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年前，陶妹的婆婆病了，卧床不起已有些时日，妹说，恐怕难得好。四月间，我们去看，老人摊在床上，扁扁小小的身子骨，在薄薄的被子下面棱角分明，干树枝一样的手重重地压着棉被。眼珠混浊，落在眼眶深处，暗绿暗绿的，本来就高的颧骨更加突出。见我们来，她不住地喃喃“我不得活了，怎么不早点死？！”这哪里是平日里高朗朗，颤巍巍，精神矍铄，说话大声舞气的伯娘呢？唉，人老了，一病，人都变形了。我心头默，是怕要安排后事了。不过，即便老人走了，93岁，已是高寿，值得了的。前不久，妹夫生日，我们又去妹家。顺便看看伯娘。老人家居然走出她的那间屋子，到客厅来迎接我们。一身蓝底黑花的单衣，颤颤巍巍，硬硬走走，说话大声舞气：“哥喂，”老人跟着妹这样叫我，“我又好啦，我啷个还不死嘛！”妻高声喊：“伯娘，您还要活一百岁！”一家人都高兴了。
　　
　　 这件事，让我想起老年心理学中的一个重要理论——老化理论。老化理论是心理学家对老年人期冀愉快生活的一种理论性建议。主要的老化理论有两种。一种叫持续活动理论。这种理论没有明确的提出者，只是有个叫哈韦斯特（Havighurst1974）的心理学家特别欣赏。该理论认为，若要在老年期享有愉快的生活，最基本的原则是老年人保持社会接触，继续中年期的一切活动；即使退休，仍以退而不休的做法在活动中获得充实感，避免退休带来的失落和寂寞。这种理论为不少人推崇，很多老年人也这样做，从中获益不少。这是现今占主流地位的一种老化理论了。
　　
　　 另一种叫减少参与理论，是两个美国人库明和亨利（Cunmm-ing&Henry1961）提出来的。这种理论说，进入老年期，要享有愉快的生活，最基本的原则是减少职业性与社交性活动，尤其在情感性人际关系上，要留下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安享恬静、自由的的晚年。减少参与有两个方面。一是社会的减少参与。为了保持社会的功能，要建立退休的减少参与制度，一当老人退休，就不要再去搅扰他们。二是个人的减少参与，缩小生活领域，减少自发性的参与行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老年人要理智地退让，转向自我中心的生活。对这两个心理学家的建议，赞成的不多，反对的大有人在。倒是我说的故事好像在证明这一理论的价值。
　　
　　 集体所有制的饭店散伙后，儿子们安了家。伯娘40多年圈在家里，吃她想吃的，做她能做的，想她自己的。老人不识字，孙辈的学习没她的事。长天按照自己的套路做着家务，这里扫扫，那里抹抹，虽然扫了抹了，都有人要重新做过，她还是照样去扫、去抹；做几十年一个味道的饭菜，大家笑她吃得津津有味。老人耳朵背，对她任说什么都一样反映，儿孙媳妇们天一句、地一句的话，没听见的没听见，听见的也象没听见；倒是害怕别人听不见她讲，说话总是大声的吼着。平日里，看着儿孙们乐，像艺术家欣赏自己的得意作品。天气晴好时也出去走走，有她在的老人堆里，远远能听见她高喊着的家乡土话在飞扬。老人守着自己的宁静，自在地活着。虽然总在念“怎么不死”，但妻说她要活一百岁那句话，伯娘听得十分真着，那笑真甜，象灿烂的金丝菊，洋溢着对生命的眷念和珍爱！端详着老人的脸，我寻思，那是对库、亨二氏的老化理论的注释。
　　
　　 人一生，是一个以参与为半径的圆，生命之初，从我心出发，向外伸展。然后，半径向内收束，逐渐回到我心。不过此时的“我心”已不再是初始时的那个“我心”了。年岁增加，形容枯萎，而心，却丰富起来。百味人生，斑驳世事，经过的、没有经过的，经过了还想再经过的，经过了不想再经过的，没有经过想经过的，没有经过也不想经过的，是非功过、成败得失，毁誉荣辱、善恶美丑，恩怨利害、爱恨情仇，……生命的行囊里，到这时，还有什么没装下？还有什么装不下！“人生”这本书，此时已然杀青。被“心”外之物占了一生，为身外之物战了一生，现在，是回归“我心”、独享“自我”的时候了。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的时候了。北齐时刘昼说“心者，形之主也，神者，心之宝也。”，“神静而心和，心和而神全，神躁而心荡，心荡则神伤”。他建议人们“自安于内”、“恬和养神”（《刘子新论.清神》）。如此看来，上面美国人谈的，并不新鲜，我们的先贤早有这样的思想，而且要比他们深刻得多。
　　
　　 何不听一回两个美国佬的，象伯娘那样，收敛心思、回归自我、再上溯生命源头，让“我心”舒展舒展，也“玩”一把“减少参与”试试？其实故事里的老人哪里知道有什么“减少参与理论”？她不过就是在自我的王国里，那样自然、坦然、泰然、安然、怡然地活着，那样自满、自足、自得、自由、自在地活着。
　　
　　 “世界是一座桥，走过去，不要在上面盖房子。”一位哲人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