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暑假期间，我的先生若川带着我们一家和几位朋友及家眷到重庆旅游。之所以选择这里，一是想到他的学校看一下，二是想最后看一眼三峡。虽然我们包了两间软卧，但因天气热再加上孩子们的喧闹，大人们一夜未合眼。到了重庆，他拒绝了我们先休息一下的请求，拉着一大堆行李和吵吵嚷嚷的孩子们，像一群难民一样直奔西南政法大学，那让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说实话，站在歌乐山下烈士墓旁的那一刻我有点失望。在他的语境里被多次神化的西政蜷缩在这个逼仄的角落里，丝毫没有让我眼亮的地方。她陈旧的校园，潮湿的石板路，参差不齐的校舍，显得是如此寒伧。
　　 同时，那一刻我还有点恍惚。那常常在夜晚让他常常热泪横流的母校，感动他的到底是什么？
　　 就这个问题，我们多次面对面讨论过，很多次无果而终。我们的分歧比较大。他倾向于认为，西政给他的是浓厚的独立思考的习惯和海阔天空的思维方式。而我则认为，在西政的学生身上，更多地体现的是敏感、自由和浪漫相杂揉的一种气质，这使他们看起来更像真正意义上的“大学生”。这种气质在很多时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比如说，你会把其他学校的学生归结为某一类人，而西政的学生，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很难归类。他们的自我特征特别明显。
　　 我这意思不是说他们都是分裂的个体，他们的凝聚力那是相当地让人吃惊。
　　 有一次，在上飞机之前的几个小时里，他在一个部队首长那里遇到周强，俩人都喝得一塌糊涂，据说周强已经戒酒很长时间了。而他那天在高空中臭名远扬——刚好遇到一个作家评论家代表团，大部分是我的朋友。他在他们面前人事不醒，银镜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此后很多年里，我的一位老师还感叹着，那么好的女孩儿，怎么会嫁给那样一个酒徒呢。说起这件事情，他毫不悔改地驳斥，有什么丢人的，跟同学不喝酒干嘛！
　　 是啊，一无所求，跟同学肝胆相照一醉方休，实在也没什么苛求的。
　　 吴广庭是我认识最早的一个西政人，他跟老郭（第一次他们这么喊，心里还是有点酸楚，后来我竟然把这个称谓喊得别有一番滋味）一直以兄弟相称。开始我不习惯他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粗鲁和把报纸当洗脚毛巾的寒酸。老郭有时候从另一个城市来看他，晚上常常窝在他那狗窝一般的寝室里，大冬天盖一床被套，有时实在冻得撑不住了就把自己的衣服都盖上。虽然日子过得不是太阔气，他们却还能奢侈到写诗，对生活迷茫而执着，清贫而认真。有一次他打电话让老郭去看中央青年芭蕾舞团演出的《天鹅湖》。我记得是八三年冬天。老郭挎着军用书包，揣着两个馒头和一瓶水果罐头就出发了。当时我想，全世界背着干馒头去看《天鹅湖》的估计就他们两个了。柴可夫斯基的忧郁和两个年轻大学生的浪漫交织在北中国寒冷的夜空下，确实是够有喜剧效果的。后来他说起在学校的时候，俩人曾经没吃晚饭一起到重庆人民会堂看过一次《天鹅湖》，饥肠辘辘地走回去，饿得一夜没合眼。
　　 更令我奇怪的是，他们在一起时几乎没什么话要说，一人抱一本书，好像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多年之后我看电影《低俗小说》，著名导演昆丁?塔伦提诺的作品，在里面找到了答案。片中人物先是疑惑“为什么人在一起就非得瞎扯点什么，不然就会觉得特没劲。”后来才感到“只有心心相印的人才能达到沉默也不难受的境界。”
　　 按他自己的话说，我们俩即使一百年不见面，也能闻出彼此的味儿。
　　 莫非“臭味相投”的正版就出自这里？
　　 九八年春节，我们和周兴武、孟令志三家人相约在广东过节。按我女儿的话讲，我们是逃离在家里过春节的各种繁文缛节，于大家实则是一次难得的倾心相谈的机会。除夕那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大家紧紧地挤在一起，面对着镜头笑逐颜开——虽然生活并不是刚刚开始，但我们已经慢慢学会和渐渐习惯贴近它；既然它不是一场豪华的盛宴，为什么不能在平庸里面多找寻一些有趣呢！
　　 虽然多次听到老郭谈论孟令志，走近她这还是第一次。她给人的印象就是两个字：踏实。这与其说是一种平淡中的真实，毋宁说是繁复里的简单。后来我觉得越来越喜欢她，她对人的亲近是含在骨子里的，是欲说还休的，是居家式的。由她来串连这个曾经的温馨的集体，确实有舍她其谁的必然。这个女学生似的大学教授，身上有一种智性的光芒，聊一阵子才能发现她更多的美，她没有理由不得到那么多的尊重。
　　 那个春节后我们从珠海游走到深圳，第一次见到张建民。他们介绍说是深圳一个国企的老总，想象是个财大气粗的家伙，见了面却是个文雅的大帅哥，他的中正大气不像是在广东生长，倒更像是一个北方男人。他还年轻着，可老郭孟令志一伙对他的敬重态度让我惊讶。大约是2003年冬天，我们又在郑州接待了张建民夫妇，他的夫人身材高挑，神情高贵，那份和气和温柔却更让我生出敬意。
　　 我在手机里输入的吴应武的名号是大哥，这么多年里，老郭每次提到他我第一时间就会跳出大哥这两个字，他的所作所为也确实撑得起这个称谓，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他总是第一时间向我伸出援手，他是真的害怕我会伤心。也许他的力量是微小的，但是他给予我的温暖的东西足以让我挺过一整个冬季。
　　 周兴武则是一个另类，我估计永远也没人知道他脑子里整天盘桓的是什么，偶然冒出来的一句幽默，常常令人喷饭。从性格上来说，他更像一个游走在城市里的地主，或者更像十八世纪末俄国的农庄主——既有侍弄土地者的厚道，也有剥削者的狡诈。他们喊他的名字时常常让我晕头转向，那几乎是一大堆乱七八糟语焉不详的称谓：鼻子，鼻，周鼻，江笔（后来我弄明白是钢笔，据说他这样称呼这个写字工具）。零八年我去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体验生活，给他打了电话。他本来在外地出差，安排好人接待我们，晚上却又从几百公里外飞奔而来，说如果他不亲自出面接待，郭老儿非骂死他不可！回来后我得到确切地消息，老郭确实骂了他，而且动了粗口。
　　 好像他俩的恩怨甚深，各执一词，是一场无厘头的战争。
　　 说说文启兴吧！
　　 文启兴的文气是从六班很多人口中知道的，八四年他和老在华东政法进修的时候匆匆见过一面，没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又见他，始终没闹明白他们为何以女性的称谓称呼他。我的感觉中他属于那种骨子里有着侠骨柔肠的人，也是可以托付重任的那种人。在他纯真的笑容里，透着一股子善良，那种善良几乎可以被称作亲昵。老郭介绍他时总会说，老文这个人啊，有时候托他办一件事情，他不但给你办的有始有终，而且会把过程给你述说得让你觉得不好意思。而有一次他来郑州办事，我和老郭从漯河赶回去陪他，他竟是一脸的过意不去。这些细节过去很多年，却还留存在记忆里让人温暖不已。
　　 王江涛我是第一次相见，他言之凿凿地说他已经年过半百，并掏出身份证验明正身。而在我的眼睛里他更像一个大孩子，他的单纯竟然没在这物欲横流人心不古的尘世里被漂洗得苍白。不管是同学聚会跟儿子K歌的时候抢话筒，还是到河南来看老郭时的晚宴上酩酊大醉——他更大的笑料是后来一心一意地关注他放在包里的六万块钱，那种憨厚的样子煞是可爱。
　　 敖完全则更像一个邻家大哥，他不多的言语里满是实诚。有时候跟他在一起，你会想到“纯粹的人”这么个词，他对人的好都刻在心里，有什么心事完全可以放松地在他面前哭一场。而他又是不耐烦被夸奖的那种类型，有时候表扬他几句，他就会涨红了脸——明显看出来那完全不是高兴。老郭虽然跟他说话向来喜欢大声大气，但心里对他特别尊重，也是跟他联系最多的。在我们特殊的日子里，他也是和我联系最多的一个。
　　 说了这许多人才说到王彦林，真是有些抱歉，我和他见了许多次面，却始终没有交谈过。印象中他非常老实，这次来郑州，我却以一个作家的敏感洞察了他安分的表象之下那颗不甚安分的内心，他强调成功男人之种种，我和令志也扎扎实实给他上了一堂家庭教育课。收效甚微。他在耐心听完我们的说教之后，一脸认真地得出一个结论，令志适合做老婆，邵丽合适做爱人。我们三人在一家小馆子里喝干了一瓶法国红酒，我透过高脚杯里琥珀色的液体，品出了更多一点的西政人的不羁。
　　 印象比较深的还有陈剑虹。九八年五月我公公患病，我们去南京一家有名的部队医院咨询治疗方案。找到他后，他不厌其烦地帮助我们找人，最后还安排在夫子庙一家前国家领导人吃过饭的饭店吃了顿饭——我倒不是在意这顿饭，而是席间他娓娓道来的石头城旧事，使这个六朝古都风生水起，妙不可言。这引发后来我把我的一部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的楔子就选在南京。后来听老郭说，他的古文功底非常深厚，在学校就喜欢写格律诗。看来金陵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才子佳人历数千年而不绝于世，是有深厚的文化底蕴的。
　　 七八级的刘晓云和我该算是有特殊渊源的，他的哥哥刘震云是我文坛的大哥，而我嫁的这个人又是他的师弟，双重的关系让我见到他略微有些羞怯。他的相貌比震云先生更秀气些，我坦言，对他的好感出自对其兄的敬重。他笑起来，又多了几分秀气。但是他身上显然缺少震云先生的才情，我取笑他笨，他便说，我们家的艺术细胞大约被大哥全拿去了。这个秀气的男人，做起事情来却十分汉子，每次见面他总是急于担当一点什么，似乎这样他才尽了师兄的心意。
　　 若是写到这些人的小师弟陈好彬先生，我会首先生出一大片敬爱之意，因为他的严肃认真，因为他的和气，更多的却是他的学究气质，和骨子里他以为藏得很深的浪漫。他的夫人很漂亮亦十分能干，性情竟然如我一般，存了许多天真幼稚的气息。从好彬先生赢到了这样一个优秀的夫人可以看得出，这个男人的功力多么深厚。我有好几次都险些问陈夫人一个问题，你和我一样骄傲着嫁给一个西政人吗？
　　 如此说来，爱上一个西政人，好像就爱上了这个家族，有点爱屋及乌的偏好吧！
　　 离开大学，大家都会像离开母体的鱼一样在生活的海里四散奔忙，虽然各有牵挂但毕竟力不从心。少年英雄江湖老，但往事并不如烟，仍然有很多事情只要每每想起来常常会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从老郭，不，从西政洇透出来的这点点记忆的细流，时时闪烁在我的脑海里，汇成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然而流之于笔端纸上却又是如此的迟滞凝重。也许这正如文化也好，历史也罢，一旦要说与人听，却发觉完全换了模样。
　　 西政人，让我怎么说你才好，用一首诗作为结语吧：
　　
　　
　　 我在你的路上
　　 我是那个你用嘴唇
　　 在额头打上烙印的
　　 等待你的人
　　 我不知道生命有多长
　　 但生命有多长
　　 我就会爱你多长
　　 爱
　　 这俗世的告白
　　 最笨拙的表达
　　 却如同上帝的光
　　 照亮路
　　
　　 我——爱——你
　　 世间
　　 还有比这更纯粹的慷慨吗
　　 这干净的三个字
　　 念出来
　　 有赤金的品质
　　 不念出来
　　 会在心底生成精致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