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矮小的个子，母亲说是自小受苦太累的结果。
　　 五哥刚读完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他的学习成绩优异，在年级总是前三名。父母劝他，他说不后悔；老师来找他，他说坚决不念了；都问他原因，他微笑不语。
　　 当时我读小学一年级，很不解地问：“五哥，你总得奖状，为啥不上学了？”
　　 五哥说：“上六年级要到乡中学去读，咱家买不起自行车，其实我要上，爸妈咬牙借钱也肯定给我买，你知道的，小时候他们就特别乐意供咱们上学。”
　　 “知道！”我干脆地说着，“爸妈总说咱家要出大学生，让咱们都出息喽！”
　　 “可是爸妈为了咱家的事情已经天天犯愁了，你不懂，爸妈实在是太辛苦了！得有个帮他们干活的！你好好上吧！五哥就指望你了！”
　　 从此，十一岁的他开始了劳累的农民生活。他被大红马的缰绳掀翻过，他被镰刀割伤过，他被草根把脚刺穿过，他被蚊子叮得浑身是包过，他被翻的车压在底下过，他被热得中暑过……
　　 这本是农民司空见惯的事情，可是他才十一岁啊！十一岁的孩子应该是怎样的生活呢？至少本村的同龄人没有如他一样的生活，更没有如他一样的平和。那时的他似乎不是十一，而是二十一、三十一……
　　 我渐渐地大了，已经读初一。我总想下地干活，可是总被五哥拒绝，说我是书呆子，干不好，如果要帮忙，天天给红马打两筐青草就可以了。我知道五哥这是疼他这个弟弟。
　　 记得初一暑假的一天，五哥赶上马车带着我去打草。在这方面我很自信，一年来，红马吃的草都是我打来的，而且还晒干了储存不少。在同龄人中，我打草是最棒的──打的多，草好。没有什么窍门，就是肯付苦。我也因此而经常得到乡亲们的夸奖。可是在那天我发现了自己的渺小。
　　 我问五哥：“那里的水深，而且都是剌八戒（一种爬秧的植物，茎上长满了刺，只要碰到皮肤，立刻便会划出血道子），出汗一蛰可疼呢！还是跟我到小树林里去打吧！”
　　 五哥严肃地说：“到这儿打过草的人肯定不少，可是为啥我这里的没人打？就是因为不好打，我们是来打草的，就不要怕苦，在大道边打草容易，可是那能有多少好草？”
　　 听了五哥的话，我被触动了一下，坚持要下去。五哥这次没有阻拦，说：“下来吧！没什么可怕的！等你打到草，你就觉得值了！”我知道他在锻炼我，我没有令他失望，尽管我的腿上、胳膊上满是血道子，但是看着一车满载的上等芦子草，我感到非常自豪。不过那时我才清楚，五哥对待家里也是像他打草的心态和观点一样。
　　 过了几天，五哥问：“六儿，还蛰得疼吗？”
　　 “早就没事了！”
　　 “是啊！你知道为什么五哥多累也不怕吗？”
　　 “不知道！”
　　 “就像咱胳膊腿上的血道子，刚给划出来时是有些疼，现在不是全没有感觉了？以后也就不拿它当一回事了！可你再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时，心里会很幸福。”
　　 我突然道：“是不是只要扛住苦，扛过去，回头再想想，也算不得啥，都会过去的吧？”
　　 “是啊！心里的苦可以留得住，肉皮子的苦哪能留得住？都不算啥，你想啊！你六岁那年五哥让你锻炼跑冰，结果你把脑袋摔流血了，可是现在还疼吗？”
　　 我点点头，说：“嗯，明白了！”
　　 听了我的回答，五哥露出了微笑。
　　 后来听三哥、四哥说，他们上学，其实都是五兄弟供着上的。
　　 94年，五哥去了石家庄四哥那里去学医，顺便给四哥帮忙。主要是镶牙、拔牙、做牙这些，并不抽象，五哥进步很快。实习中，得到了四哥高度的评价。四哥说：“我给你安排个地方，你自己干吧，收入很可观。”五哥没有哼声，两个月后，五哥回家了。
　　 爸妈劝他不要回来，做农民能有多大出息？五哥没有听。他的解释是：“家里很需要他，只有他一人可以开机动车，只有他一人可以安置水泵……”爸妈说你就在那里找个对象，一起干，房子什么的爸妈慢慢给你们想办法，五哥坚决不肯。过不久，在家说了对象。
　　 我问他：“五哥，你怎么不在石家庄干呢？为什么非要选穷命、苦命？”
　　 五哥笑着说：“富贵命、穷命、苦命都是个命，就没有什么大的分别，你说五哥苦，五哥觉得值得，你说五哥穷，五哥觉得不穷，那又咋说？甭想那么多，啥命不命，既然都是命，就都一样，我们都对得起自己的命就可以了。”
　　 我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五哥突然问起我来：“你说啥样的爱是最伟大的？”
　　 “母爱呀！这谁都知道的。”
　　 “你知道为啥母爱最伟大吗？”
　　 “这我倒没有想过。”
　　 “我想过，就因为妈的无私和心甘情愿。”
　　 我沉默不语，五哥那朴实而又充满哲理的话让我越发的佩服他。
　　 五哥该结婚了！我几天都兴奋不已，五哥该成家了！呵呵，对于我来说那是什么感觉？我们弟兄六个，我们两个年龄最近，他要成家了！以后就我自己耍单了！呵呵，我高兴得甚至胡思乱想。可是──
　　 五哥结婚那天，我看见他偷偷地哭了。
　　 “五哥，你不心甜，为什么还乐意？哎！”
　　 五哥擦干了眼泪，说：“别让别人知道，要是爸妈知道了会伤心的！”
　　 “可是……可是你太委屈自己了！”我呜咽地说。我知道，五嫂子个子出奇的矮，人长得又有些丑，而且看起来也不是精明能干的那种。
　　 五哥说：“咱家这条件，连房子也不足，人家结婚都有自己的三间大房，装修得那么时髦，可咱家不行，其实先前那个对象我乐意，可是她非要提什么房子、条件等等，我能逼爸妈吗？你还不知道他们？我要是乐意，他们无论如何也会做成这门亲事的！他们够苦了，我不能那样做！”
　　 我呜咽地说：“你劳动这么多年，供我们上学，可是你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还要跟爸妈住对面屋，五哥，我一定省吃俭用，多攒钱帮着你盖房子！”
　　 五哥笑了：“你还没有成家，五哥还惦着你呢！我的事儿就不用你操心了，你放心，三年后，五哥就会盖上自己的大房子，让咱爸妈也高兴高兴！”
　　 他做到了。
　　 搬家那天，五哥高兴得喝醉了！躺在自己垒起来的火炕上睡得那么香甜。我看着他那满是沧桑的脸，不由得哭了，那沧桑不应呈现在他这个年龄的人的脸上啊！当时我心里只默默地重复着一句话：“五哥，你醉吧！好好歇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