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云今天请了假，提前下班去接可可，今天是妈的生日。
　　 幼儿园看门的老头显然有点不满芷云打断了他的威虎山，他关上小收音机，慢慢走过来，隔着铁栏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这么早就来接孩子？”芷云只是满脸赔笑：“今天有点急事。”老头还是存有疑惑，把芷云递过来的宝宝接送卡反复摩挲研究了一番，抬起眼在老花镜后窥探：“没怎么见过你啊？”芷云唯有把笑容堆得更加糯软卑恭：“呵呵，平时上班忙着，都是外公外婆接……”
　　 正是午睡时间，中3班的教室门虚掩着，芷云轻轻推开门，看见值班老师正斜倚着小床打着盹。芷云正有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的时候，老师觉察出有人，一下就惊醒了，看到有家长在外面，腾地一下坐起，蹑手蹑脚走过来：“这么早，接孩子？”“嗯，接木小可，我是她妈妈。”老师点点头，示意芷云跟着走进教室，教室很小，不过20平米，摆满了塑料小床，芷云尽量把身体侧成一条直线，小心地在一大堆粉手藕腿中穿行。可可睡在最里面的一张小床上，那上面挤着三个孩子，她睡得很沉，弓成了一只小小的虾米，额上的细发润湿地贴着脑门，小手小脚蜷着，旁边一个孩子的头紧紧贴着她的头，流出来的口水濡湿了那张看上去形迹可疑的枕巾，另一头还睡着一个孩子，她睡相比较霸道，两只腿搭在了可可的肚子上，值班老师俯身把那两只小腿扒拉下来，又回头笑着对芷云解释：“可可个子小，就三个人睡得一床。”芷云在她脸上照镜子似的看到了刚才自己熟悉的笑容，她觉得好像解释得还不够好，又加了一句：“哦，平时都是换着来的，大多数时候可可都是两孩子一人一头。”她又弯下腰轻轻摇了摇可可，在她耳边低语：”可可，可可，起来了，妈妈来接你了哟……“老师这个哟字拉得又轻又长，像被拉抻的棉花糖。
　　 芷云蹲下来，给孩子穿衣服，值班老师就在旁边递衣服，递鞋子，好像觉得还不够忙似的，转身给旁边的一孩子掖了掖被角。芷云想，其实这个动作是多余的，没必要做给她看，她现在的眼里只有她的可可，她是她的花朵，她娇嫩的小花朵，下学期一定要把孩子转到条件好的小太阳幼儿园，每个月多的那一百多，挤挤总是会有的，一定！
　　 可可揉着惺忪的睡眼还在梦游，任凭芷云摆弄着，穿好衣服，穿好鞋子，然后抱下楼出了幼儿园。
　　 芷云把可可放在车后座，就直奔街口的蛋糕店：“来个这样的蛋糕。”芷云隔着壁窗指着一个漂亮的蛋糕：“不过，上面的小猴做成兔子。再写几个字：祝外婆生日快乐。”芷云突然想起妈上次颤颤巍巍提了一袋樱桃过来，那不是给可可的，有核的她都不爱吃，那是给她永远的女儿：芷云的。
　　 “麻烦，式样不变，大一号。”
　　 可可看见蛋糕，清醒过来，“妈妈，我要那个，那个，小白兔！”
　　 芷云看看那个小蛋糕，精致可爱，小白兔乖乖地蹲在那绿奶油中，红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旁边的标价牌是8元，芷云转过头来笑着对小可说：“可可，妈妈买了小猴子了，小猴子比小白兔聪明。”可是可可比小猴子还聪明，完全不吃妈妈这套：“我要嘛，我要小白兔！”
　　 芷云最终还是买了大号的生日蛋糕和可可喜欢的小白兔。带上东西回了娘家。
　　
　　 二
　　 芷云爸妈老两口歪着在看电视，其实也不是在看，人的年纪大了，只想有点声音赶走这寂寞，但是看着看着就成了听了，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芷云打开门弄出的声响把老两口从睡梦中惊醒了，老花镜从芷云爸的鼻梁上滑落下来，他想马上站起来，可是芷云妈比她更快，三两步过来，搂过可可笑，可可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外婆！外公！”
　　 芷云微笑着看着亲人，把手中的蛋糕放在客厅兼饭厅边上的饭桌角上，芷云打开桌上的饭菜罩，里面三只碗可怜巴巴地挤在一起，一只碗乘着小半碗米饭，焦黄的锅巴愁苦地望着芷云，另一只碗里炒茄子在泛着几滴浅黄油珠的黑色汤水中软塌塌地躺着，另一只碗里四五块酸黄瓜病恹恹地低头看着浸泡着自己的酸水。芷云的心也好似被摁在酸水里，又狠狠地被抓起来，被捏紧，欲碎。
　　 “我在墙根下种了一棵瓜，天天来浇水，天天来看它……”女儿稚嫩的歌声伴着爸妈开心的笑声传过来，微微地抚摸了下芷云酸痛的心口，“哈哈……” “外婆，你看……”“呵呵呵呵……呵呵呵……”可可的声音像彩色的蝴蝶，在这黑暗的小屋里翩翩起舞，渐渐地驱散了这屋里的冷清和寒酸。
　　 晚饭是吃饺子，饺子包好了，一个一个整齐地码在盖帘上，像列队整齐的士兵等待着一声令下，就向沸滚的水里进发。可是，这时，火渐渐地黯淡下去，有气无力地舔着锅底，“呀！没气了，我这记性，早该换了，今天可误事！”芷云妈埋怨着自己，可芷云知道，节省的妈是不会早换的，她一定会把气用完再去换罐，“我来吧！”芷云把洗槽里边上搁着的菜盆拿过来，在锅里舀了一瓢热水在盆里，又把盆放地上，打开小门，拖出液化气罐，麻利地把罐子坐在热水盆里，然后又在锅里舀上半瓢水，浇泼在瓶身上。蓝色的火苗一个激灵，陡然上窜，又变成了艳丽的黄色，欢快地拥抱着锅底。芷云拿出电话，找出送煤气的电话：“给槐中西路农机厂大院送一罐煤气吧！……什么，你还在东三环……要多久……啊……锅里煮着呢……哦，哦，知道了，好吧……”
　　 芷云挂了电话，麻利地解开围裙，拢了拢头发：“妈，送液化气的师傅过不来，剩的这点不烧了，等会真没了，误事，我现在就去他门市上换罐。”
　　 芷云妈望望窗外，然后走到里屋，拿出一件雨衣递给在门口穿鞋的芷云：“外面下着小雨，拿上。”
　　 芷云去接伞，芷云妈却又迟疑着收回伞：“要不，今天就不换了，将就用电饭锅做吧！”
　　 “别了，电饭锅做出来的饺子没劲，再说，明天那师傅还不空怎么办，没什么的，我在店里老换罐的，也没多重！”
　　 火锅店里的液化气罐是没多重，都是小号瓶的，可家用的罐子就沉得很，有30多斤，灌满后有60多斤，芷云费劲地把罐子搬到了小三轮上，门市里的女人上前来扶了一把：“不好意思啊，我男人现在回不来，这个点儿，忙得很，哎，你老公呢？没下班啊？上次就他来换的，我们这里啊，从不缺斤短两，装够了的，重得很……”女人说个没完，芷云抬腿蹁上车，回头向女人点头笑笑，示意自己走了。
　　 天黑透了，雨大起来，无边无际的雨，无边无际的黑暗，在小小的雨衣里蜷缩着一点点温暖。芷云费力地蹬着轮子，路不算很长，但是芷云觉得好远好远，呆呆站立街边的电线杆，把头使劲缩在脖子里的下班的人，他们，从芷云身边晃过去，一下子就隐在黑暗里，芷云抬起头，橘黄色的路灯，映照着芷云的眼睛，原来雨是有形状的呀，芷云想着，像是牛毛，有几丝落在了芷云的脸庞，冰丝丝的。
　　 吃完晚饭，芷云在厨房里洗着碗，芷云妈从碗柜里拿出一个袋子，倒出里面的东西浸泡在水里，是红艳艳的樱桃，这个时节，樱桃十元钱一斤，可可是不吃带核的水果，芷云知道，还和20年前一样，妈都是给自己买的。芷云妈忧心忡忡地望着芷云：“刚才可可说什么两个妈妈，那边……”芷云爸妈自从他们离婚后，在她面前用就只用“那边”借代。芷云默默地洗着樱桃，什么话都没说。
　　
　　 芷云的工作让她很少有时间在晚上临睡前陪着孩子，今天可可很高兴，听了一个故事，还要听：“妈妈，我还要听一个，还讲一个吧！”芷云合上书，微笑：“可可，该睡了，下次给你讲！”“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啊？”可可嘟着小嘴，表示不满，芷云笑笑：“好了，可可乖，要睡觉了！”芷云站起身，去衣柜里拿明天可可要穿的衣物，“妈妈，明天我要穿上次那个阿姨给我买的那条白裙子！”可可在被窝里探出头来说话。
　　 “今天下雨了，明天不知道下不下雨呢，不能穿裙子！”
　　 “我问了奶奶了，电视上说明天不下雨，妈妈，我要穿那条裙子，我们老师和小朋友都喜欢我。”
　　 那条裙子还是被拿了出来，放在了可可的枕头边上。可可已经进入了梦乡，红红的小脸上，长长的睫毛微微的颤动，不知道做着什么样的美梦，那条美丽的白色公主裙在旁边安静地躺着，胸口有一个粉红可爱的蝴蝶结，纯洁如梦幻般的纱纱裙摆像春天的鲜花一样怒放着。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要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懂，可可在芷云面前很少说爸爸那边的事情，说到那女人，都是说那个阿姨，可是他们真的确实是小孩，她们的心不会撒谎，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们简单分明。芷云别过头，轻轻拿起那条裙子，放在离枕头稍远一点的地方，又拿起，再远一点*
　　
　　 三
　　 每个月的24号晚上，是那边拿生活费过来的日子，可下午4点的时候，木山就开着他那长安之星来了：“芷云，我今天晚上有点应酬，这个月的先给你。”
　　 他递过来的五百元钱，还有一个塑料袋：“这里面是她给可可买的油画棒。“芷云打开看了看，很大的一个盒子，48色的，那是芷云即使要买，也要思考半天的东西。
　　 木山靠在车门上，从兜里掏出一包烟，芷云看到他的烟已经从原来10元的“绿石”变成了现在20元一包的“金石”，他熟练地打开烟盒，抽出一支来，掏出打火机，一只手护着火，头倾斜着芷云熟悉的角度凑到火上点烟，深入芷云生活的这么熟悉的场景几乎让她这一刻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想就像原来那样，走上前去，轻轻取下那只烟，还用着几年前那种撒娇嗔怪的语气说：“少抽点！”
　　 芷云还恍惚着，却听见木山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你爸爸妈妈身体又不好，现在我和她都安定下来了，可可由我来带吧！”芷云一下从回忆里惊醒过来：“你什么意思？”“是，当初我说了，孩子归你，可你现在看，她很喜欢可可！”
　　 “木山！”
　　 “现在没时间说，空了详细谈，我今天有急事，这段时间有点忙，改天我们好好坐下来谈谈！”山木扔了烟头，开了车门，一边打火，一边探出头来对芷云说：“别把可可送那个幼儿园了，他们买的米都是在我一哥们那里采购，都是最次的！早换幼儿园，多出来的费用我出！”
　　 “不！我自己出！”芷云大声说着，可是山木扬长远去的汽车声，把芷云的声音完完全全给碾压了。
　　 “你说老天怎么这么没眼！”一个声音在芷云身后响起。
　　 芷云扭头一看，是店里跟自己要好的小张。
　　 “你赶紧找一个比他好的，我就看不过去了，那女人有什么比你好的？”小张忿忿不平地说。
　　 “好啊！”
　　 小张惊诧芷云这么干脆的回答，有点不适应地问:“你想通啦？以前你总说，先这么着吧，我就烦你，是不是还想着那家伙，现在你想通了？”
　　 “可可需要一个爸爸啊！”芷云简短地说。
　　 “想通了就好办，我大姨搞着一婚介呢，我说了，手上资源一大堆，你呀，以前总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晚上8点的时候，小张急匆匆地过来：“你快去请个假，现在去见个人去！”
　　 芷云放下手中的蔬菜：“见谁？上着班呢！”
　　 小张搡了芷云一下：“我可是上心得很呢，现在快去吧，都约好了！”
　　 “可……”
　　 “可什么可，快去跟经理请假！”
　　
　　 约见的地方是街心花园。芷云坐在长椅上，手机响起，她没接，这是约定好的，她环顾四周，看见一高高壮壮的身影向她走过来，心里一阵慌乱，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身影在她面前站定：“你是罗芷云？”
　　 这个人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他高高的，肩膀宽宽的，国字脸，穿着一件休闲衬衫，芷云慌乱地：“是，是，我就是。”
　　 “我叫薛峰。”
　　 芷云点点头，他的名字是小张早就打听好了的，是一事业单位的会计，来的时候，芷云有点怯怯的：“他条件太好了，会不会不配啊？”“我的天，你这女人！人人都是巴不得找个条件好的傍，你倒好！”小张一下就把芷云给堵了回去。
　　 “这里人多，我们去环城公路上走走吧！”
　　 芷云和薛峰并肩向环城公路的方向走去。
　　 芷云个子娇小，站在他的旁边还达不到他的肩头，芷云不知道说些什么话题，只默默地盯着地面，月光拉长了两人的影子，芷云的影子像一棵纤细柔弱的藤，而旁边是一个高大伟岸的树。
　　 “今天月色很好啊。”
　　 “嗯，是啊，很好啊！”
　　 “你有一个女儿。”
　　 “嗯，是啊，叫可可，快5岁了。”
　　 “我有个男孩，不过，没跟着我。”
　　 ……
　　 “你喜欢穿平跟鞋啊？”
　　 “啊？哦，因为穿这个脚不累。”
　　 芷云抿了抿嘴，低头看看脚上那双平底老北京布鞋，下意识地往裙子下缩了缩，她们的工作平时都穿着红色统一的工作服，跑堂累，因此，平底的布鞋是芷云的最爱。裙子是小张把她下班后的穿着，借给芷云穿的，但她们两人脚的大小不合，没有鞋子换，当时小张说:“晚上，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