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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姨母女 ——《河村轶事》4


作者:行吟者 进士,6629.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6987发表时间:2009-01-05 15:45:31

《河村轶事》4
  
   吴姨
  
   私塾在庙的院里,在河村,庙是一个载体,它不但承载着农民们的怯灾驱邪的愿望,也实实在在地承载着会和私塾。它分列在庙庭的两厢,各有三间房,东边是会,西边是学馆。学馆的南屋两间是教室,北屋一间周先生住着,会的格局如一般民居,一进门中间的堂屋是厨房,北屋办事,有一桌一椅两条长凳,南屋住着吴姨玉莲和她的五岁女儿——苓,吴姨是周家派来侍候周先生的女佣。
   外婆的院子与庙一墙之隔,中间有个角门。我们到年余泡的第二天,妈便牵我过角门到庙上去,说是看吴姨和妹妹。吴姨的家也在河村,母亲也姓潘是外婆的本家,姨,就是这样论过来的。她的二老前几年都过世了。
   庙庭里有一棵老槐树,枝丫横生,覆盖了半个院落。我们到时吴姨在晾衣服,苓儿在听课,西厢传来朗朗书声。初夏的朝阳温煦宜人。吴姨一瞥见母亲便惊喜喊道:
   “云子,你可想死我了。”
   “昨天到时,晚了,一屋子人,不然就过来了。”她们拉手。接着吴姨俯下身,用围裙擦手,静静地瞧我,然后伸出双臂。
   我怯怯地望她,瞬间感到一阵震颤……
   我不知道该怎样叙述我那时的感受。一个五岁的男孩怎么会被女人的秀色打动呢!但她的确是太美了。她和我所见到的姨姑们完全不同,她既没有梳辫子,也没有盘鬏(那是未婚和已婚的标志),而是剪的短发。她穿的白竹布衫是喇叭袖,这在河村甚至是小镇也是绝无仅有的。就是她那身体微俯,伸出双臂的姿态,也与众不同。我的姨和舅妈们总是嘻笑着,急不可耐地把我掠过去,紧紧抱着亲我咬我,夸我骂我,一面摇来摇去。弄得我好不自在。吴姨则不然,她的动作很小,微笑也是浅浅的,一侧的嘴角微微上挑,在白晰的面庞上,那双清明的眼十分迷人。很久之后,我才懂得它所蕴含的宁静和忧郁的美。她的手背向下,纤纤的手指自然地挑起,斯文的示意我向前移步。我略有迟疑便快速投入她的怀抱。我的头埋在她的颈下,几乎同时,脸上感到一滴凉丝丝的泪珠……我的整个身心都浸在了母性和女性的温爱中。
   “玉姐,你梳这头像城里的洋学生,很精神。母亲赞叹说,“你看我们这样,梳下来像个鸡尾巴,盘上去像个牛屎卷,那么老气!”
   “我也是没办法,梳成啥,人家都要说闲话,索性就这样。何况这么累,侍候两个都得打扮的人,又洗又做。有时候哪个念书的孩子衣服破了,看不惯,也得帮他联一联。”
   这时,杏姨走来了,看吴姨抱着我便酸酸地说:“玉姐那么喜欢宝子,就认他干儿子呗。”稍后,在母亲的严厉地教训中我才知道,这句话里的挑衅意味。那时在我们的民俗中,未婚的男女都是不能认干儿干女的。而吴姨没有名份上的丈夫。
   母亲马上接口:
   “要说玉姐疼宝儿,真比干妈还亲。”
   吴姨不语,放下我,拾起扇子,轻轻的摇,眼盯着杏。
   杏姨也把杏眼圆睁了。
   这一幕深深印在我幼小的记忆中,使我至今能以成人的眼光审视儿时的印象。
   夏日,晴朗的天空下,庙庭里曛风吹拂,两个河村的美人,就这样对峙着……
   那年吴姨25岁,已经历了感情的沧桑,而小她8岁的杏姨,才情窦初开。
   挑战者偏着头,弓起一条鹿儿一样的小腿,嗑着瓜子。
   吴姨带有些倦怠,侧着身体,显示出一个成熟的劳动归女极好的身材,苗条而有力度……可怜的苦命的人,为应战世俗的冷眼,能够提起的全部矜持,也只有她的美丽和辛劳了。
   稍许,杏姨退却下来,她从袋里抓一把瓜子塞到我手上,复又在我脸上捏了一把;讪讪地走了。仿佛是我有负于她。母亲忙说,快谢谢杏姨。我却还在愣着。
   “这个丫头可真刁。”望着杏姨踏出庙门,吴姨说。
   “她是嫉妒,嫉妒你和子休……什么也看不出来,一个傻丫头罢了。”母亲应着,“这一年你的身体怎样?最近他哥来过没有?”
   吴姨摇头,喃喃地说:
   “杏要真爱子休,怕也要倒霉。周家人的心思谁能解!也许书念多了就这样。”
   话叉开去,她们又聊起我家的近况。自然问起父亲。妈说还两年。(那时父亲在牢里)吴姨叹息:
   “你两三年,终有个盼头,不像我……”
   说到共同的不幸,两个女人的心更贴近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念书的孩子跑出来,苓儿走到她妈跟前。
   “哎哟,苓儿长成大姑娘,越发漂亮了!”母亲赞叹说,一面拉她手。
   “过来比一比”吴姨把我们拉到一起,看了看:“还是宝子高一点,到底是男孩子。”
   苓怯怯地望我,一手埋在母亲手里,一手挖嘴,渐渐认出我,笑了,现出两酒窝。
   “下晌不念书,你们去玩。”吴姨说。
   苓又去上课了,母亲便问她这么小,能学进去吗,别累坏了。吴姨叹气说:
   “跟着混吧,现在是借子休的光,谁知以后会咋样……”
   她们相约下午过外婆家来,吴姨说给姨(我外婆)织了个坎肩,顺便送过去,她们便分手了。
   “吴姨为啥那么喜欢我?”一过角门回到东院,我便问。
   妈妈不语,稍后才说:
   “苓儿和你同岁,她盼男孩。她曾说,苓要是男孩儿也该有你高了,这样虎头虎脑的……不过她也不一定是这么想,谁不喜欢咱们宝子,这么听话,不问大人的事。”说着妈拍了我一下,不知是奖还是惩。
   “那我能叫她‘干妈’吗?”
   “胡说,成家的人才能认亲;你干爹是谁,人家会问的。”
   母亲快步走起来,几乎将我扯倒。
   吃晚饭时,妈妈问金外公,像苓那么大的孩子学馆也收吗?老人说,没什么规矩,总共也就二十来个孩儿。
   看到吴姨的苓儿念书使母亲萌生了送我去私塾的念头,随后发生的事情更加强了她的决心。
  
  
   苓儿
  
   在回忆儿时的故事,写这些散文的时候,汉字的表意性常给我带来烦恼。经常发生这种情形:在乡下孩子们中间,那些生动俚俗而又富于诗情的语言,一写成文字,味道全变了,自己读起来也觉得尴尬。譬如说“蚂螂”这个词儿,看着它很容易使人想起蚂蝗、蚱蜢之类的虫子;其实它是蜻蜓的方言。家乡人有一点变音,读作“玛苓儿”。
   当我在心里念着这个口头语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夏日晴朗的天空下,在摇摆的柳丝间,在妇女们漂洗衣衫溅起的水花里,成群的蜻蜓,闪着亮晶晶的羽翅,盘旋着,飘动着,它们是那样欢快灵敏而又优雅……
   也许,“玛苓”一词带给我的这些美好的回忆,都是由于那个天真的小女孩的缘故。小女孩五岁,小名叫‘苓’,是吴姨的女儿。吴姨是给私塾周先生做饭的女佣。
   “玛苓”是栓柱给苓儿起的外号。孩子们都这样叫她。因为她喜欢玩蜻蜓。栓柱,生财,二牛拿丝网捉蜻蜓喂鸡,她看了,撇嘴要哭,他们便把蜻蜓放了,留几个系到高粱秆上给她玩。她便破啼为笑,举着杆儿跑起来。小花裙在柳堤上飘着,像只小蝴蝶。孩子们便拍手喊:“玛苓”,“玛苓”便这样叫开了。
   蜻蜓是孩子们对她微妙的联想。她长得瘦瘦的高个儿,长腿,大脑壳,大眼睛。她与那些光着脊背的男孩,破衣烂衫的女孩不同,她总是穿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衫,花裙子,还穿袜子。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头上用红绳扎两个羊角。她不像穷人家的孩子,但她是穷人,她妈给人当佣工。
   有一次我在母亲身边玩。母亲在树下缝我被树枝划破的汗衫。这时苓儿从我们身边跑过,母亲停下针线,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竟然落下泪来。这究竟为啥呢?
   苓儿娘——吴姨精心地打扮她,在那镶着边的绣着花的小兜肚、小鞋上,在那绕着彩线的饰物中,极力表现一种看不见的闪光;听不见的呼喊。我的苓儿是美丽的。那是母爱与世俗挑战与命运抗争的声音。
  
   苓儿爱坐在泡子边上看水里的小生物。
   泡子是村边的洼地积水而成。在西年余泡有好几处,多半与柳河、细河相通,因为有流水,所以不腐,又因为是泡子,水面很静。许多水生植物和微生物,浮游生物,虫和鱼便在这里滋生繁衍起来:有蒲、有荷、有水蒿和浮萍。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子的小虫,有的身体透明,不停地扭来扭去,有的像一段线头,它们老是重复一个动作:把身体卷起来又弹开。还有一种像蚊一样,身体细长,它有四条桨一样的长腿,踏在水面上却不沉,它用足荡起一圈细细的水纹。孩子们叫它香游,学名应该叫“水黾”。
   有时水面上冒出一股股气泡,你以为那是鱼吗,什么也没有。小鱼往往在深处,它们偶尔也窜上来,是为了吞食小虫,接着便急速地钻下去,水面上的圈也慢慢扩展开来。
   那一天,生财、我和苓儿在泡子边上蹲着看蚂螂戏水。
   孩子们给生财起的外号叫“虫儿”,因为他喜欢养虫,各式各样:草里的、水里的、飞在天上和钻进土里的。他能仔细观察它们,半天不动地看。
   他知道有的香游能在水面画圈,有的总也不画圈;他看土就知道地下有蚯蚓。栓柱常找他挖蚯蚓作钓饵,去钓鱼捉泥鳅。
   蜻蜓为了吃虫,在水面上产卵,成群结队,不停地上下翻飞,那薄薄的羽翼在太阳的辉映下闪闪发光。有趣的是当它们疾速俯冲下来的时候,惊吓了荷叶边的一堆蝌蚪;这些油光光可爱的东西便急急地摇着尾巴,仓惶逃散。这时平静的水面便动起来款款的波纹,那谈绿色的纤弱的水草也袅袅地摇摆起来。
  
   栓柱来了,他穿一条灰色的短裤,戴顶破草帽,光着瘦脊梁,提把镰刀,一拐一拐地走过来了,样子很可笑。那是因为路上的黑泥巴被太阳晒成尖尖的硬壳,刺他的光脚的缘故。当然,他也想逗苓儿,做一个怪相。果然苓儿乐了。
   栓柱九岁,可能干活,大人管他叫“泥鳅”,因为他瘦,性情滑嵇可笑,有时故意在身上涂些泥;更因为他能捉泥鳅,成人都佩服。
   他走到跟前,不说话。瞧着塘里的荷叶,荷叶上蹲着一个青蛙。青蛙也定睛看着栓柱,好像要和栓柱比试跳水。栓柱便从牙缝里挤出一股水柱、向它射去,正击在青蛙头上。青蛙哇的一声跳进水里。荷叶上的水珠随叶子的摆动滚来滚去,有几个水珠碰到一起变成了一个大球,它压偏了荷叶,跌入水里。苓儿拍手笑起来。
   生财问栓柱拿镰刀干啥?栓柱用镰刀指了指,懒洋洋地说爹叫他打蒲草编蓑衣。
   “真讨厌,老是让我干活,小苓,你该多好,没有爸爸抽你……”
   话一出口,他知道说错了。苓儿果然抽泣起来,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我和生财呆了。栓柱到底是个机灵鬼;他扔掉镰刀,做出一付“死相”(小姨给他的形容词)接着扑通一声平倒在泡子里。半天,咕噜噜冒出一串气泡。苓儿吓坏了,喊起救命。突然,栓柱冒出来了,手里捉一条小鱼扔给苓儿。生财便用荷叶舀了水,把小鱼放在里面,小鱼便欢快地游起来。苓儿乐得摆头来看,一双红绳札的小羊角便在水中动荡起来。
   栓柱割蒲草去了,这时一群毛茸茸的小鸭跳进池塘。这些黄色的小毛球在白色、粉红色的荷花和肥大的绿叶之间快乐地划行,可爱的摇摆着身子,还不停地像它们父辈一样呀呀的叫。我们三人也跟着拍手,蹦跳起来。再看苓儿手里的小鱼,早已跌进水里,游到她妈妈那儿去了。
   苓儿,白白的漂亮的小脸蛋儿,毛都都的大眼睛,两条小马驹一样的长腿,花裙子跑起来一阵风。这时候,柳堤上纳鞋底的妇女便停下手里的活儿,低语起来。
   有一次,苓儿问她妈,啥叫私生女儿?妈把她抱在怀里,许久,凄声地说:那是因为你生下的时候没请人家吃酒席。可是当我把那词儿问母亲时,屁股上挨了一巴掌。倒是杏姨笑吟吟把我搂在怀里。这时母亲不无炫耀地对杏说,宝子满月时,我们请了十多桌呢。说来我们也是茨坨的老户。可怜的母亲。河村妇女都知道父亲蹲了大牢。妈妈没有吴姨那样美丽,她用来反抗这世俗观念的也只有我家那最低档的小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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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已经编辑了作者这个散文体的小说不少章节了,中间偶尔加上点个人的议论在其中,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很有必要。[实习编辑:寒鸦]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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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菖兰        2009-01-06 12:30:36
  淳朴的乡村生活,美丽的吴姨却有着并不美丽命运。几个妇女的形象着墨不多,却个性鲜明。
   写乡村儿童的玩耍的场景,生动里多少欢乐。
繁华的尽头,菖兰微笑
2 楼        文友:毕为闽        2015-09-12 20:00:34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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