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美读】美文盛宴
【《道士塔》:书写者的三重角色】
一、历史“现场”的目击者
历史宛如一只漏斗,荣耀与屈辱,高贵与卑贱,似乎无所不包,而又无一不被漏掉,最终只剩下漏斗本身。
关于“敦煌石窟的罪人”王道士,历史的记载除了一方依稀的“碑文”,恐怕也只有一张面目模糊的“照片”了。然而,这具历史的干尸在书写者想象之网的打捞下,居然令人不可思议地复活于现世的视界之中:
“王道士每天起得很早,喜欢到洞窟里转转,就像一个老农,看看他的宅院。他对洞窟里的壁画有点不满,暗乎乎的,看着有点眼花。亮堂一点多好呢,他找了两个帮手,拎来一桶石灰。草扎的刷子装上一个长把,在石灰桶里蘸一蘸,开始他的粉刷……”
对于书写者如此绘声绘色的诉说,我们的评论家们却发出了痛心疾首的呐喊:“这哪里是写散文,分明是写小说,若老一辈学者写到这些地方,有史料,就引用史料,若于史无证,断然不敢这样信口雌黄。”(韩石山《余秋雨散文的缺失》)
中国文学的可检讨之处,也许正如曹文轩教授所言,若干年来总是满足于摹写,流连于考证,而无法将文字引入想象。(见《〈幻城〉序言》)余秋雨散文之所以能独步新境,就在于他大胆突破体式化的言说,于别人不敢下笔处下笔。他说:“我写那些文章,不能说完全没有考虑过文体,但主要是为了倾吐一种文化感受。”有一天,“卸职出行”的他行走到甘肃敦煌的莫高窟,面对着夕阳之下朔风之中的破落的塔群时,一种深刻的“文化感受”与尘封的“历史资料”之间怦然“对接”,恍惚之间,一个民族文化的叩访者蝶化成一个历史“现场”的目击者。于是,一出民族悲剧的大幕哗地一下在他眼前拉开,——一个穿着土布棉衣,目光呆滞,畏畏缩缩的小丑,操起一只愚昧的铁锤,将那些体态婀娜、浅笑柔美的塑雕砸成一堆碎片;紧接着,他又挥起一把无知的长刷,将那些五颜六色、美轮美奂的壁画刷得一片惨白……
就这样,书写者“从‘可爱’的文化传统中寻找具有现实合理性的‘可信’因素”,(冷成金《论余秋雨散文的价值取向》)并妙用小说与戏剧的技法,将激情和想象注入艺术宣叙之中,从而使历史从干瘪走向丰盈,从晦暗走向明朗,从迷离走向真切。在书写者想像之翼的引领下,读者也随之穿透时空的云雾而进入到历史的“现场”之中,成为了一场民族大劫难的见证人。
这里,想像不是骗局。想像所重构的历史记忆和彩绘的历史图景在文本中震撼心魂的复现,可以说为中国当下文学那奄奄一息的想像力,注入了勃勃生机。
二、悲剧事件的亲历者
在“道士塔”这方历史舞台所上演的这出民族悲剧,共由四幕组成。第一幕是悲剧的引子和开端,第四幕是悲剧的结局和尾声,中间两幕是悲剧的发展与高潮,也是全剧的重点之所在。
“莫高窟大门外,有一条河,过河有一溜空地,高高低低建着几座僧人圆寂塔。塔呈圆形,状近葫芦,外敷白色。从几座坍弛的来看,塔心竖一木桩,四周以黄泥塑成,基座垒以青砖。历来住持莫高窟的僧侣都不富裕,从这里也可找见证明。夕阳西下,朔风凛冽,这个破落的塔群更显得悲凉。”
在起笔以寥寥数语点示背景、烘染气氛之后,剧中的小丑王道士开始“错步上前”。随着中国官僚和外国冒险家们的粉墨登场,一场毁损与劫掠民族文化瑰宝的惨剧开始不断升级,愈演愈烈。
“今天我走进这几个洞窟,对着惨白的墙壁,惨白的怪像,脑中也是一片惨白。我几乎不会言动。眼前直晃动着那些刷把和铁锤。”
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历史“现场”的目击者,已然成了恶梦的亲历者,他再也忍受不住,——“住手!”“我在心底痛苦地呼喊”“我甚至想向他跪下,低声求他:‘请等一等,等一等’……”
而就在中国官员的客厅里正茶香缕缕的时候,敦煌的大漠中燃起了股股炊烟。那些文化嗅觉灵敏的洋猎狗们,从俄国,从匈牙利,从法国,从日本,疯狂地追踪而来了。他们从“脏脏的”王道士那里窃取文物,“就像用两枚针换一只鸡,一颗钮扣换一篮青菜”那样“轻松”。“一箱子,又一箱子。一大车,又一大车。”不是走向省城,而是运往伦敦,运往巴黎,运往彼得堡,运往东京。“沙漠上,两道深深的车辙”,那是强盗的车轮辗扎在“亲历者”心坎的伤痛;“西天凄艳的晚霞”,那是抽打着“亲历者”人格与良知的道道鞭痕。
这是“祖先给我们的遗赠”啊,岂容“这么悄悄地运走”!他呼地一下跳出来,张开双臂,“拦住他们的车队”,并与之“对视着,站在沙漠里。”他要像一个当代中国青年诗人之于火烧圆明圆的额尔金勋爵那样,与侵略者“决胜负于城下”。
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对于此种行走于现实与历史之间,直接与古人对话的“余氏文笔”,恐怕在那些“老一辈学者”的经典里,我们是难得一见的。
三、高贵情绪的酿造者
有论者说,文本中的“伤口”“滴血”“下跪”“恳求”乃至“哭泣”,所有这些意象或独白展示了一种露骨的煽情技巧。(朱大可《抹着文化口红游荡文坛》)
《道士塔》是余秋雨《文化苦旅》的首篇。“文化到底是干嘛的?”余秋雨在一次访谈中说:“文化无论如何能够在我们的民众当中唤起一种比较高贵的情绪。”
高贵的情绪,是余秋雨散文的灵魂。余秋雨散文的魅力,是一种感动与被感动的魅力。他的散文往往是在“自已觉得非写一点文章不可”和“有了写文章的冲动”这种状态下有感而作的。
“我好恨!”
阅读《道士塔》,我们必须使用耳朵而不是眼睛。唯其如此,我们才能倾听到滚落在字里行间的声声啼哭。恨,犹如一条河流,横贯于整个文本。其间,有对出于无知和贪婪而损毁与出卖敦煌艺术瑰宝的民族罪人王道士的痛恨,有对缺失了民族责任感的昏庸官僚的憎恨,有对洗劫国宝的外国文化强盗的愤恨,有对敦煌学者为了进行研究而不得不从国外买回文献胶卷的屈辱事实的遗恨。文本借助于反讽、比照和引称,将书写者的“恨”,表现得撕心裂肺,无以复加。
诗人欧阳江诃说:“词的意义寄生在反词上面,先有了反词,然后词才被唤起,被催生,被重新编码。”“恨”与“爱”是一种并存的对称语境。如果没有对民族文化的无限钟爱,便不会有对民族悲剧的绵绵之恨。民族意识,是一种最能牵动人心的“高贵的情绪”。书写者以其超凡的想像穿透力和深刻的艺术感染力,赋予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以凝重而鲜亮的民族色彩,从而在读者的心中唤起无比激越的审美回响。
久久,久久。
【《邻院的少妇》:尺寸之幅,五笔生花】
这是一篇不足五百字的短文,这是一瓣普通的邻里故事,这是一个平凡的都市女性。然而,作者却以其生花妙笔,将短文写得妙趣横生,将故事写得波澜曲致,将人物写得楚楚动人。
一、宕一笔,引人入胜
文章题为“邻院的少妇”,起笔却说“她其实不住在我家隔壁”。仿佛一只美丽的蝴蝶从你的窗口飞过,正当你眼睛为之一亮,心头为之一热的时候,它却倏尔远逝。而就在你心头空落的一刹那,它又翩然而至——“在一个城市里,是我的熟人、女熟人。”这正是作者的高妙之所在。文章开篇用一个否定句将读者的视线宕开,既而又以一个是字句将读者的视线拉回来。就在这翕忽开合之间,作者将笔下的主人公推置到一种欣赏、想象与回味的审美距离之上。
俗话说,人熟是宝。这邻院的少妇是一个怎样的熟人,怎样的女熟人呢?于是,在读者的审美期待之中,主人公闪亮登场了。
二、衬一笔,动人心旌
“那天她牵着她的孩子来见我,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紧身的有着紫红色碎花的上衣,倚在我的书架上和我说话,窗外的阳光正好,一只麻雀又落在窗台上。”
优美迷人的曲线,清纯飘逸的气质,爽朗张扬的个性。作者运用影视特写的手法,将一幅栩栩如生的“美人图”定格于读者的眼球。然而,作者尚嫌美中不足,又别具匠心地让少妇“牵着她的孩子”。
台湾作家李乐薇在他的散文《我的空中楼阁》写道:“世界有很多已经很美的东西,还需要一些点缀。”点缀,就是对原有的事物加以衬托装饰,使之更加美好。既是作家又是画家的贾平凹,深得绘画技法之精要,妙以小儿为少妇刷色。少妇“牵着她的孩子”,就像李乐薇笔下小屋的出现“点破了山的寂寞,增加了风景的内容”一样。“山上有了小屋好比一望无际的水面飘过一片风帆,辽阔无边的天空掠过一只飞雁,是单纯的底色上一点灵动的色彩,是山川美景中的一点生气。”文中孩子的出现,既表明了少妇的身份,又点明了少妇和“我”亲密的邻里关系,还为下文“画像”情节的叙写营造了亲和的氛围。
三、插一笔,撩人情怀
所谓插笔,是指“作者在叙写特定事件或主要情节的过程中,插入另外的内容,用以推进或延缓情节的进程,调节叙述的节奏,帮助刻画人物性格,扩大作品的表现范围”。(《辞海》)在接下来对“画像”情节的叙述之中,作者借少妇之口,插入有关少妇日常生活的内容:
“她不停地说到新近某某商场有了什么家具别致又便宜,问我身上的T恤衫哪儿买的应该给孩子他爸也买一件,后来又说她的母亲和婆婆。”
已故诗人海子在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诗中将“幸福”定义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有一所房子”“和每一个亲人通信”。文中的这一插笔,将为人之母、为人之妻、为人之媳、为人之女以及作为当家主妇的少妇的幸福生活与生活品位表现得具象而丰厚,从而使人物形象一下子丰满起来,鲜活起来。
四、转一笔,发人幽思
《老残游记》里这样写王小玉唱戏:
“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就在满园子的人“渐渐的就听不见了”的时候,“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
贾平凹就是这样一位高超的唱家。
正当我们为他的画中人那“清纯”“妩媚”与“温柔”之美而叫绝的时候,他却来了一个清音渺渺的不胜低回:
“平日为人画像,画成了都让被画者拿去,但……”
这一个“但”字,便宛如那忽而扬起的东洋烟火,由表及里地翻转出少妇缤纷灿烂的心灵之花:
“她反复问我,你满意么?我说满意,她就说,那我就不硬要了,给你留下吧,画成一幅满意的画也不容易。”
——这样一个善解人意、无欲无求的绝色女子,怎能不让人击节叫好啊!
五、收一笔,耐人寻味
人生的每一个年龄段固然有着每一个年龄段的精彩,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美丽人生尽在少妇时代。
“女人最好的年龄段是少妇,做少妇的女人真好。”
文章的这一收束段,不是“蛋糕上的酥皮”,而是《邻院的少妇》这幅“美人图”上的题画诗。题画诗的妙处,“乃在于它绘出了一个有画面意的暗示性的解读,使得古典绘画那虚灵淡远的气韵得以回落到古代中国人的现实生活世界”(公木赵雨《古诗今读》)。结末,作者在全文叙述描写的基础之上,将“我”对少妇诗意的“解读”予以酣畅而响亮地表达。两个“好”字,犹如两滴情感的浓墨在宣纸上渗开,直渗进读者的心底。
附:邻院的少妇
贾平凹
她其实不住在我家隔壁,在一个城市里,是我的熟人,女熟人。那天她牵着她的孩子来见我,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紧身的有着紫红色碎花的上衣,倚在我的书架上和我说话,窗外的阳光正好,一只麻雀又落在窗台上。我说,我给你画个像吧?她说,画我呀?画我什么?!我说,画你是少妇。她就让我画起来,但她总不能固定姿势,一会儿呼叫小儿不要撞翻书桌上的陶罐,一会儿又看着我栽的盆花说她要送我一瓶干枝梅,然后就不停地说到新近某某商场有了什么家具别致又便宜,问我身上的T恤衫哪儿买的应该给孩子他爸也买一件,后来又说她的母亲和婆婆。画到一半,她要过来看画得像不像,我不让动,她说,你要把我画漂亮些,不能画出我的近视。我说,漂亮女人多半都是近视。她还说,你发现了没有,我嘴有些歪,这不能画的。我说,电影明星好多都是你这个嘴形的。
像画好了,她站在画前端详了许久,说,这是我吗?我说,哪儿不像你?太像了!她说,好像有些太美了。
她做姑娘的时候,回头率非常高,但她从不理会,傻乎乎的,说话有些冲。做了少妇,清纯依然清纯,多了许多妩媚和温柔。
平日为人画像,画成了都让被画者拿去,但她反复地问我,你满意么?我说满意。她就说,那我就不硬要了,给你留下吧,画成一幅满意的画不容易。
女人最好的年龄段是少妇,做少妇的女人真好。
【站在想象这边——《听邻家吹笙》赏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