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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黑夜之后的黑夜


作者:冯积岐 进士,7818.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23发表时间:2012-06-24 09:58:40

李婉萍走进环城公园的时候,一些晚练的老人已陆陆续续走出了铁栅门。冬天的九点多,夜色愈染愈浓了,投在常青树上的灯光仿佛被树叶的叶面汲走了,那些女贞、松柏,老远看起来是轮廓暖昧的一团,显得孤独而冷寂。就在一丛丛树的背后,那些搂抱在一起的男男女女用成年人稔熟的动作表示他们的积极肯干。李婉萍只一瞥就收回了目光。迎面而来的风并不素秀。夜黑得老实而恳切。她坚定不移地踩在冰凉的路面上向东走。人迹稀少,正好和她的心境和拍。走到城墙东南的拐角处,有一个小广场,李婉萍站在广场上环视了一周,站在五十公分高的砌墙跟前,砌墙下边就是一面护坡,护坡上的青草干枯而纷乱。李婉萍凝视着护城河,倒在护城河中的灯光摇摆不定,挤眉弄眼。李婉萍听见,不远处,有三四个女人在议论什么,她向这几个妇人那儿拢了拢,她听得出,就在一个多小时前,一个年轻女人就从这里跳进了护城河。一个女人用厚重得如同城墙似的音调说,我看见了,女孩儿大概有二十七八岁,一只皮鞋掉了,一只还在脚上。另一个女人的嗓门肥而宽,她说,女孩儿是从护坡上跑下去的,一直跑到了河里。听这几个女人说,女孩儿跳下河没多久,有人把她捞上来了,捞上来后,女孩儿已死了。
   死了。从生跨进死原来这么简单!一具年轻的尸体——李婉萍第一眼看上去时还以为她瞌睡了,趴在那里睡觉,摄入她眼帘中的是白白的脚踝,圆圆的屁股,披散的、乌黑发亮的头发。李婉萍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一个死去的人不是在古城的护城河畔,而是在一片麦地里——和她一起插队的女同学田金凤来到关中西府凤山县松陵村还不到半年。她是小麦春灌时去按动电机的开关因为开关带电被电打死的。田金凤那张苍白而僵硬的脸似乎把她十七年来的全部恐惧都凝聚在一起了,这张可怕的脸庞尾随了李婉萍好多年。第二次目睹死亡,李婉萍就不害怕了,也许是久病的父亲早已渴望尽快地结束痛苦的折磨,父亲临死时,十分坦然,即是闭上了眼睛,平静的神情依旧清晰可辩。而母亲就不同了,母亲怕死怕到一提起死亡两个字就颤粟,一看见花圈之类的祭品就呻唤,母亲临咽气时眼泪长淌,双手顽强地抓住床沿,仿佛要抓住她即将离去的生命。死亡只是一种归宿还是十分可怕?李婉萍叩问之后,茫然而混沌。除过同学、亲人之外,还有一个死去的人,这是李婉萍最不可面对也无法逃避的人,他溶入了她的血液,他使她半生半世没有安宁过。每当要面对他人的死亡时,这个人总会牵动她,他在临死前,会是怎样的神情?李婉萍不可想象:他是不是把对她的憎恨带到了阴曹地府?也许,他内心里就没有过恨,只有爱。今夜晚,李婉萍刚刚到环城公园,偏偏又听到了一则有关死亡的消息——尽管,这些年来她在躲避这种消息,还是躲不掉。李婉萍离开了依然在嘀嘀咕咕的那三四个女人,拐过城墙角,开始向北走。一直到李婉萍再也听不见那三四个女人的议论声了,她没有再向前走。她坐在了一个石凳上,背朝城墙,面向护坡下面的河水。俯卧的护城河水中不见了灯光,河水用坚硬的色泽加深了夜晚的浓度。不一会儿,李婉萍的屁股下面冰冰凉凉的,这种感觉使她头脑清醒,思维清晰。夜色粗糙,夜晚的气息如雪。李婉萍连树的影子也看不见了——她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夜晚,也可以说,她只能属于漆黑如炭的夜晚。黑夜沉甸甸的。村街上静如银针。李婉萍临出院门时警觉地回头看了看。那棵中国槐纹丝不动地伫立在街道上用年迈的目光注视着夜晚。一进院子,李婉萍的呼吸匀称了,虽然,她并不怕什么,但还是盼望她的行踪不被任何一个农民窥视到。她撩起了粗布门帘,走进了厦房。一只黄而红的灯泡上布满了尘土,房间里的光线稀里糊涂的。瘦小的老奶奶一见她进了房间,从土炕上下来了,她踮着一双小脚走出了房子门,不一会儿,她用瓷碗端来了一碗火晶柿子放在了窄窄的炕边上。老奶奶说,女子,到炕上去暖和,坐在脚地冷。老奶奶看着她上了炕之后又出去了,一直等到她离开,老奶奶没有再进来。她每一次来,老奶奶都是这样。老奶奶给她和她的孙子留下房间的同时把一颗善良的心贴在了她的心上,使她尝到了人情的温暖。她知道,他和他的奶奶睡一张炕。大冷的天,老奶奶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他是在坚决地推拒了她之后才接纳了她的,他坦诚地告诉她:他的父亲曾经做过国民党凤山县党部的文书,曾经做过国民党西水专署教育局的局长,是地主兼反革命分子。他说,你是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应当和他们一家划清界限才是。在她接受的教育中,地主就是黄世仁、南霸天、刘文采那样的恶贯满盈的坏人,而她每天面对的他的父亲面部不见一丝恶相,在她的心目中,他是一个很慈祥的好老头子,和一些贫下中农一样的和善。插队半年多了,她非但没有对这个地主兼反革命分子产生憎恨感,反而同情他、可怜他——每次开他的批斗会,她都是一言不发。她喜欢这个地主兼反革命的儿子。她插队的松陵村第三生产队,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有二十多个,她一一排除了,心中只留下了他。吸引她的不只是他那清瘦的身体,俊逸的脸庞,乌黑发亮的头发和忧郁而清澈的眼睛。她分明感受到了他身上不同于其他农村青年的气息,不同于其他农村青年的言谈举止。这一切,构成了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场”,这“场”像磁石一样将她吸住了。而他却极力地将她向这“场”外边推——在田地里劳动一整天,他一句话也不说。她和他搭讪,他不接茬,神情冷淡,目光漠然。即是她和他合拉一辆架子车给麦地里送肥,他也不和她多说一句话,万不得已时,他只是用眼睛给她说你应该做什么,他尽量避免和她言语上的接触。车子到了一个陡坡处,在后面推架子车的她故意不用力反而向后拽——他终于被激怒了,放下车子,回过头来,用愤恨的双眼瞪着她。她似乎听见了他的眼睛里喷出来的卡嚓卡嚓声。她毫不示弱,而是横眉竖眼地和他对视,她分明看见他的眼神一寸一寸地软下去,渐渐地柔和了。她希望他开口训她,甚至骂她,他却没有,这使她很失望。
   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就象今夜晚一样——农村里的夜晚比城市里的夜晚真切、真诚、真实,天黑得认认真真,老老实实的,夜色和街道、树木、房屋亲切地溶为一体,成为一种色泽。她仄身于黑夜之中,她神情坦然地走了他家那破旧的院子。他一看见进来的是她,从炕上跳下来,站在了脚地。他的老奶奶赶紧撩起门帘向院子里瞅了瞅,然后才掩上门。老奶奶双手撑着拐杖,用惊诧而疑惑的目光看着她。他看她的眼神中带有警惕、惊慌和惊喜。他打量了她一眼,只吐出了一个字:你?他把要说的话咽下去了——你怎么到我家来了?他垂下了长长的睫毛,似乎不敢正眼再看她。她觉得,他并不是害怕什么,他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男孩子。她目睹着他曾和生产队长在地里吵嘴——生产队长骂他的话太伤他的自尊了,因此,他和生产队长去辩理。生产队长就是一个生产队三百口人的毛主席,说出的话就是“最高指示”。就是有些贫下中家也不敢和生产队长顶嘴,他却敢。他身上有一种外柔内刚的骨气,她因此而更加喜欢他。他问她:街道上有没有人看见你到我家里来?她说,怕什么?看见了又能怎么样?他说,不是我怕啥?被人看见,你就完蛋了。她说,完了就完了。他说,你真是城市里的洋学生,对农村一点儿也不了解。她笑了:你放心,天这么黑,谁能看见我?他没有推她走。老奶奶出去之后,他和她并排坐在了炕沿。他们谁也不说话,她主动抓住了他的手。我的手和他的手把两个人的心接通了。许多年后,我想起他的时候,我觉得,当时,我对他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他那一年(1968年)18岁;只知道他是凤山县第一中学初六六届的毕业生;只知道他是一个沉静得象石头一样的男孩子;只知道他读过不少书。我从发黄的炕席上拿起了他正在读的一本郭小川的诗集,我问他:你写诗吗?他说不写。他说,我是属于黑夜的,黑夜的眼睛看不见诗。他说,黑夜把我拎起来又放下,考验之后又接纳。后来,我才回味,觉得他那天晚上和我说过的话都是诗。我说,我也是属于黑夜的。他说,你是太阳的女儿,光明的尾巴就像一根长长的毛辫长长地垂吊在你的脊背。可以说,他是出口成诗。我泡在他的诗中,从17岁跨进了18岁。尽管,农村的活儿很苦,我们几个知青不会做饭,吃得很差,在和他相处的那一年是很甜蜜的。
   一年长于二十年。
   李婉萍28岁那一年确信她已经用了十年功夫将18岁的岁月彻底埋藏了。虽然,她没有再想过在松陵村度过的日子,可是,一到晚上,他却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她的梦境中,这使她蹊跷而痛苦。李锋向她求婚时,她踌躇再三,迟迟缓缓地接纳了他。艺术学校那么多漂亮的女老师李锋不选择,李锋之所以选择了她,足以证明李锋对她的爱是真诚的,至于说在她身上曾经发生了什么,李锋肯定是不知道的。为了证实这一点,她和李锋举行了订婚仪式之后又拖了三年,才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在那三年里,她试图把她插队的日子从心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不叫他跨进她的梦境,这样,才不会给她和李锋的婚姻蒙上阴影。然而,生活不是她设计的那种样式,人生的轮子不会按照她设计的轨道而转动。尽管,李锋给她带来了物质的满足和床上的快活;尽管她和李锋相敬如宾,没有红过一次脸,她总觉得,李锋怎么也进入不了她的内心。
   新婚第一夜,我将李锋和我推向了尴尬的境地。李锋和我做爱时,我突然喊叫了一声:扎!李锋不知道我怎么了,停止了动作。他问我是咋回事。我只好说,我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李锋撩起了被子。柔软的席梦思床上什么也没有,李锋还在苦苦地寻找扎我的是什么东西,找来找去,只捡拾了一根不知羞耻的阴毛。我沮丧地说,别找了。李锋大概觉得莫名其妙,他叫我趴在床上,在我的腰部看,在我的屁股上看。他站起来,用抹布擦了擦红而发黄的电灯泡上的尘土,重新钻进被窝,在我的屁股上摸了摸,笑了:炕席上的芦篾子扎在你的勾蛋子上了,你不要动弹,我给你拔出来。我和他做毕爱,我说扎,我说,我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把我抱起来,叫我趴在炕上,在我的屁股上看。他俯下身去,把嘴贴在我的屁股上,用牙齿咬着那支扎我的芦篾,把它咬出来了。他给我说,他从记事起,炕上铺着的这张芦席从没有换过新的,那里破了就叫芦篾匠来补一补。刻骨铭心的快活之后便是一阵刺痛,这就是人生。1969年初春的一个黑漆漆的夜晚,我们在破旧的厦房中在脏兮兮的炕席上初尝禁果,也可以说,那就是十八九岁的青年人写下的人生第一首神圣的诗篇。我和他都不曾想到,这诗篇是埋藏他的开首之作。我和他躺下之后。李锋继续忙活,我却没有兴致了,但依旧要装出一副新鲜而快活的样子。李锋可能至死也不会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喊一声“扎”。
   1982年,我们的女儿李黎出生之后,我曾经萌生过将心中的秘密向李锋袒露的念头。这个念头还没有成熟,我就断然掐断了。我想,我一旦说完我和他的事之后肯定会跑到护城河边纵身跳下去的,到那时,谁来抚养女儿成人?人不可承受的就是来自自已内心的折磨,这种折磨比别人的打击残酷多了,对此,李婉萍深有体验。
   李黎就交给你了。李锋弥留之际拉着李婉萍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那一年,李黎十七岁,正好和李婉萍离开父母去凤山县松陵村插队时的年龄一样。肺癌已经把李锋折磨得不成人样了,他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多次的化疗,头发脱光了,眉毛也脱光了。李婉萍看一眼李锋,止不住地流泪。她几次想把她十八岁的初恋告诉李锋,她想,欺哄李锋就是罪过。可是,她却拿不出勇气来,她更担心,她一说出口,李锋不会宽恕她,反而加速了他的死亡。于是,她又把她的过去深深地埋藏了。李锋去世时,样子难看极了,四肢不收,大小便失禁,人的尊严殆失已尽。我死的时候一定要干净利落,绝不能象李锋那样挣扎了又挣扎。面对即将离开人世间的李锋,当时的李婉萍曾经这样感慨过。可是。这个感慨在今夜晚却象灯笼一样挂在了李婉萍的眼前头。
   唉!一声带着苦味的叹息:年轻轻的就这么死了!李婉萍回头看时,只见在不远处的石凳子上坐着一男一女,苍凉的叹息发自男人之口,这个老者肯定为跳进护城河的女孩儿而怜惜。他的叹息带着无奈和悲伤,他的叹息使李婉萍心寒如铁。李婉萍低头俯视护城河,河水象一方黑色的匣子,多看几眼,那黑色的匣子就有吞噬掉自己的可能。李婉萍站起来继续向北走。
   李锋死的那一年49岁。从火葬场把李锋的骨灰匣子端回来,李婉萍想起来了,如果他依旧活着,今年也是49岁。李锋比他多活了三十年。悲哀的是,李锋至死也不知道,三十年前,他的妻子曾经和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农村男孩子上演过一出爱情悲剧;至死也不知道,他的妻子三十年前就把自己最疼爱的人亲手埋藏了;至死也不知道,他的妻子自己折磨了自己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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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下乡知识青年,爱上了一个国民党干部的孩子,这可是一个危险的事情。那时候她年轻,也不懂得人生。以为爱就是爱。不曾想,他们的爱,很快就被人发现了。为了保护她,男孩承担了一切,被判死刑。尽管她当时是被迫招供是那个男孩子强奸了她,可是,心中却留下了伤痕。尤其是,结婚后,面对丈夫,她多次想说出自己的秘密,又怕伤害丈夫,一直隐忍着。直到丈夫死去。留下她和孩子。不想,女儿长大以后,爱上的人,竟然也是那个村里的人,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血缘关系?尤其,是如果她成了那个村的亲家,那她怎么面对那些人你?心里的负担,让她在老年选择了自杀。唉,有些事对一个人的影响太大了。让她永远走不出似的阴影。【编辑:兰陵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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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兰陵美酒        2012-06-24 09:59:14
  一个下乡知识青年,爱上了一个国民党干部的孩子,这可是一个危险的事情。那时候她年轻,也不懂得人生。以为爱就是爱。不曾想,他们的爱,很快就被人发现了。为了保护她,男孩承担了一切,被判死刑。尽管她当时是被迫招供是那个男孩子强奸了她,可是,心中却留下了伤痕。尤其是,结婚后,面对丈夫,她多次想说出自己的秘密,又怕伤害丈夫,一直隐忍着。直到丈夫死去。留下她和孩子。不想,女儿长大以后,爱上的人,竟然也是那个村里的人,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血缘关系?尤其,是如果她成了那个村的亲家,那她怎么面对那些人你?心里的负担,让她在老年选择了自杀。唉,有些事对一个人的影响太大了。让她永远走不出似的阴影。
陕西作协会员,生于六八年,左腿因骨髓炎致残,双耳失聪,已经发表作品一百多篇,代表作为长篇小说《生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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