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韵散文】烛光里的记忆
以为盼来了个暖冬,不想,北风竟领来了半世纪一遇的冰封。
断水停电,交通受阻,物资无法供应,连蜡烛也是有价无市,成倍翻番地涨。傍晚,婆婆裹挟着一身凛冽的寒风进来,皮靴蹬得嚓嚓响,喘着粗气:“哎,省着点用啊,没有货买了呢!”我起身接过一捆蜡烛,抽出一根,点燃。女儿轻轻地对着烛光呵了一口气,烛光微微颤动,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晃动,交叉、重叠。光与影的揉合,明与暗的幻变,顿时,思绪凝结在记忆的碎片中,碎片渐渐聚拢来,变成了完整而又清晰的一大片……
那时村里还没有通电,夜里,家家户户点着昏黄的煤油灯。我记得家里有一盏三角型带玻璃片的煤油灯,好像是母亲陪嫁的,照出来的光清亮清亮的。母亲很少拿出来用,用过后总拿块干净的抹布擦了又擦,拭了又拭。我和弟弟蹲在一旁,推推玻璃片,捏捏油瓶,拨弄顶上的圆环,母亲捉起我们胖乎乎的小手,故作嗔状:“弄坏了,非打烂你们的屁股不可。”我们一溜,一骨碌翻坐到黑漆的圆凳上。圆桌上立着爷爷给他的儿子们分家时的铜油灯,灯身斑斑铜锈泛着暗暗的绿光。此时,坐在桌旁的父亲也把那篇小说看得差不多了。他放下书,摸着我的小脑袋:“又调皮了?”弟弟噘起小嘴:“没有,妈妈说要打烂我们的小屁股。”父亲笑起来,眼里满是慈爱。
夜色愈显深沉,旷野里一片寂静。门前那条路,泡点雨水,烂泥已近半尺深。
父亲深邃的目光凝视着门外,摒住呼吸,似有所思。这时,我们依稀听见“哐啦、哐啦”的脚步声在门前那条泥泞的道路深远处响起,步履声愈来愈清晰了,父亲的眉紧锁起来。不久,便听到“扑通”一声闷响,似有倒地的声音。那人走到池塘边的樟树旁,不慎一脚踩进深坑,套靴便死死钉在泥里,他的脚连同袜子腾空而出,身体一晃荡,臀部便与浆糊般的稀泥们亲密接触了。我和弟弟笑得泪水都快流出来了,母亲狠狠地瞪我们一眼,我们使劲憋住笑,飞似地跑到床边,终于忍不住“扑”地一声,大笑着拍打床板。父亲提起母亲正擦拭的三角煤油灯,走到那跌倒的人身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人扶了起来。
父亲回到屋里,母亲接过三角油灯吹灭,收进橱柜,唤了句:“睡觉了吧,我们家每个月的煤油总用得最多!”父亲把圆桌上的油灯提到窗旁的书桌上,缓缓地说:“你们先睡吧,我再看会儿书。”后来我们才知道,在那个困难的年代,父亲怕路人滑倒,总点灯到深夜。我不知父亲在这样的清夜里熬了多少个日子,也许,在门前那条无言的道路上走过的人们,早已忘记了曾有一盏油灯在那里点亮过,送走又迎来了一批批暗夜中的路人。我常想,油灯是无悔的,父亲也是无悔的吧!
后来,村里修了路,通了电,两盏油灯便不知搁置何处了。或许母亲收藏在某个角落,会常用蘸着油的抹布擦擦、拭拭。
油灯下岗后,也常会有停电的时候,可人们不会再提起油灯用了,因为供销社里没有煤油买了,取而代之的是蜡烛。中学的时候,停电便成了我们全校同学望眼欲穿的渴望与期盼。随着雪白的日光灯一黑,校园便响起“哦”的一声,整齐得让老师们咋舌:“谁说我们的学生没有同心的时候,瞧,这声‘哦’,怕是与部队里阅队时的口号声有得一拼呢!”紧接着,久经沙场的班主任们提着早已备好的蜡烛跑向各个教室分发,生怕我们一哄而散。我们带着窃喜后的懊恼,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在摇曳的烛光里,五六十个脑袋埋在书中,愤愤地数落学校里的无情与苛刻。毕业离校前夕的晚上,我们围着圈坐着草坪里,手举蜡烛,班主任和科任老师站在圆圈中央,与我们作最后的演讲和告别。我们流着泪,全然忘了蜡泪灼在手上的疼痛。
而今,恩师们云鬓已改,昔日同窗亦各自一方。多年后的一个傍晚,在我工作的地方碰到初中班主任,我把他请到我的办公室,坐下长谈。我们感叹着时光的消逝,他仍记得我,大概是因为他曾经对我有过太高的期盼,而我的不争气又让他痛心不己。而我提及班上的或某届某班的一些同学时,他的脸上一片茫然,含糊地答道:“带了太多的学生,印象是模模糊糊一片,只记得很多双眼睛,很多张脸,要正确地拼接起来,很难了。”我相信这是实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使干。”蜡炬流泪,是一种物理现象,春蚕吐丝,只是一种生命行为,而那些默默奉献、辛勤耕耘着的老师们呢?他们传道、授业、解惑,甚至无微不至地照料着我们的生活起居,是否也是出自一种职业的本能呢?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正是这种不言,这种别无他图的对工作的执着,将一批又一批的懵懂少年培育成人,为国家为社会输送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才。感谢老师,还有在人生路上给我们教诲的人们!他们才是照亮我们人生道路的蜡烛!
烛光仍在闪烁,女儿仍在嬉笑。问你呵,烛光!你能否照亮女儿的一生?能否照亮祖国的下一代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