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搭乘着一辆老牛车，颠颠簸簸地往西边的天际赶去。病榻上的母亲已经安然地睡着了。我也该回学校了。临了，我又用手指轻轻地为母亲梳了一遍头发，这才推上自行车出门。我家门前有一条跳皮筋似的小河，蹦蹦跳跳地牵往我要去的方向。刚到桥头，呼啦一下，身边花色斑驳地围上一群女人。
　　 毽子，你这就走哇？
　　 毽子是我乳名。村子里少有人知道我的学名。
　　 喔，是本家嫂嫂小梅。你们收工了？我亮了亮手腕上的上海牌
　　 手表，笑笑说，才下午四点半，队里的生产挺清闲的嘛。
　　 唉，反正，迟收工早收工都一样。人群里有个女中音叹了一口气。小梅嫂嫂接过话茬加注脚似的说，我们生产大队的穆书记真是个木脑壳！我娘家那边去年就搞上责任制了，热火朝天的，可他却说那是隔墙丢筛子，不知正反如何，弄不好是要吃跟头的。人家吃跟头总还有东西吃，我们跟他走下去怕是连西北风都没喝的了。你说呢，毽子兄弟！
　　 这……我不知该怎样说。
　　 好了，不要你给我们说什么大道理了，只想托你一点小事。小梅嫂嫂窸窸窣窣地从腋下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票子。
　　 她想喝猪肝汤，托你在镇上弄半斤猪肝。忽然小梅嫂嫂的左肩头探出一个滚圆滚圆的粉冬瓜似脑瓜来，样子很熟，但面相很生。也许是哪家的新媳妇吧。
　　 不是我要谋口谋嘴，准是撞见鬼了，我得了鸡膜眼，天一搽黑，这眼就成瞎子了。听人说吃了猪肝蛮见效的……
　　 这几天都是我在给她当拐棍呢，他屋里的人又上水利去了。粉冬瓜说。
　　 我这才注意到小梅嫂嫂的眼睛。她那两只椭圆形的大眼圈呈腥红颜色，两个眼珠子像掉了回光的手电筒，空洞无神地照向我，说，买了猪肝要是还有多的钱，你就顺带给你轮子哥买一包烧鸡公吧。他是宁可三月不吃饭，不可一天不吃烟。嘴巴烧的像窑，鼻孔烧的像烟囱，一年要烧掉六七十块！
　　 才六七十块？蓦地，小梅嫂嫂的右肩头又伸出一张鲢鱼扁嘴，截住话头吧嗒吧嗒起来。毽子老师的手表多少钱一块？自行车多少钱买的？我们家那个不想好的，每年烧掉的钱买块手表买辆车绰绰有余的了。
　　 你家哪来这么多钱供他烧？小梅嫂嫂向右边偏了偏头，笑着问。鲢鱼嘴顿时变成了茶壶嘴，你不知道？以前没生娃儿，家里负担轻，他一天只划一根火柴，烟就像长在嘴巴上。现在娃们都张了嘴找他
　　 要吃的，他要吃烟，娃们就要吃他的肉了。
　　 男人为什么要吃烟呢？人群里又响起一声沉闷的女中音。
　　 是啊，为什么要吃烟呢？粉冬瓜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饭不吃过不得，烟不吃会死人不成！
　　 你还别说。小梅嫂嫂说，不怕你们笑话。前几天我们那口子从水利上回来，像猴子跳圈，急的把门旮旯里的烟屁股都寻遍了，清鼻涕拖得老长。我弟弟办事顺路来看我，给了我儿子两毛钱买糖吃，他竟然连哄带逼的拿去买了两包大鸡公。一想起他那丑态，真实又好笑又好气，又可怜又可嫌。
　　 其实，男人没成家的时候，他说不会；问他喝不喝茶，他也说不会。真是憨的可爱。现在我爹是活怕烟鬼上门，招架不住啊！
　　 嗤嗤，嗤嗤……俩半大的姑娘你看着我我看你，抿着嘴儿偷笑，眼泪都憋出来了。
　　 笑你个头呀，鲢鱼嘴打趣道，你们的女婿进了门，你们可要留神，看他牙齿黑布黑，看他指头黄不黄。
　　 哈哈。两个花骨朵顿时笑成了喇叭花。
　　 还是我们毽子兄弟好啊，每个月工资几十块，不吃烟不喝酒，今后不知便宜哪个女孩！
　　 其实，男人是因为日子过的艰难才吃烟的。粉冬瓜说着从小梅嫂嫂的腋下钻出来，我知道男人吃烟是为了解闷儿。
　　 鲢鱼嘴也从小梅的腋下钻出来，说，其实我觉得烟味儿还挺好闻的，香。只是家里没得来路，一年干上头，能哄几张嘴就不错了。平时的柴米油盐、人情恭贺，都得抠鸡屁股。这烟吃不起啊。再说，吃烟对身体也没好处，吃烟的男人一点阳气都没有……
　　 这里还有俩丫头片子呢，别教坏了，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们你推我搡，笑得乱着一团。
　　 这笑声里夹杂着苦涩，夹杂着酸楚。
　　 太阳车已经颠颠簸簸地滚进了西边的那片灰蒙蒙的林子，天空中只留下几道谈红的鞭痕。在女人们苦涩酸楚的笑声中，我揣上小梅嫂嫂的托付，跨上自行车，顺着我家门前的那条跳皮筋似的小河河堤，往我工作的公社中学赶去。
　　 一路心想，嫂们的笑声终有一天会变得灿烂而甜美，母亲的病也一定会好起来。这一天，也许就在明朝当太阳从村头升起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