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野蛮到文明，从傻儿到书痴，两个阶段合二而一，就合成了我的童年。
　　 我的童年跌宕起伏，我的童年波涌浪翻；我的童年一波三折，我的童年曲曲弯弯；我的童年悲喜合璧，我的童年充满梦幻；我的童年一半传奇，我的童年笑料不断；我的童年鲜花红旗，我的童年五彩斑斓。
　　 1946年11月，我有幸来到世间。
　　 人之初，性本善。但是，我在学会走路、讲话的同时，也学会了打架骂人，学会了野蛮。
　　 野蛮之一，傻冒。我七岁以前，混沌未开，童趣低劣，纯粹傻瓜蛋一个，傻到了头，笨到了家。3岁时，母亲叫我给1岁的妹妹摇摇篮，我竟然鼓起牛劲，以致把摇篮摇翻了，时值炎夏，妹妹被摔进了没有火的火坑之中；对此，幸得母亲发现及时，她也只能一把抱起受害者，一边垂泪叹气，一边把我痛打了一顿。
　　 野蛮之二，手毒。与同龄人打架，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
　　 野蛮之三，出口就成脏，人惹就骂娘。
　　 半年过去了，妹妹因病夭折以后，妈妈看我父亲不在家，她自己要种几亩地，根本无法照管我，于是就把我往八里外的外婆家送。我从小是个胖子，母亲背起来很吃力，就叫我自己走。我既不会撒娇，也不会撒谎，走就走，当仁不让，毫不惧怯，登登登，一口气走到了外婆家。路人的眼光赞许我：牛！
　　 然而，“牛”的副作用也很难堪：崴了脚，长久未治，顺理成章，得了终身顽疾关节炎。
　　 外婆家住在一个叫余家湾的小村子，余家湾是一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小自然村，贫穷而又冷寂。
　　 因为外公已去世，舅舅不会谋生，一家惟穷，舅娘虽然美貌贤惠，但却重病在身。美貌贤惠的舅娘去世了，后一个舅娘进屋了。丧事、喜事，又该了一屁股九肋巴的账。我的父母亲就尽力周济外婆家。然而，周济中最好的部分通过外婆的手、我的口又“回收”了。外婆家无论怎样贫穷，都是我的天堂。夏天，她每天都要给我洗个澡，冬天则享受更多，害得几位叔外公都取笑我：“叫你享少年福，悖老来时。”我咧嘴笑笑，没有答话，当然是答不出来，只晓得享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算，更妙的享受还在后头呢！我睡觉前，外婆用烘笼把被窝烘到适宜的温度或把一块烧热（同样是适宜的温度）的砖头放到被窝里，又在大火旁给我脱去衣裤，再把我抱起放入被窝。早上，她烧了大火，把我从床上抱到火炕边，就着热气给我穿戴好。憨家婆爱外孙，有至于斯！春冬四季，早饭后至晚饭前都是我出去游玩的时间。外婆为我的安全操心，每天都要讲一遍：莫到危险地方去，出外去要经过总门，莫走崎岖的小路，小路的草窠里有毒蛇。我玩心太大，不愿出总门，也怕小路旁草窠里的毒蛇，就从一面墙边下去，可近五、六丈路。石墙有两丈多高，而恰巧在修石墙之处，老天为我准备了一棵三丈多高的枣树，我每日爬上爬下，从3岁到7岁，连爬了5年。感谢那棵枣树，是它教会了我爬树的本领。我游来玩去，很少上南庄街，因为身上一文不名。我的乐园多着呢！坪里有两块大石头，公将军、母将军；山坡上有“地牯牛”，它的地下茎像螺蛳，挖它有趣，欣赏它有趣，烧了吃也有趣；砍山竹做弓，撅芭茅秆做“箭”，虽不能百步穿杨，也可箭射枣子……同外婆“相依为命”几年，尽享童趣童乐。憨外婆爱外孙，把我娇惯得无法无天。
　　 我不洗脚，脚上黢黑，叔外公们见了，就来逗我：“曲曲，你们桥堡寨缺水吗？”我不知被人取笑，却一本正经地回答：“缺啊，夏天要到几里外去挑。”招来一阵大笑。我莫明其妙，看着那些可爱的笑容，瞪大了眼睛。叔祖父们小声叹息：“他老子教书，他怎么就这么笨？”于是，他们背地里都称我“傻儿曲曲”。其实，这根本算不了什么，更笨的还在后头。
　　 这几个伯外祖、叔外祖经常对我使坎儿，我全然不懂，就以实话对坎儿，惹得他们一阵阵大笑，笑声弥漫，飘荡空中。我乐于做他们的笑料与活宝，且怡然自乐。此外，他们还给我讲了许多故事。1950年，我4岁，父亲辍教，母亲把我接回家。那时，解放军“柳支队”把我故乡的百年匪患肃清，和我们桥堡寨的山民们载歌载舞庆祝胜利。军民一起跳舞、扭秧歌、打金钱板的欢乐景象，使我终生难忘，至今记忆犹新。土改后，我家划了中农，父亲当上人民教师，母亲是一个新式农民，因为她不久加入了互助组，以后又是合作社、人民公社的社员。我又被送往外婆家。
　　 一切都那么美好，到处是鲜花红旗。但与此格格不入的是，我父亲辍教之后，1950年为叛乱的土匪政权当了一段时间的伪副保长。为了这件丑恶的事，我家从1957年开始遭到了一连串的厄运，直至1978年改革开放新时期到来时，才有改变。从5岁至7岁，我又住在外婆家。
　　 6岁那年，可怜的我还是一个零智商、负智商，于是就演出了一折愚不可及的悲剧。
　　 一个12岁的牧童狗龙宝，听说我很笨，就要测试一下我的智商。他听我问一口山塘（名字还怪好听：天塘！）里有什么时，他说里面有许多美丽的东西。我急于看到那些美丽的东西，他就给我指点迷津。
　　 天塘有个放水大木阀，木阀级数成梯子形，一梯一梯真好看。
　　 狗龙宝指着木阀对我说：“你顺着这个梯子下去，就是天堂里，那里头顶好玩。”
　　 天不怕地不怕的我，顺着梯级木阀一梯一梯下去，全身进了水，什么也没看见，拼命再下一级，就无声无息，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听说，我畅游水府，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上了几公斤塘水。从此，“傻儿曲曲”的外号被人们叫开了。还听说，救我的人，是我的一个远房舅舅，他叫吴启让，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远房舅舅是一个最大的智者，此时这智慧等于一条生命。他从南庄挑稻谷赶路回李家庄，路程不短，但他一听说是我掉进塘里，就飞身把担子挑到塘坎上。放稳担子，问明我落塘的具体地点，他不脱衣裤，就径直跳进塘里，把我从塘底抱上木阀，抱到塘坎上，并把我脚朝上、头朝下放在塘坎背水一方凌空面，让我肚子里鼓鼓胀胀的水从嘴、鼻两处往外流。
　　 外婆、舅舅找医生给我继续排水；闻讯赶来的母亲又请医生给我拿了一些相关的药，一来二去，终于使我脱离了险境。
　　 接着，吴启让又跑到我的外婆家和集市上，给我所有的亲戚报信，一直到我的舅舅把我背离塘坎，他又央人通知我的母亲，才把一担稻谷挑到我的外婆家。此时，天已断黑。此时，我的舅母已请来医生，医生用管子从我的屁股里吹气，一阵又一阵，一阵又一阵……我的肚皮终于瘪下来，鼻孔也能正常呼吸了。吴启让此时才松了一口气。我这次涉险后，外婆当了半年多的“安全监督员”，不让我再往水边跑，一直监督到我入附近里仁小学上学。在我落塘那段时间，外婆一夜没有合眼。在我醒来时，我发现她眼里布满了血丝。但在当时，我却不懂得那些血丝的深深意蕴。
　　 到阎王殿里转了一圈，我快满7岁了，于是父亲（他在离家40千米外的干川杉木小学教书）叫母亲把我送去上学，学校就在离外婆家一千多米的里仁小学。里仁小学，当时设在南庄街西头。从外婆家到南庄街西头，要走完南庄街的大半条街。满街从头到尾都是油粑粑摊子，香味扑鼻。我观其色而生食欲，闻其香而吞口水；每天都要受到油粑粑香气的煎熬。原因很简单：猫儿蹲在砧板上，看到嘎嘎（鲜肉）不得吃。我向外婆要钱买油粑粑，但是，她没有钱。她很尴尬，但又不好给我讲实话。
　　 开学前，我父亲让我母亲把我送上学，母亲问：“给曲曲零花钱吗？”“不给！”这是“圣旨”。外婆问我母亲：“给曲曲零花钱吗？”“莫娇惯！”这是“懿旨”。“圣旨”也好，“懿旨”也好，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外婆当时处在尴尬中，翻箱倒柜，查屉索缝，找出了一文前清用的铜钱，那铜钱上赫然铸着一条龙。我拿着铜钱跑通了南庄街，问遍了所有油粑粑摊子，哪个都说：“什么时代了，谁还用铜钱？要人民币！”要人民币，外婆两手空空，她拿不出。我想起了外婆的种种好处，她有的话早就给钱了。她没有，我怎么能逼呢？我把铜钱还给了外婆：“我不吃油粑粑了，要吃，就等过年吧！”她哽咽着说：“这枚铜钱，你就拿去玩吧！”
　　 感谢贫穷的外婆，她给不起我一分零花钱，却给了我一个最好的节俭品格。
　　 有钱难买少时贫。贫穷的外婆，节俭的母亲，培养了我一生节俭的习惯，使我比较容易地度过了人生道路上的许多困难。
　　 我读小学二册时，母亲把我从外婆家接回家里，她要培训一个小小火头军。我不能和外婆在一起了。外婆常来看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只有到我家来，她才能改善生活。母亲就每餐给她炒一碗猪肉，无论肥瘦，也不管是鲜肉还是腊肉，她都能把一碗吃完。我问母亲：“你为什么不多炒点？”外婆在旁边笑了：“曲曲也会心痛我，你妈晓得我的量火，一碗够了，真的够了……”1959年，我失去了外婆。我从中学回家，专程到余家湾去了一趟，只看到一抔黄土。我捡了一些石头，堆在外婆的坟墓四周。20多年后，我的表弟在吉首发了财，从农民工升位为老板，我的舅父舅母随他享福去了。可惜我的外婆，未能活到这一天。
　　 如果她能活到这一天，我要给她炒好多好多猪肉，让她天天海吃。但是，这些都不可能了！外婆给我烘被窝、穿衣服、找铜钱……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我怀念我的外婆，怀念之情永远挥之不去。外婆和叔外公们给我讲的故事，我一个也没有忘记，而且把它们整理成文。他们讲故事的神情，我还依稀记得。他们的为人和他们讲的故事，给我编织了文学启蒙之梦，使我终身与文学结缘。我怀念我的外婆，也怀念那些常逗我、和我谑毛的叔外公们。有钱难买少时贫，但我却不买也得到了。那时我父亲教书，母亲持家有方，从互助组到高级社都富裕，不缺钱用。然而，外婆和我们的父母竟然配合得那么好，简直是天衣无缝。他们共同帮我培养了节俭习惯，使我终生受用。我怀念我的外婆，也怀念我的父母。外婆，安息吧！外婆，清明节到了，你的外孙曲曲给你插清扫墓来了……读书了。读书，使我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我一进里仁小学，就遇到了一位好老师。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吴碧瑶，一个美丽、温柔、善良的女老师。我总觉得吴老师比自己的妈妈好。我想：如果是她的孩子该多好！我对爸爸没有什么印象，因为在我懂事之前，爸爸已到七、八十里外的地方去教书。爸爸回家时，我又在外婆家。吴老师见我学习成绩在全班名列前茅，经常在90分至100分之间，沉默寡言，规规矩矩，心里很喜欢。我的妈妈是个等外级裁缝，做得一手不规则的满襟衣服，因她自小在贫困中度过，养成了终身不改的节俭习惯，衣服自己缝，长针马线，上下不齐，小衣襟大块外露，且敢不顾质量十里行，一个土包子形象。土包子妈妈给我缝了一袭长衫。一些善于恶作剧的同学见我黑脸青服、胖人瘦衫，穿这等“货色”，过于“显赫”，莫不高喊：“来看猴把戏哦！”我受侮辱，怒目而视：“看你妈的皮！”脏语出口，就换来了拳脚交加，我被打倒在地上，而且脸上还被泼了墨水。这幕好戏正巧被吴老师发现，她喝退了以强凌弱者，把我带到寝室，给我整衫、洗脸，问我身上是否受伤，我说：“没有。他们打得不重，只是耍弄了一下。”吴老师才放了心。半期考试过后，吴碧瑶老师见我每日做完作业背完书，枯坐闷挨，无聊已极，便把自己的一些少儿读物借给我看。但吴老师的少儿读物极为有限，不久就被我看完。一日，吴老师将我带往校长杨胜林处，介绍了我的一些情况，代我求借。杨校长即每隔几日借给我一本少儿读物。我读完一年级，也读完了本校所能找出的少儿读物。置身书中，万念俱消。
　　 我该上二年级时，里仁小学迁到洞口，离外婆家远了。母亲常说：“会缝鞋子先打底，会养孩子先养女。”可是，她错养了一个笨儿子，帮不到她的忙。她于心不甘，把我从外婆家接回家，要我学做饭，我不久还算学会了，虽然饭菜不可口，母亲照样吃得津津有味。我向妈妈提出，不演“猴把戏”了。妈妈莫明其妙，我就给妈妈讲了穿长衫被人耍弄的经过。妈妈不得不收起我的长衫，带我到裁缝铺，给我缝普通的学生装。“猴子”，这才变成了人。
　　 可是，笨蛋小插曲时有鸣响。9岁时，我把李家庄小学图书室的藏书和老师手头的课外书借阅一空，由此就坏了事。
　　 一日，我看书入迷，正看到孙猴子过火焰山的情节。孙悟空从铁扇公主那里借来并进而夺来芭蕉扇，不会念咒语，只是任神力一扇扇去，不仅没扇灭火焰，反而烧焦了猴毛。看着看着，我觉得焦糊味越来越重了，竟从火焰山传到自己家里来了。莫非孙行者的猴毛烧焦了？他的性命成不成问题？七十二变化是否被烧掉了？看三国，流眼泪，无非为古人担忧，此时又为仙人担忧。可是，不经意间我看了一眼锅灶：糟了，一锅米饭，焦炭；一锅猪潲，焦炭！崴厨师成了炼焦工人。这焦炭一炼，全家人的夜饭就付诸丙丁了。我还来不及搬掉焦炭，另煮夜饭，妈妈累了一天，已经放活路回来了。焦炭事件使妈妈大动肝火，继而又上升为大动干戈，一个巴掌，把我打得歪歪倒倒。我甘愿受罚，一心只想把书保护好。命是自己的，丢了不要紧；书是别人的，损坏了不好。妈妈见我一个木头人站在当地，脾气爆炸了，扬起拳头，就狠捶狠打。我这才跑步退却。妈妈见状，就立马统率“陆海空三军”，把三十六般兵器以立体攻势向我袭来。陆上，刀棒锤锄，是妈妈的脚踢过来的；海上，一盆水连盆带水飞驶而至；空中，明枪暗器比比皆是。凡是妈妈就近能“顺手牵羊”的，一律变成“导弹”，全部往我兜头打来！我立即把《西游记》抱在怀中，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一溜烟跑到房屋背后的黑松林里去了。妈妈的“陆海空三军”落花流水，寸功未立。妈妈要煮夜饭，无暇来追我，我也就顺利逃逸。我不敢往任何人家躲，因为大家都对妈妈避而远之。退，也只有一途：躲进黑松林。我很快进了黑松林，躺入了大自然的怀抱。这怀抱，绿色、和谐、温馨……黑松林顶上依托着大二坪的准原始森林，黑压压的一片，本身就够吓人的。黑松林底部两侧，有着横七竖八的祖先坟莹，黑沉沉的，更是怕人。有时小动物穿山，刨响了沙粒，常被迷信者编成“恶鬼撒沙”骇人故事，我想起这类故事，头皮发炸，毛骨悚然。前一段时间，我在看《警世通言》，看到《三现身包龙图断冤》那几天，半夜下床撒尿，就觉得周围乃至周天三百六十度都是冤魂，都是妖魔鬼怪，吓得我一撒完尿，就一头栽进被窝，连大气也不敢出。现在置身坟地，却不见鬼怪现身，心头平静了一些。就是想回去也不行，妈妈的“立体攻势”是要命的。又过了一阵，仍无鬼怪出现，我突发奇想，希望他们来到身边，给自己作伴，与自己为友。我又想外婆，外婆也不会到桥堡寨的黑松林来。我无聊地穿行坟地。想见鬼怪却了无踪迹，头脑逐渐清醒：人死如泥，哪来鬼怪？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在坟地确立了唯物辩证法的基础。此时，我九岁半。无法从鬼怪那里找朋友，就只能以树木作伴了。以往星期天捡柴的时候，我爬树剔干枝，一边劳动，一边认识这些可爱的的麻栗、青棡、狮栗、杉树、泡木等等树木。这些树木中，马尾松最多，也最高。朋友多了，交友必慎。我要爬树，晚上不敢爬杉树，那树叶专刺人。我鞋一脱，刷刷刷，三下五去二，爬上一棵高高的马尾松，站在互生的树枝上，即这棵马尾松的向阳面，也是凌空面，开始赏月，捕捉信息，享受大自然的绿色与宁静。只可惜看不成书，月光的亮度太差了。无可奈何，早先就把《西游记》放到了一座墓碑的“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