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小说】那年的甜蜜事业 ——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基本国策
(一)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抓基本国策搞计划生育的干部,基本上都是坚持原则的黑脸包公,两只眼睛都有些神经兮兮的盯住了老娘们儿们的肚子,生怕有超生的,给单位带来一票否绝,什么成绩都会被这超生的孩子而毁于一旦。
老田是部队复转的正团职军官,到采油厂的时候,按照惯例军官到地方降了半职使用,成了一个抓后勤的副厂长也就是副处级干部。职权大小不说,可却有个棘手的工作,负责抓全厂的计划生育,这可难坏了他。一是他根本就不喜欢这个工作,和娘们儿打交道他犯怵。他是个军人出身,个头高大身板挺拔,说话的声音更是气沉丹田铿锵有力,蛮有军人气质,再就是他的年龄才四十几岁。让他来抓计划生育工作真是有些大材小用。那位在党委会上研究讨论关于他工作安排时积极发言谈看法说话却慢声拉语的书记,一再强调说由老田抓后勤绝对没问题。军人嘛,有战斗力。绝对不会拖泥带水婆婆妈妈,一定会把这厂里几年来关于后勤工作落后的面貌迅速扭转过来,再一个理由是这老田是部队上来的军官,不懂得什么采油树输油泵,抓抓后勤也蛮轻松的嘛。
老田来报到的时候,就有先来一步的老战友负责安全保卫工作的张顺告诉自己了,这位党委书记是个工农干部,没有多少文化。当部队复转的军官军人分配到他的名下,都会仔细地看看你的档案琢磨琢磨你的履历,是否会给他的位置带来威胁。也绝对不会给你机会让你日后取代他。你是团长还读过军校,那他会百倍小心地提防你。
老田抓这个工作的时候,正好职工俱乐部放映那部关于计划生育的电影《甜蜜的事业》,书记说:“老田啊,你负责主抓后勤,这其中有个工作就是甜蜜的事业,赶巧你还姓田,啊,这个……这个,会让我们厂里的事业甜蜜起来嘛,啊?哈哈。”
老田在部队是副师职或者正师职的后备,但赶巧一场大裁军,让他赶上了这拨,摘去了领章帽徽,复转到油田当了副处职级别的干部,堂堂男子汉去管计划生育。
但这老田不愧是部队锻炼过又在军校读过书的,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军人作风在他身上从军队延续到油田。领受了这甜蜜事业的使命,走马上任。
这个采油厂有七千多人,女职工和家属两千多占了三分之一,育龄的一千左右。但是这其中的家属,已经有两个或者三个孩子的,占育龄的比例也是三分之一。女职工好管理,老田先同厂医院制定了个女职工体检计划,按时定期的去医院检查,重点是不言而喻的了。可那些没有户口被称之为向阳花的家属,就成了老大难。
人家户口在老家,她们也就成了流动大军,再加上那时候有个规定,这没有落上城镇户口的家属,是不能参加管理站劳动的。她们只能安居家中,抱个孩子或者腆者着肚子,东家出西家进的扯闲篇。甚至闹点什么老婆舌传递莫须有的新闻,张家长李家短,王家媳妇儿不刷碗,赵家爷们不洗脸。但一发现几天见不到的,就很有可能是回了老家去“猫月子”,就是生孩子去了。
采油五矿距厂部不是很远,二十五六公里的模样,212吉普车半个小时二十几分钟就该到。可要命的是那个时候的公路不行,坑坑洼洼崎岖不平。颠簸着到那里也得一个多小时。所以,厂机关科室的工作人员是最不喜欢到这个地方来。太遭罪了,都说来一趟会腰酸背痛,来两趟腰肌劳损,三趟也许会瘫痪在床。虽然有些夸张,但他们不愿意到这个地方来,的确是千真万确的。
这么一个地方,老田所负责的工作,计划生育也就成了死角。前两三年,就是因为这个矿的计划生育工作超了指标,影响到全厂拿先进当标杆。所以,老田听了汇报后,把这里当成了重点,也就立下了军令状,如果不扭转落后局面,甘愿到下一级单位去工作,自己贬黜自己。
二
五矿,是这个采油厂的边远矿。这里的职工家属有几百户,多数居住在简易房里。这种简易房是那个年代特殊的产物。乡下人用柳条编制的笆片立起来,埋在尺把深的所谓的地基里,两面糊上泥巴,盖上同样是笆片的房顶,就算是房子。好在那个时候冬季取暖燃料是天然气,简易房里的温度是冬暖夏凉。这样的简易房是横七竖八的建造在朝阳的土坡上,走进这样的所谓家属区有些像进了迷魂阵。不熟悉的情况下,你还真难以分得清楚谁家是谁家。
外观内观虽然都不雅观,可那个时候能住这样的地方,也得看你是谁。没有户口的家属,随时都会有被“赶”回乡下的可能。只有双职工或者家属户口已经落下了的,在这里暂住一时,等待每年可怜的那十几户福利房分配。
小猴子的老婆是家属还没有落下户口,也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因为小侯长相近似他的姓氏,顺其自然就被称呼为小猴子。这小猴子可不一般,其实也是他老婆不一般。因为他结婚三年老婆就给他生下三个千金,目前,又大了肚子。据说小猴子找人算了一卦,这回老婆肚子里的,绝对是个带把的。可这小猴子也成了名副其实的超生了。
每当厂里偶尔来人普查这计划生育工作,小猴子媳妇儿都会提前得到消息,像打游击一样,你来我退,你走我出。消息的来源很简单,这简易房是不隔音的,尤其那些先被普查了的女人们,会相互掩护报告消息。后来发展成一来生人,就有人唱“甜蜜的事业”:
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
无限好了喂
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
飞满天了喂
这歌声一响起来,小猴子媳妇会藏匿的谁也找不到了。
矿里的计划生育管理干部实在解决不了这个老大难,只好如实汇报给厂里的领导。老田见到小猴子媳妇的时候,小猴子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还差半个月就到预产期了。
老田的心里怦然,这娘们的肚子马上就要生了,弄到医院去,就得采取引产手术。活拉拉的一条命啊。可这基本国策也是硬杠杠,违背不得啊。
小猴子纳闷这田副厂长怎么会深更半夜来普查,不然再拖上半个月,儿子就会哇哇坠地,一落生,谁还敢给掐死?可目前被抓住了,咋办?
小猴子媳妇被田副厂长带来的女干事生拉硬扯地拽上了212吉普车。并拒绝小猴子上车,说是他家生三丫头的时候,就是小猴子掩护了媳妇在医院逃跑了。那次是怀孕五个月,这次都八个多月了,只要没生出来,就能采取措施。那个女干事一副气愤填膺的样子让田副厂长很纳闷,对这个女干事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女人,哼!
212吉普车直接去了医院,女干事联系了妇产科的医生,准备给小猴子媳妇做常规检查,女干事总是询问医生什么时候给她做引产,她明白,只要这孩子没生出来,引产就是正常手段,她的工作就完成了。
小猴子媳妇总是在哭,她看自己的眼泪打动不了他们,就开始连哭带骂。
老田看着这个在撒泼的孕妇,她身上穿着实在寒酸,一件不和体的褂子翘着衣摆,遮盖不住的大肚皮时不时的露出来,黑色的肥裤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许是因为上厕所回来没提好,整个的就是衣冠不整。女干事在做着思想工作:“你看你穿的吃的住的,哪样像样?还生?再生下来就得喝西北风去了。嘁!”
“喝西北风我愿意,没儿子到老了你给我养老啊?”
“我给你养什么老?你不是有仨姑娘吗?不一样吗?”一身深蓝色西装的女干事表情也像衣服那么板正,面部表情没有笑容,冷冰冰硬邦邦。
“我户口都落不上,没儿子在乡下就完了,姑娘能当儿子吗?没儿子就是绝户,你不懂啊?”
老田看着听着这两个年龄差不多可穿着打扮截然不同的女人在拌嘴,脑袋里在转着圈,自己的老婆跟自己过了快十年了,就是没动静,这猴子媳妇儿接二连三是生起来没完没了。
老田禁不住搭话:“你怎么敢保证生的就是儿子呢?如果还是女孩儿,你的生活不是更难了吗?”
“我保证是儿子,领导啊,你就放了我吧,我生的是儿子啊。假如……假如,不!我不假如,就是儿子。我给你们跪下行不行?放我走,就是放了我儿子一条命啊。”
“你胡说什么?去年你跑了,没跑之前你也是这么说的,不也是丫头?”女干事怒气冲天。
“这回是丫头,我就送人。保证不要她了,给你们谁都行。”
女干事吼上了:“你胡说啥哪,谁要你的孩子。快起来吧,别坐在那里耍赖撒泼的了。”她边说边拉小猴子媳妇。
小猴子媳妇身子重女干事根本拉不动。
女干事无助的看着老田。
“你让她自己慢慢起来吧。先让她歇一会儿,她也哭累了。医生检查完你也留下陪她住院,引产完你再通知她家,告诉我一下,给她申请点补助,不然她怎么补身子?她在医院住几天吧,过几天再派车把她接回去。”老田看医生要带猴子媳妇去产房了,转身走了出去。
小猴子媳妇看老田走了,她艰难的爬了起来,对医生说:“我去一趟厕所,回来做这个引产行吧?”
医生头也不抬:“去吧,可妇产科的厕所下水道堵了,你得去病房。让你们单位的这位陪你去吧。”
病房在三楼,女干事觉得不会有什么意外,因为在走廊就可以监视楼道的出出进进,她有些不耐烦的说:“你自己去吧,我还不相信你能从三楼跳下去。这次可不像上次是平房,让你跑了。快去吧,快点回来。”
小猴子媳妇起身上楼,回头望了女干事一眼,回身上楼,嘴角露出得意的一笑。
医生和护士在产房准备好了引产用的医疗器械,等了一会儿就问门外的女干事:“还没回来吗?”
女干事回答:“还没下来。”
半个小时过去了,护士突然说:“她肯定是跑了,这么长时间了。”
医生也催促着女干事:“麻烦你还是去厕所看看吧,可别出了其他的事,不会提前生了生在厕所里吧?”
女干事不情愿的答应着:“除非你们医院还有其他通道,她能跑了,没到预产期怎么会提前半个月生哪。”
“这么折腾还有准啊,提前个把月都属于正常。再说她都是生第四胎了。你就去看看吧。我们都已经消毒准备好了,不能出去啊。”护士好言好语的说着。
女干事到了楼上的病房里,不是厕所没人就是病房有患者住院在睡觉,怎么也找不到小猴子媳妇了。
女干事气急败坏的到门外到车前敲打车门,喊着在打瞌睡的老田:“小猴子媳妇又跑了。”
三
小猴子媳妇从三楼的另侧转道下楼到一层,看到老田他们的汽车就在门前停着,她回身到一楼打开了一个窗户,又在一间没上锁的诊室里搬来一把椅子放在窗户跟前,打开玻璃窗,艰难的爬了上去。她胆怯地望了望外面,一狠心一咬牙,跳了下去。
跌倒在地的小猴子媳妇,四下撒目了一下,没有什么动静,她揉了揉有些疼的脚脖子,又拍拍肚子小声低语着:“儿子,别怕!咱成功了。”
她基本上是爬行到栅栏前,从一豁口出爬了出去。
天上的星星不知道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月亮更没了踪迹。而且有乌云在急速的集结,有小风吹过,恍惚间还有了雷声。
小猴子媳妇挪到了公路边,刚准备继续赶路去大姑姐家,她的家就在附近。去年也是在大姑姐家躲过了普查,在她家生了第三个丫头,这次她还是准备去那里。忽然她发现有车的灯光直射在路面上,在黑夜里显得突兀,让自己吓了一跳。因为直觉告诉她,这辆车是厂里那个当官的坐的,还有那个女干事。小猴子媳妇儿费劲地蹲了下来,扯过一把蒿子挡在前面,防止被他们发现。
吉普车真的在小猴子媳妇前停下了,老田和女干事都下了车,老田用手遮在前额上,向四处望了望:“这天好像要下雨,她能跑哪儿去?如果出现意外可就是两条命了。”
“她活该,谁让她跑了。这个母猴子才气人呢,三年多快生四个猴崽子了。咋养活?她丈夫是个工人,两口子的老家都很困难帮不了他们什么。去年去他们老家找她的时候,她的婆婆公公都躺在炕上,吼嘍气喘的在那儿倒气儿。我就不明白,生那么些孩子把家里日子过得这么艰难,图的是啥。”
“她不是说了吗?怕落不下户口以后会农村,没儿子不行。”
“您说的也是,咱油田咋就不把这些向阳花的户口都给解决了,那样就会减少些猴子家这样的困难户。”
“向阳花是什么意思?”
“来自农村的女人,嫁给了油田的职工,但又是一时半会儿还落不下户口。管理站还不许他们参加劳动。就知道在家生孩子,唉!”
“你说,把这些没有户口的家属组织起来参加管理站的劳动,是不是有利于咱们的计划生育工作?”
“我觉得是有利于咱们的工作开展。我看啊,鼓励她们参加劳动,前提条件是一个孩子的或者最多两个孩子的。超生的不考虑。”
“对,你这个建议不错。我争取上会讨论,研究出一个具体的解决方案,上报管理局。”
这个时候,天空的黑云密集起来,远处的雷声也隐约的走近在头顶响起,好似战鼓在召集去往前线的将士,越发的近了。估计用不多大会儿这雨就会下起来,还小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