伟大的，几天时间让卞嫂感觉到什么叫自己的心头肉。
　　 学校距离老卞的家有二十多里路，卞嫂回婆家后，老卞偶尔从家属宿舍回来一次，比姥姥、姥爷来的次数还少。四个老人都说他，他还是转不过来这个弯，一个多月没抱过也没逗过孩子，更很少跟卞嫂说话，似乎这孩子是卞嫂跟别人生的。卞嫂看他那德行更是有气，只是不想让公婆生气，就不跟他闹。一次卞嫂有点气不过，就说，哼！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劲儿，女孩咋了？我还就希罕女孩，我闺女可讨人喜欢了。老卞也觉得这样不好，对家人不好，对自己也不好。和气地跟卞嫂说，其实最近这一个月我可没少卖力气，半夜光屁股给我闺女冲奶热奶就没数回，洗屎洗尿的也不在话下，不是不喜欢，可就是觉得男孩好，现在我也认命了，人家算命先生算的不挺准的吗，说第一胎是女孩，怎么也逃不过的。还说呢，你当爸的不该这样是咋着？看你半夜起来那个烦气劲儿？老卞干笑了两声不再说话，慢慢俯下身子去逗孩子。
　　 孩子笑了。这似乎是一种交流，一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亲密交流。老卞打心里开心，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女儿笑。他突然感觉到女儿带来的快乐竟然超出自己的想象。自从那一次，老卞经常抱着女儿，小心翼翼地晃，小心翼翼地亲，像是抱着一片晶莹透明而柔软脆弱的羽毛，劲大了会折断，劲小了又惟恐失落。孩子经常笑给他看，从闭着眼笑一直到睁着眼笑，从无声的笑，到咯咯地笑，这让老卞感受到了，女儿是任何事物、任何人也不可取代的。
　　 老卞变了，变得更勤快，对女儿更精心了。他可以为了给女儿买好玩的玩具一次性花掉半个月工资，他可以为女儿买好看的衣服而跑遍城里每一家儿装店。有时连他自己也难以琢磨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自己竟然如此地爱自己的女儿。他有时甚至想，如果是儿子，他又会怎样？他想不出会比对待女儿更好的方法和理由，女儿足以让他将全部的爱付出。当女儿吃力地喊出爸的时候，他兴奋地跳了起来。似乎那是女儿对他最大的回报，他感受到了一种空前的成就感和幸福感。他流泪了。原来女孩也这么好，这么好。真好。
　　 孩子可以满地跑了，变得更能给人找乐子，也变得更让人费心了。老卞也随着孩子的变化而变化了，变得极为孝敬。卞嫂问起他的时候，他说，我们这么疼爱我们的孩子，那我们的父母也一定这么疼爱我们；现在条件好了，我们带孩子都这么辛苦，那我们父母养育我们更不易的，我们真得好好孝敬他们。卞嫂笑了，说，这就是“养儿方知父母恩”吧。老卞点点头，心里念叨着，我确实变了，是亲人们的真情让我变了，我老卞不能不变，再不变就会遗憾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