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走在烫脚的土路上。突然，头顶飘落下一页发黄的纸。周围很寂静，没有人，也没有风，纸不知从何而落。我弯腰捡起那页发黄的奇怪的纸。上面没写一个字。我对着毒辣辣的太阳，反正看了一遍，仍没有发现什么。正当我要随手丢掉时，怪事发生了——纸上如老电影里地下党用化学药品写的密信一样，开始慢慢洇显出字来。上面勾勾鼻鼻写满了我不认识的文字，读到末端，我终于找到几行我看得懂的汉字。大意是，天上雨水紧张，经司雷、司电、司云、司雨几位大臣商定，从即日起给凡间停雨一年，云云。
　　 玉米正吐穗扬花，遇到了卡脖旱。我走在烫脚的土路上，就是到玉米地里查看一下旱情。天气预报说，明天晴天转多云，后天有雷雨大风。路过邻家的地头，看到他们正拆卸已架好的浇水机器，准备收拾收拾回家等雨。邻家和我关系向来不错，出于好意，我把事情的原委给他们说了，劝他们继续浇下去。他们不信。我手伸向衣袋掏那张发黄的纸，以证明给他们看，奇怪，摸遍全身那张纸不翼而飞了！邻家哈哈大笑，说我睡觉没睡醒吧，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天气预报哪有不准的？弄得我挠挠头，一脸的没趣。
　　 回到家，我收拾好机器准备去地里浇水。玉米已经旱得耷拉了脑袋，叶子也黄到了半腰，再不浇，不说减产说不定还会绝收。我种了15亩玉米，喂的百十头猪秋后全指望它了。现在的猪肉价可比猪长得快。睡足了午觉，老婆懒洋洋起来，见我要去浇水，咋呼道，你神经啦，没听天气预报说后天有雨？我只管摆弄机器，没理她。也许我的态度惹怒了老婆，她上前夺过我手里的小四轮摇把，说，你不吝惜力气我还吝惜油呢！神经病。现在油价一个劲儿上涨，浇水是很费油的。
　　 我娶个老婆不容易，惹怒了她没有好果子吃。我只好罢手，蹲在一旁闷头抽烟。看老婆怒气息了点，我把我在路上的奇遇向她作了汇报。她和邻家一样不相信，说句你撞见鬼了吧，就执意把摇把扔回了机房。
　　 后半夜，天有点凉意。我蹭磨着往老婆身旁靠，刚摸到老婆柔滑的身体，她一把把我的手甩开，嘟囔一句：你要干啥？我觍着脸说，白天你不让我浇水，力气出不来，憋在那里难受。老婆说，瞅你那出息样儿！经不住我软磨硬缠，老婆终于同意和我云雨一番。云雨后，老婆对我表现出少有的温柔。我没忘记白天的事情，趁机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明天咱还是把地浇了吧。老婆挪开抚摩我身体的软手，身子转过去说，等后天看下不下雨再说吧。她说这话时像在呓语，然后就沉沉睡去。她已经疲惫了。我也开始疲惫，渐渐陷入梦的深处……
　　 我戴了小斗笠，赤脚跑在村后小河岸上。岸上长满了茅草，茅草尖很尖，我踩上去很柔软，没有一点痛的感觉。细雨蒙蒙，小河流水哗哗，像音乐老师课堂上教我们的一首歌。在小河转弯处，我看到一个深水潭，潭里鲫鱼、鲢鱼、草鱼翻滚乱跳。我兴奋极了，拿起小推网不顾一切跳了进去。鱼明明就在眼前，我扎下网，抬起，却一个也没网住。再扎，再抬，捞起的仍然是几根杂草。我心里埋怨是水太深了吧，这一念头刚一闪现，雨果然停了，水也开始下降，并变得污臭不堪。随着水的下降和变质，鱼也逐渐减少。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是毒辣辣的太阳。小河开始断流，接着潭水也消失了。鱼儿呢，鱼儿呢？在干涸了的潭里，我找不到一个鱼儿的影子。我嘴唇干裂，有气无力地扛起小推网沿着河岸回家。河岸上茅草尖很尖，我踩上去像踩在针尖上，钻心地疼。
　　 我睁开眼时，老婆已经起来了。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婆平时是很懒的，往往是我喂了猪，又做好饭才喊她起床。就这，她还很不耐烦，说，骑马坐轿不如黎明睡觉，你让我多睡会儿中不？老婆起来了，我不敢怠慢也赶紧起床。早晨的太阳也已经毒辣辣的了，院里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摆上了饭菜，其中竟然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荷包蛋。我很感动，洗漱洗漱一口气把荷包蛋喝了个底朝天。这一夜我太干渴了。喝完，我对喂完猪过来的老婆说，这碗荷包蛋是犒劳我的吧？老婆说，美吧你。其实我觉得这碗荷包蛋就是老婆犒劳我的。
　　 又一个干热毒辣的天过去了。晚上，各家各户扇着电扇坐在电视机旁看天气预报。明天白天到夜里，淮河以北、黄河以南地区有雷雨大风，这对缓解部分地区持续发展的旱情有所帮助。听到女预报员甜甜的声音，老婆抻腿跺我一脚说，听听，还叫你作活去浇水？我呲牙笑笑，真怀疑自己在做梦。又看会儿电视连续剧，我有点发困，上下眼皮像粘住一样睁不开。电视剧像啊啊的催眠曲，一看我就发困。老婆正看到动情处，见我发困，说我没情趣，滚床上自己睡去吧。老婆发了话，我自己就滚床上睡了……
　　 云朵踩上去软绵绵的。很快我到了天上，见到了司雷、司电、司云、司雨诸位大臣。一个平民百姓见他们真不容易。我贿赂了门兵，又贿赂了内侍才分别得以谒见。诸位大臣都一个腔调，像一个模子磕出来的。我说，凡间缺水，玉米都快旱死了，请您签个字下点雨吧。他们说，这几年地上过度用水，天上水也不多了。我说，天河波涛滚滚，哪能没水呢？他们面露愠色，曰，大胆草民多嘴，天河里的水紧着天上的人用你懂吗？我读过几年高中，看过几本闲书，我懂。这样问无疑犯了天条禁忌。我忙退而求其次说，我代表凡间能不能把前天的黄纸文件停雨一年改成停雨一月？就改一个字。他们一番话把我堵了回去：不行，会已经散了文件已经下发，谁也无权改动一个字！停雨一年算是上界体恤下界不易，按有人那作派停雨十年也不为过。我哑然，喏喏欲退时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我说我的黄纸文件不小心弄丢了，能不能补我一份，作为说服我老婆和邻家的凭据？他们哈哈大笑，说，丢不了，文件就在你身上。在我身上？我上下摸摸，没有呀？我莫名其妙地偷看众神一眼，不敢再多嘴。
　　 我大汗淋漓醒来，摸摸枕头湿淋淋的。老婆的胳膊搭在我身上，我试图把她挪开，她像一条光滑的蛇反而箍紧了我。我仍沉浸在梦境里。几位管云雨的大臣不拨云雨，我没心情也虚脱了似的懒得给老婆播一点云雨了。
　　 一上午晴空万里。等到午后，东南天空终于出现几朵灰云，像是谁不经意间踩上去的几个脚印。老婆正裸身在院子里洗澡。她哗哗把早上我抽到房顶水泥池里，满满一池晒得温热的水用完，才洗净了她那圣洁的身子。看到几片灰云飘来，她恰巧洗完澡走出院子，和邻家几个女人唧唧喳喳议论要下雨的事，同时没有忘记时不时奚落我几句，笑我杞人忧天。村里几个老太婆开始设坛焚香，面朝东南磕头跪拜。那几片灰云似乎并没动感情，来个风起云涌，而是像天狗追着要吃它们似的，越是磕拜跑得越快越远，最后一点点消失在天际。一直等到后半夜也没滴下一滴雨来。有人开始诅咒，死老天爷，咋光飘云不下雨呢，白天天喊你爷了。老婆和邻家几个女人开始大骂那个漂亮的女预报员，声音怪甜咋也说瞎话呢？暗影里，我偷偷怪笑两声，但没敢让老婆听到。
　　 天没亮，我敲开了村主任得收家的门。得收咳嗽两声开开门，我闪了进去。得收是全体村民新选的村主任，人年轻又老实，我们都信赖他。坐下后得收问，有事？我吞吞吐吐把我的奇遇一一向他作了汇报。得收闷头抽了一阵烟，又问，你说咋办？我说，不能再等了，咱得把玉米浇一遍。得收说，那就浇呗。我说，你是村主任，你得带头。得收说，好吧，天一亮我就架机器浇。
　　 我偷偷溜回家，又在老婆身旁假寐了一会儿。心想，等村主任家的机器一响，我就收拾机器，到时老婆就没话说了。
　　 浇地可是个受累受罪的活。架机器，铺水管，开垄沟，毒辣辣的太阳在上面晒，憋闷的空气在地面上蒸，玉米叶子像小锯一样拉着胳膊脊梁，滋溜乌拉的痛。一天下来，浑身像散了架，头一粘上枕头就不想起来。还好，有村主任带头，老婆表现还算积极，亲自上地送了几趟饭和茶水。一口机井插了我和邻家几个泵头，不一会儿，井水就泉不及了。几个泵头像喝水阎王，一口井哪能泉得及？
　　 我身上的干泥巴没顾洗，回家粘上床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池塘里的水真多真清啊。池塘是村里废弃了的窑场，黄泥土掏到一定规模，变成一垛垛红砖，又变成一座座楼房，然后就留下几个张着硕大无朋大嘴一样的大坑。这几张大嘴吃了村里几十亩土地后，灌满了雨水，变成了池塘。我原来种的18亩地就剩下了这15亩。井水抽干了，十几个喝水阎王摆动像蛇一样的头，开始伸向池塘。我突然感到那点不对劲。井水抽干了，再抽池塘里的水，池塘里的水抽干了呢？我后怕起来。我逢人就讲我的奇遇，我的一纸天书，企图阻挡他们。我说，一年不下雨呢，没了水，我们吃啥喝啥？没人听我的，只当我真的神经了。管不了别人，我只能管我自己。我拆了我架的机器，干脆回家睡觉。老婆不依了，和我吵闹，说人家都在拼死抢水浇地，你咋又不浇了呢？我说，臭娘儿们你懂啥？我、我……
　　 老婆把我推醒，说我发啥呓症。我揉揉眼，屋里屋外黑咚咚的，头顶的电扇转得正起劲。老婆翻了一下身子又睡去了。我有点后怕，在梦里我咋敢狠劲儿踹了老婆一脚呢？想着想着，我又开始迷糊起来……
　　 电视上正播一条新闻，是个一脸严肃的男播音员。他说，由于全球持续一年没下雨，澳大利亚开始从南极拉运冰块应急，美国开始紧急建造大型海水淡化工厂，非洲已有十几万人因缺水而干死……我国形势也十分严峻，全国江河湖泊已无水可供，地下水枯竭，西北地区开始大批宰杀牲畜以血止渴……国家正加紧研究从青藏高原运冰计划，以确保人民群众生命安全。我十分气愤，想驾云没有云，一着急两膀竟然生出翅膀来。我振翅又飞到天庭。我直闯雷、电、云、雨诸大臣官邸，大声斥问，啥狗屁天神竟置下界百姓生死火热于不顾？枉然接受初一、十五烧拜！诸大臣震怒，摔碎手中青瓷茶杯，茶水溅到我嘴角我赶忙翕动干裂的嘴唇，茶水的味道竟是十分的苦涩。司云大臣倒还平易，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回去你要首先管好你的老婆，那天你从天上回去，我派几个手下到凡间探视情况，本来想私自收回成命拨点云雨给你们，结果看到你老婆在毫不吝惜地洗澡，机关学校水笼头哗哗淌水无人过问，还有工厂企业屁股后排出的滚滚污流……云大臣话没说完，我头顶一声炸响，雷大臣一脚把我从天上踢了下来。
　　 我扑通一声从床上掉了下来。老婆拉亮电灯，问我你瞎折腾啥呢？我口鼻流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老婆慌了，赶紧下床扶我，刚下床只听她一声惊叫——她在我的背上发现了那一纸天书，勾勾鼻鼻的洋文和汉字已经深深嵌入我的肉体……
　　 我的梦完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