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死了
　　 享年七十七岁
　　 身上覆盖着党旗
　　 悼词上写着：
　　 “……一生酷爱劳动……”
　　 他的死沾了组织太大的光
　　 这么宏大的词儿
　　 如果不写在悼词里
　　 他怎么扛得动
　　
　　
　　 他活着时好逸恶劳
　　 常常躲在《人民日报》的社论后头
　　 逃避所有活计
　　 离休之后
　　 忽然关心起农事
　　 请人在院子里开垦出一小片田
　　 种上辣椒、西红柿和小白菜
　　 甚至还有几棵玉米
　　 总之，他想复制田园
　　 让儿时的记忆
　　 蹒跚而来
　　
　　
　　 短工走后
　　 母亲扛起了长工
　　 灌水浇园
　　 剔苗捉虫……
　　 挥汗如雨
　　 为了让西葫芦攀上高枝
　　 她像一个胖大虫那样爬高上低
　　 搭了一个菜架
　　 并因此闪了腰
　　 她在父亲要挟的目光里
　　 轻伤不下火线
　　 直到西葫芦爬上房顶
　　
　　
　　 他后来更加邪念丛生
　　 请来老家的村长书记
　　 开了好几瓶茅台
　　 强占了村子里
　　 农民的一块肥地
　　 执意在老宅盖起了三间瓦屋
　　 装上空调
　　 给守屋的人享用
　　 他相信闹了一辈子革命
　　 有生之年会让村子里会用上电
　　
　　 我的父亲那时活着
　　 他说他要去村庄种地
　　 我们都知道
　　 其实他什么农活都不会干
　　 只是蹲在地头跟人聊天
　　 给帮他收拾田垄的乡亲抽最好的烟
　　
　　 父亲常常掰着手指数
　　 春分了我要回去看看麦子
　　 立秋了我要回去看看玉米
　　
　　 我的父亲那时活着
　　 不断地给村庄买一些种子和
　　 化肥农药
　　 尽管从来不曾见过
　　 他打下粮食
　　 我离休的父亲
　　 忽然活成了自己
　　 他对土地的热爱
　　 远远大于土地
　　
　　 父亲的生活又被弯了回去
　　 他的道路上重新铺满了
　　 麦芒、秸秆、千粒重
　　 过磷酸钙
　　 人粪尿
　　 他在餐桌上说起这些的时候
　　 我们都把目光打在墙上
　　 好像那里可以突围
　　
　　 我的父亲死后
　　 终于回到他的玉米田里
　　 埋他的时候小苗刚刚没住脚脖子
　　 后来我带着孩子去看他
　　 那些玉米都高过了孩子
　　 也高过了我
　　 高过了我的哭
　　 高过了我的思想
　　 我看着自己一截一截地
　　 被栽在田垄里
　　 喝透了氮磷钾
　　 并保持了
　　 和父亲一样的株距和行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