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折断的花骨
　　 弥留之际，包生丽侧着身子极力让指尖勾向书页，纸上“不负如来不负卿”七个大字渐渐使她褪去意识，脑海中的花香已成过去，坐在花丛里晒太阳的影子被白光掩住，眼前一阵阵发黑，投入黑暗的她怀着一个人的恨意不甘安然睡去，她的内心嘶喊着：“我没有负谁，为什么要死？”肚上插着一支镶红钻的装饰性匕首，原来美依旧不减它的杀伤力，血泊里流逝的温度已无法令她有睁开眼皮的力气，葡萄晶色的眼珠一点点逝去原有的光泽，半阖着呆望前方触手可及的书。
　　 呵……就这样不怕冷的躺在“陌生人家”的地上，是谁走过去横抱起她，盯着她的眼睛诧异：睁着眼打瞌睡么？“喂，你在做什么梦？可否醒一醒告诉我？”仿佛隔着一座山在问她，不厌其烦，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噢？她梦见了半年前的春天，刚收到表哥维拉森?加比送来的一只半人高的熊公仔，腾出另一手翻动纸张，伴着油墨香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细心阅读书里的字句。习惯二、三个小时培养丰富的情操，就好似谈了场恋爱或是增加恋爱经验。她没有喜欢的对象，借慰着煽情的文字享受和学习一种烂漫。
　　 她今年刚满十六，出落的更加美丽，洋装下露出的雪白不似她母亲东方人的黄色肤质，精巧的鼻梁习惯性皱起，稚气未脱，丰润的唇像两片新鲜的花瓣泛着水泽。一头乌发分成两半，束成两个马尾垂落在肩窝，一副安安静静的样貌应该是最讨人喜爱的。
　　 笔挺略前倾的看书姿态透露出良好的家室教育，然而她在波特尔家族里是见不得光的存在。就连十六岁的生日礼物还是父亲那边不认识的远亲送的。
　　 维拉森自从见了舅舅的私生女包生丽，便经常出入樱桃庄园。樱桃是水果里最小的，如同脑海里浮现的“小小少女”几个单词。袖珍且形似于洋娃娃的包生丽像樱桃般青春可人。比起同龄的姑娘，一副猪油涉入过量，涨得愈发圆润，分不出是胸是臀。她的美已到了无人亵渎的地步。
　　 包生丽的母亲包雪曼似是误会维拉森的企图，或许她从包生丽的父亲韦斯特伯里?波特尔那儿得来的消息，虽然是远亲，但算起来女儿要叫他一声表哥。韦斯特伯里和原配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但不知为什么，他们的身体非常虚弱，前两年死了大儿子，则二儿子的情况不容乐观，兴许会步上他大哥的后尘。软弱的二儿子和爱哭包的长女，如何能等到他们长大来接手他的产业？思来想去，当家人在亲戚之中选了维拉森作为他的继承人在身边培养。
　　 他的前途是无量的，在包雪曼的眼里，如果女儿能和他好上，那整个波特尔大家族便是她们的囊中物，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这一天并不远。维拉森一袭黑色西服的到来显得异常肃穆。
　　 包雪曼原本想让他和包生丽独处，培养感情，然而他启口说是来找她的，一时间妇人脑中空白，边为他泡了杯伯爵奶茶，边问：“是老爷让你来传话？”放了一颗方糖融进奶水里。
　　 维拉森摇摇头，平静地回复道：“夫人，吉吉少爷和梦澜儿小姐死了，父亲要我来通知您出席哀悼会。”
　　 奶茶跌落的一刹，包雪曼惊叫：“什么，是谁……是谁杀了他们？”几乎是咬着舌头喊出来的。
　　 维拉森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好奇地迎上她的目光：“他们在郊游回途的时候遇见山贼，抢走了身边值钱物，接着被杀害了。马被人牵走了，车夫死在车厢的百米外树林中。直到现在，可恶的凶手还未找到！”他下意识起身走到碎杯子跟前，蹲下，认真地将瓷片一块块捡起，叠在掌内。
　　 瓷片上的影子抖了抖肩，双手捂住了脸，恰恰拱起的手露了半截裂开地嘴角，以反方向勾起。
　　 猛抬起头，他问：“夫人，你一开始怎么认为他们是别人杀害的？”
　　 包雪曼急忙解释：“我……我是猜的！”底气十足地吼声。
　　 两人静默片刻，包雪曼脱下左手的佛珠合在掌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愿老爷不要太过伤心，请节哀顺变。”套着维多利亚洋装的她，祈祷时有种异域的风情。他的养父会迷上夫人，定是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和缎黑色的盘发，比起周围金发碧眼的花朵算是特殊的“收藏品”。
　　 维拉森皱皱眉，暗自咀嚼句意：奇怪的音调。他听不懂包雪曼的本土母语，好像叫什么中文的，就是说英文，她都会带着浓浓的怪腔，如果是包生丽，她一开口如画眉的鸣叫，丝丝入耳，像是在轻吟歌唱。
　　 他回神，夫人的回答令他产生了怀疑。就在这时，包生丽推开门，面无表情地说：“妈咪，我口渴了。”
　　 他依然听不懂她们的交流，猜测她是在练习中文，曾经她用英文回答了学习中文的有趣性，正因为母亲是中国人，她希望自己的女儿会懂她的语言，同时补拙夫人极烂的英文吧。
　　 她看见他，礼数性的点点头，然后接过包雪曼匆匆递来的清水。
　　 边喝边听着母亲告诉她，父亲的儿子和女儿不幸的经过。
　　 她的反应极其冷静，看不出是喜是悲。维拉森呆望着她地举手投足，她关切地揉住夫人的腰作安慰。
　　 夫人忍不住扑到吧台上的德律风前，拨通号码，操着怪异的英腔向那头人询问。
　　 包生丽喝完水拉起维拉森地手说：“表哥，我读诗给你听吧。”像是一种魔咒，吸引着他一下午待在院子里，伴着春风听她咏颂中文诗歌。
　　 天籁一般的嗓音帮他洗濯掉心口沉沉的乌云，拔去背上一摞的刺，轻松地仿佛飘浮在天空。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包生丽最喜欢这首诗歌，每次她都会对着他念起这首。逐渐，他就记住几句诗段，譬如第一句“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他见过桃花，簇拥的一小朵粉而嫩，就像是她吹弹可破的皮肤。
　　 控制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脸庞，细腻得恍似入口即化的水果蛋糕。
　　 包生丽被他的动作吓住了，对方迷离的眼神垂涎着她的色相令她感到厌恶和害怕。他是在干什么？
　　 她送上了一巴掌，不重却表示了她很讨厌。
　　 维拉森好似被她砸了一头冰块，脸色说不上好看：“你不喜欢我？”
　　 “但也说不上喜欢。”包生丽拍掉裙子上的草屑。身为她的哥哥，为什么要对她做出此等暧昧的动作？不解里含有拒绝。如同讨厌父亲的大儿子吉吉，那家伙最喜欢欺负她，一面叫她白香蕉，一面脱她的衣服。他的死使她万分感谢上帝。
　　 维拉森并非想对她做什么，懊恼他只是陶醉她的美好，她的警惕俨然是拒绝他单纯的碰触。
　　 他欲站起来解释，包生丽扔掉随身携带的熊公仔，抱着书，脱兔般冲回屋子，留下他握紧拳头，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发酵在空气里，吸进去吐出来。
　　
　　 第二章被禁锢的继承者
　　 入墓的仪式很简单也很乏味。包雪漫牵着包生丽的手混在人群中，凝视着四个拿铲子的下人机械式地做着填土的动作。
　　 因前方身高的阻碍，包生丽看不到任何景物，耳边琐碎的单词仿佛与她无关。她甩开母亲的手，跑到塑像的背面捧着书，继续欣赏仓央嘉措的情诗。时有时无的微风将眼前的黑帽纱吹起，看得累了，远视绿意却不禁扫见对着她的维拉森。
　　 一直带着从容笑意的男子，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目光虽没有与她汇集，但颤抖的双肩泄露了此刻的情绪。抛开满脑的情诗，拜伦的一首《我看过你哭》掠过脑海。
　　 【我看过你哭——一滴明亮的泪
　　 涌上你蓝色的眼珠；
　　 那时候，我心想，这岂不就是
　　 一朵紫罗兰上垂着露……】
　　 维拉森拥有一张精致的脸孔，用中国人的话说，血液有着相同的渊源，他们家族生着一张五官深邃，如同雕刻师傅用心力雕琢出来的艺术品。他们的皮肤用不着粉刷便是白里透红，棱角分明几乎苛刻的唇口，吐露着既甜蜜又残酷的言辞。维拉森具备了青年和成熟男人之间的相貌、身材，或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呵。在人缝中，她视线捕捉到坐在轮椅上的父亲，曾经的英气去了哪里？子女的损命打击了波特尔的家主，以至于双脚不能行动，趟着口水的嘴斜挂，破坏了整体的形象。可怜啊……她厌恶地撇了眼，调回视线凝视维拉森。
　　 似乎有人在叫维拉森，他被安排到父亲原配夫人的身旁。接着，他们向包生丽走来，是的，分开的人群，他们的方向指向她。
　　 包生丽不晓该离开或是躲藏，苦恼间隙，凯罗——父亲的原配夫人推动载着父亲的轮椅在她身边入定，尔后拽住她准备逃开的手臂。
　　 “我有事宣布！”凯罗高昂着脖子朝人群喝去。众人纷纷围上来。
　　 那讨厌的视线投注到包生丽的身上，令她头皮发麻，双目无所适从地盯着脚尖。
　　 “各位，我，韦斯特伯里?波特尔的妻子凯罗在这里告知各位。虽然我的儿子和女儿不在人世了，但是我会将包生丽?波特尔视如己出，抚养她，成为我波特尔家族下一任继承人。”一番话如惊雷炸开所有人脆弱、萎靡的神经，他们突然来了精神交头接耳。
　　 “什么？不是说维拉森会是下一任家主么。”
　　 “难道是窝里反，嘿嘿，大家族里最爱玩这一套。”
　　 “包生丽?波特尔是谁？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嘘……私生女……真好运，羡慕，我要是有这样的父亲就好了。哥哥姐姐都死了，坐享其成呢。”
　　 蜂拥而至的词句几乎挤破包生丽的耳膜。他们即使遮着嘴，但放大的声音存心是说给她听的。
　　 “母、母亲，怎么回事？父、父亲没有向我提过他要……”未等维拉森说完，凯罗冷眼递去：“你忘了现任的家主是谁么？”
　　 痴痴呆呆的韦斯特伯里打着瞌睡，暗地里妻子拧着他的脖子威胁他不许睡，否则晚上没得饭吃。他使劲撑着眼皮，呆滞地望着参加追悼会的客人们。
　　 包生丽斜睨维拉森，他跌得不清，从天堂到地狱，从凯罗夫人势在必得的自信样子，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出自自己的意愿，并非征求过丈夫。而包生丽是被利用了。
　　 包雪曼急切的守候在包生丽的身边，天，上帝掉金条么？
　　 追悼会结束。包雪曼拥住包生丽，平复不了的心脏仿佛要跃出唇瓣，推使着心里话顷刻倒出：“宝贝，我们实在太幸运了。我们可以住进本家，你可以麻雀变凤凰。妈咪以你为豪。天，我太高兴了。”兴奋过后，包雪曼拧着眉心，告诫她们不可高兴的太早。
　　 照家主现在的样子，所有的大权说不定抓在凯罗夫人的手中。原本见不惯她们的大伯、小姑纷纷站在她们身边说话，俨可见他们预备弃子。作为旁系的维拉森已经毫无机会翻身。即使只剩下碍眼的包生丽也好过让外人进入本家。
　　 离开公墓前，维拉森默声跟在凯罗夫人的身边，寻找质问的机会。
　　 包雪曼的笑容给包生丽一种错觉，母亲的愿望即将达成。
　　 包生丽不似维拉森的激进性格，她会学得很乖，凯罗夫人让她学什么礼仪就学什么，就像是调教一具空无一物，没有喜怒的傀儡娃娃。
　　 她的母亲也不闲着，为了配合主母塑造一个修养优雅的继承人，她偷偷烧去包生丽最爱的书籍，认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伪经论会使女儿继续坠落下去。她要她去争继承人的位置，兴许是凯罗夫人改变先前的应允，让维拉森帮助她训练包生丽。
　　 一到晚上，包生丽独自躺在帷帐里捂住耳朵，阻碍包雪曼灌输的阴谋论。重复着她是波特尔家族的眼中钉，不能放松，看看维拉森吧，他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不要变成他那样就要想方设法去努力。耳边敲打的木鱼声令她发狂。
　　 长时间遭到精神摧残，包生丽每每在学习的时候问维拉森：“表哥？他们也是这样训练你的么？”
　　 经过变故，维拉森的沉默更甚之前，他冷不下心对待一个柔弱的少女，她还小，但必须教她面对。
　　 “你的公式还没做完，不要喊累，这是身为继承人应该完成的。”比起他曾经爱慕的目光，她更讨厌现在的他。
　　 除了叫她做题就是学礼仪，有时候真觉得波特尔把继承人不当人看，是工具或是行尸。所谓维拉森的天堂根本不存在她现实所经受的一切。
　　 如果真理是名贵的珍珠，那么实践就是产生珍珠的大海。
　　 大海暗潮汹涌，奔腾澎湃，那海里明珠悄悄暗投。在各种压力下，她为寻求帮助不惜出卖色相，引诱着维拉森每晚的抚慰。
　　 包生丽放大着胆子，若对方退一步，她就攻进去一毫。实在受不了枯燥的学习生活，及令她手脚冰凉的应变题目，她需要关爱，更需要一个可依靠的温暖胸膛。
　　 维拉森曾为此向包生丽大发脾气，要求她自重、自爱。
　　 包生丽也为此罢课不和他说多说一句话，躲在屋院外的小丘上，等着风把脸上的泪吹干，等到傍晚倦鸟回巢的啼鸣声，等饿得胃痉挛才悻悻回到房里，吃着放在门口的冷餐冷汤。
　　 在沉默的“硝烟”下，维拉森举起了小白旗，或许他的压力也不低。他再努力也无法融入到波特尔家族，凯罗夫人的眼里。支持维拉森的戚属不在少数，所以他一直没被赶出本家，凯罗夫人打算把他用作包生丽的垫脚石。则包生丽是她坐在家主位置上的高级软垫。
　　 包生丽早已察觉到她的心思，一面为了母亲勤奋地去了解波特尔族史，一面学习家族生意。一窍不通的她经常被打被骂，时常出现在手臂和脖子上的淤青令维拉森心痛不已，他不可能一直守着她，再她未能继任前，他会帮忙打理生意。他奔波在外的时间不长，为何世事会伤她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