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珊至死不忘十年之前的那个夜晚。那晚上，王浩副院长喝多了点酒，李珊送他回家。王浩家住在一个有待改造的城中村里，建筑群杂乱，狭窄的道路上塞满了卖各式宵夜的小贩，一些裸着上身的粗壮汉子围坐在墙根下的一排排低矮的桌子边，吆喝、咀嚼、碰杯……这样的声音层出不穷，一浪高过一浪。
　　 到了王浩的家，李珊并没有跟随王浩上楼，她站在王浩家楼下，回味刚刚临别这次醉人的深吻，猜测着王浩的居家生活，这种嘈杂的环境似乎与他是第一精神病院副院长的身份很不吻合。难怪王浩老向她诉生活的苦水了。正准备离开，楼上落下一个玻璃瓶子，砸到了她的脑袋上，然后落到石板路上，碎裂时清脆的声音与她惊惶的呼叫并没有引起居民的注意。王浩的妻子从四楼的窗口探出头，向下吐着唾沫骂她骚货，她并没有辩解什么，只是替王浩感到深深的悲哀。她于是懂得了王浩的痛苦。她揉着胀痛的脑袋拔脚踉踉跄跄走开，走了不到二十米，只听见一声少女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从王浩家的方向传来，她开始用一种黑夜难以掩饰住仓皇的脚步在逼仄的小巷里奔跑起来。
　　 就在那晚上，王浩的妻子因病猝死。
　　
　　 二
　　 今年李珊已经三十岁了，未婚。几年来，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在了她所钟爱的事业上，在她的办公桌上，摆着三位精神病患者的资料，那是三年来她研究课题的案例，去年，她初期的研究成果还获得了省级表彰。而三年来她对三名患者进行跟踪研究，更与他们建立了一种业务之外的关系，是友谊么？也许，他们更像她精心呵护的孩子。
　　 这天午饭后，王浩带着他的女儿王娟来找李珊，王娟是医学院的毕业生，她将在李珊的科室里工作。李珊认真打量了一下王娟，这不就是十年之前的自己么，苗条却不显瘦的身段，水灵灵的双眼，略带羞涩的笑容，说话声音那么柔嫩……
　　 李珊不禁沉陷在回忆中了，十年之前，自己刚分配到医院，除了一展抱负之外，心底也期盼着一场真正的爱情吧？而三十多岁的男子王浩，身材高大，外表英俊，谈吐幽默，举止潇洒，年轻有为，一度让医院的女孩们神魂颠倒。自己何尝不是一见钟情呢？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经常约她一起吃午饭，然后放弃午休的时间与她散步、谈心，谈他的事业，也谈他的家庭。不可思议，他的妻子，竟然是一个站着家里的房产，好逸恶劳，成天只知道与邻居打麻将然后因为几块钱的差错而破口大骂的胖女人。久而久之，他们爱上了对方，王浩常说，若不是顾及年少的女儿，他一定会为了她而抛弃家庭……
　　 “李老师……我爸让我跟您多学知识，我爸说，您是这医院最好的医生。”王娟怯怯地一叫，李珊回过神来，对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微微一笑，说：“走，我带你四处看看。”
　　 正是户外活动时间，三个病人在一个石桌旁争论三加三等于几的问题。王娟跟着李珊走过去，其中两名病人马上站起来，年老的抓住李珊，年青的抓住王娟，企图用散乱的语言说服她们同意他们各自的观点，而另一名神情木讷的病人坐在凳子上傻笑着。王娟摆脱不了那病人的纠缠，吓得花容失色，连忙用指甲掐他。李珊好不容易劝他们安静下来，才带着王娟离开。
　　 王娟好奇地问：“奇怪，我掐他，他不疼吗，怎么不放手？”
　　 李珊说：“他叫张泽，患了痛觉缺失的病，所以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年老的以前是位诗人，叫林青，不过现在他只记得‘渴望一次自由的飞翔’这么一句诗了。看着傻傻的那位叫朱欣，一天大部分时间在睡觉，如果睡不着，他就会很烦躁。你放心，这三人我比较清楚，他们的情况还是比较稳定的。你就辅助我，每天对他们进行量表统计。”
　　 几天后，王娟可以大胆地与他们相处了，有了这样一个好助手，李珊开始着手写她的论文，而放心地把病人交给王娟。
　　
　　 三
　　 一个周末，王娟与两名护士值夜班，王娟第一次值夜班，李珊也不在，她有些紧张。护士告诉她，朱欣按例会有些兴奋，睡不着觉，不过吃了药就没事了，另外两名病人，都睡得很早，所以值班也没什么困难的。
　　 王娟走进朱欣的病房，朱欣满脸痛苦地坐在床上，双眼忽而圆睁，忽而紧闭，眼皮在颤抖，他在努力地想睡着，一次次的失败后，他无奈地摇头晃脑。
　　 王娟把药递给他，他说：“那个李珊啊，非常坏，老骗我吃药，吃了药也睡不着。”
　　 王娟说：“你放心，我没有她坏，吃了我的药，你很快就会就睡着了。”在王娟的软言细语下，他还是服了药。
　　 朱欣就此永远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王娟告诉大家，朱欣临睡前一直在喊李珊的名字。护士在朱欣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封给李珊的遗书，内容如下：
　　
　　 我决定结束我自己，包括整个不属于我的身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现在还给你！
　　
　　 医院领导责怪李珊，说她为了自己的论文，近段时间忽视了对患者的心理变化进行观察。朱欣是个孤儿，李珊为这一个可怜的人的孤独死去而痛心。但朱欣死前写的那封情书，李珊却觉得难以置信。
　　
　　 四
　　 这一年的冬天很快来临，林青每天都会花很多时间注视着窗外的天空，不时有过冬的海鸥飞到这个温暖的城市，看着那些成群飞行的鸟群，他舞动着双手，口里喃喃地重复着一个诗句“渴望一次自由的飞翔。”
　　 他常对王娟说，他不喜欢医院，没有人相信他也是会飞翔的，他们用钢筋把他的窗户封死了，他梦寐以求一次飞翔的机会，他央求王娟帮他。王娟只是淡淡一笑。
　　 一天的户外活动时间，林青异常兴奋，为避免意外发生，李珊让王娟看住林青，不让他出病房。
　　 天有些冷，林青不再看到翩飞的海鸥，他非常沮丧，不时用双手狠狠地拍自己的脑门。
　　 王娟把林青带到了值班的宿舍，打开窗子，说：“你来看，从这里，刚好可以看到那个湖，海鸥都在矮处飞行呢，有一些游人，在用面包喂它们……”
　　 话没说完，林青用一种老年人不该有的矫健动作爬上窗台，张开十指，舒展双臂，从窗口飞了下去。
　　 楼下的所有人目睹了这次精彩的飞翔，落地之后，林青面带笑容，眼神里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
　　 李珊走过去抽出他上衣口袋里露出半截的一张纸，已被鲜血染红，但字迹依稀可辨：
　　
　　 珊珊：
　　 我决定结束我自己，包括整个不属于我的身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现在还给你！
　　
　　 王浩院长与王娟乘着电梯下来了，当着所有医护人员的面，王娟说，她发现林青一大早就在这张纸上写着什么，不让她看，没想到他写的是遗书。说这句话的时候，王娟陪着小心看了看李珊。
　　 此刻李珊已经不能思考了，突然的变故，与同样突然的遗书，让她六神无主。
　　 第二天上班前，她找到院长王浩，她说：“这封信不是林青写的，林青原来是著名的诗人与书法家，不可能写出这种歪歪扭扭的字。”
　　 “可是，王娟亲眼看到他写的。别忘了，林青早已经不是什么诗人书法家了，他只是一个病人……”
　　 “两次事故，都是您的宝贝女儿当班的时候发生的，谁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李珊冷笑着说。
　　 “李珊，你的意思是我女儿说谎？她为什么要说谎？你已经不够冷静了，你需要休息。”
　　 王浩批准了李珊的假期，她在家休息。
　　
　　 五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个夜晚一点钟，她接到了王娟的电话，王娟说张泽裸着身体，只穿一条短裤去敲她宿舍的门，门一打开，张泽就喊着李珊的名字抱住了她，她拼命挣扎，终于跑出去关上门，把张泽锁在房里了。她说爸爸的电话打不通，她不知道怎么办了。
　　 李珊怔了怔，赶往医院。
　　 到医院时，她才知道张泽已经死了，割腕自杀，王浩见到了她，把一封遗书交给了她。
　　 她看着遗书，同样内容的一句话。“我决定结束我自己，包括整个不属于我的身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现在还给你！”看着看着，李珊的面部似乎僵硬了，没有任何表情，像石雕一样。她就那样身体向前斜倾着，头微微仰起，一个侧面的剪影，脸部光滑，没有任何多余。直过了三四个小时，她都没有动静，有人去推她，她就侧向另一边，倒下去了。整个现场仍然很忙乱，可是没有一丝哭泣的声音。她被送进了医院。
　　 李珊出院以后并没有看到第三个死者，包括人们向她提及的那个可怕的刀口。女人没有进到灵棚里面，只是站在外面默默站了许久，一个男人说：“就是那个丧德的医生，已经三个活生生的男人为她而死了。”一大帮女人立刻蜂拥而出，拳脚相加，发泄她们所有的愤怒。十几分钟后她们方才散去，她已经不是先前那个素面朝天的人，已经头发蓬乱，脸上和嘴角青紫，多了几道猫抓过的红色如藓一样的红痕。衣衫一边下摆长，一边下摆短，中间的好几颗扣子都被扯掉了，衣表大多褶皱起来。深色的裤子上多了许多泥点，鞋面也被踩踏变形！李珊在整个过程中，保持了模特的静态，没有声音，如雕塑一样。
　　 李珊又一次住入医院，之后，她变得神情恍惚，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失去了工作，失去了人们的尊重，失去了昔日的荣誉。她开始过着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每月领取医院的生活补贴。
　　
　　 六
　　 一个月后，她收到一封王娟的信。
　　 那三个病人的死亡，其实是王娟精心炮制的，第一个人，他想睡，第二个人，他想飞，她只是略加引导，他们就顺理成章地死得其所了。而第三个人，颇费了些功夫，首先骗他到宿舍，在他熟睡之时，用刀子割破了他的静脉；而他死得也没什么痛苦，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苦。王娟变换着笔迹捏造了那三封遗书，目的是要让李珊逐步失去做人的尊严与乐趣。王娟说，十年来的这段刻骨的仇恨在她的心底无限滋长，现在，终于可以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了。
　　 李珊把这封信转寄给王浩，她没有忘记，她需要一个解释。
　　 两天后，李珊收到了第四封遗书，来自王浩。
　　 透过薄薄的信纸，透过厚厚的岁月的墙，李珊似乎清晰地看到了十年之前的那个夜晚，发生在王浩家的那次争斗。王浩的妻子用瓶子打了她，又用不堪入耳的言辞辱骂她；然后王浩借着酒劲狠狠地揍了那个悍妇；十岁的王娟看到母亲倒下了，开始尖叫；她开始逃跑……
　　 王浩告诉她，其实他的妻子，是被他无意之中杀死的。王浩告诉她，希望他的死亡，是一次对所有罪孽的救赎。
　　 看完信，李珊笑了，最后哭了。
　　 她作为一名新的患者住进了精神病医院。
　　
　　 人们想，在不远的将来，王娟将成为一个像王浩那样的出色的精神病医生。
　　 而把李珊这个害得她失去妈妈与家庭温暖的女人弄得人鬼不像，才是她这一生最好的杰作。其中的成就感，覆盖了十年来积攒在内心的所有爱恨情仇。
　　
　　
　　 2009年1月1日
　　 注：改编自樊子的小说《冥》（http://www.vsread.com/article.php?aID=21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