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宝刚下渡船，回头再望一望这条故乡河。这条河名白沙河，只差十多里就与海边接壤，水流湍急，平时河面宽有近百米，海水上潮或洪水下涌时就更宽了。每当洪水经过白沙河往海里奔腾，或海水退潮急速回行的时候，未近岸边就感觉到河水咆哮，河神率万军狂奔的震撼。河面上一团团的泡沫夹杂着流散的木排竹棍，鼓胀着肚子的家畜禽兽的尸体，一齐随急流飘荡，向海一方涌注。河两岸每隔不远就有一个石拦埠，埠头的巨石似鹰嘴伸出，阻挡着湍流的冲击，形成回旋卷转的漩涡，一个个如恶魔的血盆大口，发出嗷嗷的呼叫，野鬼似的喘息，一不小心，就把一头大水牛毫不留情地吮吸吞没掉。小宝经常往返经过这条河面，最担心的是水牛能否安全渡江。
　　 小宝今天又要到祖父家借牛了。每到暑假或寒假的时候，也是农忙季节，小宝家分到的几亩薄田，最大的问题就是缺耕牛。到哪去要牛啊，清苦的日子无法积攒到买牛钱，每个季节都是等到别人家全耕种完了，牛闲下来才能向别人租借。这一次又要去向祖父借牛了。
　　 祖父是富农，因为他有田地，有耕牛和农具。虽然是富农，但生活也不见得怎么好。祖父祖母和三个叔叔，一年到冬辛劳在那几块田地上，只有稻谷，没有杂种其他农作物，稻谷的收成刚够温饱，家境算不上富裕，有两个叔叔连媳妇也娶不上。
　　 宝儿的父亲自小出城读书，书读多了，不肯在家种田。宝儿的祖爷即父亲的祖父，祖爷的二弟刚好十八岁就年纪轻轻的病故了，因宝儿的父亲是大公孙，自然就继承了祖爷二弟那一份田产。父亲即使有了田地也不会耕作，只好买了两头牛，建了两间草房，请自己的一个兄弟来帮耕。父亲原来的田产不多，耕牛和农具勉强够用，又没出租过土地，只不过父亲靠教书和自营小本生意，买了楼房在县城里。母亲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常得到外家的一些支持，土地改革一来，宝儿的父亲就不清不楚的被摊上地主成份的名号。按当时政策，地主所有家产都要被没收充公，宝儿全家人赤条条的被赶了出来，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刚开始还是乡民们施舍的粥米饭，后来虽然按政策分到了几亩薄田自食其力，但没有犁耙农具，没有耕牛，宝儿奔走借牛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
　　 最无奈的任务就是借牛了。宝儿全家住在南洼村外的小山坡上，祖父家住旱塘，相距二十多华里，中间相隔这条水流迅猛，江面宽阔的白沙河。每次借牛都要一个往返，一个孩子跟着牛屁股走在路上，父亲要求当天去当天回，不管刮风下雨！过白沙河有渡船，宝儿是小孩，过渡是不用钱的，但撑渡艄公总开玩笑，说宝儿人小鬼大，小孩儿干大人的活，和大人一样，要收钱。宝儿虽知是玩笑话，不当真，但也感觉十分尴尬，空空的衣袋哪有一分钱呀！宝儿已经成了过渡的常客，每次总是为牛的事情过江搭船，因此常引起过渡人的许多议论。“怎么大人总是让这孩子做这事？牛大人小，牛不欺负你小子？”说的也是，每次赶牛过河，人在渡船上，牛在水中游，牛听话的时候，会顺顺当当的游到对岸，有时不听呼唤，斗气往汊道小河那边狂跑，就要冒险横渡河汊，把乱窜野性的牛脾气制服。如果天热牛恋水在江中浸泡，就更费气力呼唤嚎叫，才把牛哄上岸。最惧怕的还是那嗷嗷叫的石栏埠漩涡，每次宝儿都望天祈祷，要青天保佑，别让牛往那最危险的漩涡处靠近。
　　 宝儿的祖母生过七个男女，老大老二老五都养不活，父亲实际是老三，但现时变老大了。既然是老大，又不在本家主持，反而早早分家出去，现在又解决不了生计，有什么脸面再见江东父老？所以回本家借这借那谋削父母的事，实在不愿意做，但现实迫得没有办法，最终还是无计可施，只好让宝儿去当挡箭牌了。宝儿曾多次去祖父那里借过谷米，都是老虎借猪狗借骨。近来又频频借牛，每次都听出叔叔时不时的怨言。只有祖父母没有二话，因为不管怎样，宝儿爹当前的困难实际是遇到了急难，是现实社会造成的，是无法回避的，这一点大义祖父母心里明白，应该伸出援手，不能让儿孙一家人束手无策。另外，宝儿是他们的大孙，，自然最得他们的疼爱，每当想到这个只有八岁的孙子，冒风雨遇寒暑，经常徒步二十多里地往返奔波，为了一家人的生存，到这里求助，怎么能让这孙儿空手而归呢！而宝儿的父亲也正好抓住了公孙的情份，每次借东西都动用儿子出马，肯定不会有失望的。但这就辛苦了宝儿这苦命的孩子了，不知上天有否善眼？如果有，为何忍心让这孩子受尽人间的熬煎！
　　 宝儿的祖母是个慈善的农家妇女，人虽瘦小，但一个家的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操持。祖父壮年以后由于受到某些情绪上的打击，大都不理世事，一般不参与田间农活，不和全家同桌吃饭，经常独自呆着抽水烟。祖父家有个后园，园子里种满了几种果树，又种有许多瓜菜茹芋，每次宝儿都大饱口福。祖母做得一手厨艺，经常蒸制各种形状的糕点或其它小食，时不时又煮个鸡蛋偷偷塞进宝儿的口袋里。宝儿在祖父母的真诚关怀下，享受了神仙似的农家生活，每次来借牛都硬拖着第二天才肯把牛往家赶。回到家后遭到父亲的责问就推造多种原故，不肯说出埋藏内心的真实。
　　 祖父最喜欢同宝儿谈心，每次祖父都细问许多孙儿家里的生活细节，宝儿都作认真清楚的回答。祖父最爱这个孙儿的机灵，小小年纪，承担着大人的责任，很是难得，祖父每次都称赞，但每当问及宝儿因家境耽搁上学无法继续读书的问题时，祖父的脸上即刻蒙上一层乌云，接连沉沉的叹着长气。每当要向祖父告别，祖父总把宝儿叫到面前，除了注意安全呀，不让牛吃别人的庄稼呀，特别叮嘱的是：“下次来记得拿两包旱烟来，千万别忘记了！”每次一回到家，就特别向父亲详说祖父要求买烟的事。但父亲没有一次满足过儿子的愿望，苦了宝儿每次在祖父的面前，总十分尴尬，很难出口交待。最终未能回报祖父的恩典，成为终生难以忘怀的遗憾。
　　
　　 （二）
　　 借牛虽说艰苦，但还算不上深重的苦难，自从胖和尚给宝儿点拨之后，宝儿就少有幸福童年的日子了。因为命中带克，宝儿的爹就心有不乐。再说宝儿自从指鸡为姓，加上自己生肖属鸡，真的有大雄公鸡的神气。活泼、灵动、英气十足。小小年纪就穿上西装，小黄皮鞋，大眼乌眉，一双眼神透射出聪明活泼的灵气。特别是长到三四岁，团圆的脸蛋，从鼻腰到额顶，长出一路毛茸茸的淡灰黄的小汗毛，真是人见人奇怪，在奇怪之中又特别惹人怜爱。那时解放大军南下，有一支部队驻扎在县城上，正好就在宝儿家附近。大兵把马匹都拴在中山公园的大树旁喂草。宝儿最喜欢看马，但又怕马儿耍顽，经常拉上个小汽车去马匹旁边溜跶。听说那些马是山东来的，又高又大，有些枣红，有些灰白，有些灰底呈黑花斑，接连喷鼻吐气，后腿高蹬，宝儿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些只有神话里才有的动物，感到又好看又好玩又生怕。那些马夫大兵一见宝儿就不得了啦!都说这小子可爱，争着抱宝儿往马背上端。每当这时候宝儿就吓得要撒尿，哇哇的急叫，求大兵叔叔快快放下来。这样的事发生过几次，从此躲着不敢再去看马了。
　　 宝儿是虚寒体质，吃多了寒凉的食物常常会闹病。有一次晚饭后洗了澡，趁奶妈忙活时多吃了撮龙眼，一出到门口大街上，拉着小汽车逗了两圈就晕倒了，刚好一辆大汽车迎头驶来，一时街边所有大人都惊叫快救人！害得父母全家乱作一团。宝儿命中带克，这样的命运总使他终生遭遇挫折和险情。
　　 宝儿五岁刚过，就上学读一年级，那时不兴办幼儿园。父亲忙着经营小生意，也到地方上的学校当管教学的教师，同时久不久要到乡下去探视一下农耕状况，时间十分有限。父亲看到儿子聪明伶俐，呆在家是个浪费，不如送到学校去试读一下。报读时虚增了一岁，到县城教学最好的中心小学就读，这是父亲一直坚持的愿望。宝儿说也奇怪，平时不怎么专心学习，上课十分随意，每到课间总喜欢跳动，特别好摘剥同学的帽子，只要拿到手就向天上抛，同学们好气又好笑。宝儿年纪稍小，个子也不高，那些高大的同学大都当他小弟一样常叫宝儿这个乳名，从不称呼过上学的名字。每隔一两晚上，父亲一般都要检查学习，所提及的问题，很多是一问三不知，惹得父亲很是生气。父亲一气之下，就动手打了儿子，宝儿最害怕父亲。但是每逢考试，成绩在班里总是数一数二，这个十分奇怪的现象，只有班主任语文老师最了解内中原因，宝儿不论做什么事，你不能迫急他，让他沉静思考，聪明的孩子都是记忆好，想象力丰富，一学就会，还会生动地发挥。宝儿父亲的教育方法，对儿子很不适合。大概是因为父亲工作多事务重，社会压力大，回到家有气没出的都发泄到儿子身上，加上望子成龙心切吧。比如每天放学后，宝儿都得在二楼的楼板上用粉笔自我练习，让父亲务闲回来检查，当一看出错漏，立即就扭着宝儿的耳朵丢到楼角去了。像这样的粗暴教育，谁能消受得了呢？每碰到教子暴力，母亲只稍稍劝说父亲一下，宝儿也没有得到母亲痛切的关怀保护和安慰，这就十分符合宝儿的命运潜意安排了。胖和尚不是说“出姓移居好吗”？
　　 宝儿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还未成家。她对宝儿的师爱有点特别。宝儿对语文老师也有特别的感觉，好似在哪里见过，脸好熟呀！特别那娇娜的身段，圆润的脸庞，宝儿平生开读就遇上这个老师，这个老师仿佛有母亲的影子，准确的说比母亲还母亲。语文老师与宝儿好似有前生缘份，一天不见这个学生就心不在焉。曾经一次宝儿病了，隔了五六天才能去学校，语文老师天天上门探访，晚晚坐在宝儿的床前，比自己的儿子还担忧！语文老师每隔两周，就向宝儿的母亲请求，让宝儿与老师一起度周末。每当师生共处的晚上，宝儿总在老师的怀里安稳地睡着，睡得特别的香甜。
　　 五十年代初，南洼村宝儿家那几块田地耕种不善，那时父亲的生意也不好，干脆辞掉县城的工作，除了宝儿之外，全家都一起回到农村去守护那几亩田。父亲因为教书出身，南洼村小学正好缺老师，很自然父亲也在那乡村小学兼起了教师一份职务。父亲考虑到农村学校条件差，耽误了儿子的学业，也考虑到宝儿命中与家人不合，还是让他多离开家庭好些。在这样的所谓周全考虑下，宝儿被寄宿在姨母家中，依旧在原来的小学读书。二年级了，原来那比母亲还可爱的语文老师不再任宝儿的课了。再加上父母妹妹都远离了县城到了农村，宝儿如孤儿似的在县城呆着，感到特别的孤单。
　　 姨父体弱有病，终日收身在阴暗的房间里不见阳光，宝儿到这个家庭寄宿了半年多，从来不见过姨父一面，在宝儿的想象中，姨父如一个阴曹暗鬼，可能只有在漆黑的夜里才出来转悠。然而那几个表兄姐很是健康热情，与宝儿相处十分融洽，经常在夏季里，到公园场院或郊外村野的树林里抓知了。五月里，绿荫如翠，一排排桉树都放花淌蜜，结出的树颗仔成团成簇，群群蜜蜂上下轻吻，那高岗坡上的凤凰树，根深叶茂，袅娜婆娑，在骄阳盛暑下撑开了一把大伞，大伞盖顶涂抹了一层鲜红如血的凤凰花。站在远处，看那一棵棵凤凰树，真是“十里仰望一君子，千人难寻真丈夫！”宝儿每当这时候是最高兴最得意忘形了，完全忘记寄人篱下的心里压力，忘记每餐吃不饱、每晚睡不好的痛苦际遇。每隔一个月，父亲探看一次宝儿，父子俩在县城不显眼的小餐馆里吃上一顿饭，宝儿吃得特别香，又白又软的白米饭怎么吃也不觉得饱，一口气就吃了三满碗。父亲见这情状，有点不忍心再让儿子呆在亲戚家了，下决心把儿子也带到农村去，放到自己工作的学校去念书。
　　 冬天来了，南下的北风寒气袭人，土地改革运动也向南方伸延。刚开始是宣传阶段，宝儿是几岁孩子，当然不明白土改是什么来路。只看到父亲整天忙乎，十分之卖力气，又写宣传材料又编剧。当老师的人，也算个知识分子了，特别在当时，有文化的人不多，学校就是文化的阵地，宣传土地改革的重任，首先落在老师的身上。宝儿的父亲当然不知道自己后来的可悲命运，所以总以主人公的姿态，拥护政府，积极宣传土改的深刻意义，自己编剧又自己当主角。宝儿记得，当时影响力最大的是《妇女模范王秀莲》这出戏，讲的是王秀莲土地改革中的斗争故事，剧情曲折，角色感人，当时女主角没有人选，是宝儿的父亲男扮女装的。直到如今，相隔了遥遥几十年，宝儿的耳朵里，还久不久隐约传来父亲扮演王秀莲的歌唱声！连母亲当时也耐不住，闲下时也随口哼哼。中国，你有太多的知识分子，太多可爱的儿女，他们不论在任何情境下，都对你满怀着忠诚！
　　 随着运动的深入，宝儿的父亲也被划成地主了，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只需群众公议一下，再由几个人主宰，当地没人够格当地主怎么行呢？岂不是这地方群众觉悟不高，阶级斗争意识不强吗？当政者是要被责问的。于是父亲就无可奈何的当了一回地主，一当就三十年！
　　
　　 （三）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子夜，一帮男子闯进了宝儿的家，宝儿在梦中惊醒。这帮人其中有一个头儿模样的人，叫父亲和母亲站到一边去，其他人就急忙的翻箱倒柜，把那些衣食住行一切有用的东西一扫而空。米留下，所有谷子全都挑走。父母亲当夜立即被这帮人带走了。屋子空荡荡，刚才还听到猫跳狗叫，鸡飞牛哞，现在万籁俱寂。床上的遮盖只留下一铺小被儿。父母好似早知风声紧，前几天就把妹妹打发到祖父母那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