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六六年的五月，华夏大地开始酝酿一场异常的战役，要同有着五千年历史的文明作战。
　　 东北石油学院的政治部通知各个班级，组织师生到俱乐部开大会，说是传达文件。
　　 开会前，同学们在等待着，校学生会主席机械系的雨晨，是个玉树临风的帅气小伙子，形象极佳。一米八的个头，篮球场上的健将，喜欢摆弄乐器，吹打弹拉样样精通，联欢会上佼佼者。无论独唱还是演奏，都数上乘，是各个班里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是暗恋的首选对象。
　　 雨晨开始组织班级之间拉歌，此起彼伏，异常热闹，不是比赛胜似比赛。
　　 院长带着几位院领导走进会场。
　　 同学们发现院长和其他几位领导的脸上都异常严肃。尤其是院长，不再是面带笑容，而是紧紧地抿着嘴唇。院长巡视了大家一下，在文件夹里拿出来一张报纸，递给政治部的主任，示意由他来传达。
　　 雨晨和同学们都感觉纳闷，传达文件怎么是读报纸？读报纸怎么还要召开这么大规模的会议？老师在班里读一下不就可以了吗？
　　 传达的是两报一刊的“五、一六”通告。
　　 院长在政治部主任传达完之后，开始训导学生，告诫学生要能坐得住。在课堂里认真听课，不要过多参与社会活动，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只有学好了知识掌握了本领，将来到工作岗位才是有用之才。社会是复杂的，学生尽量不要过早的去参与。
　　 两个月之后，人们看到大街上有人手拿锋利的剪子，在堵截留长辫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把长发一律剪短，说是破四旧。这个动作像瘟疫一样很快传染了学院，那些本来就不是很漂亮的女生们，毅然决然的剪掉了长辫子，变成齐耳短发，好似附近的乡下大嫂。机械系的聪明的青莲，只把长发剪去一半，打理成两把刷子头，被称之造反辨，比那些齐耳发好看多了。其他女同学想效仿，已经来不及了。
　　 学校附近的小奶奶庙也被推翻，不再有什么求子求药的老太婆出现。
　　 大街上有了大喇叭，整天的在鼓噪，轰雷般的震颤着耳膜的歌声，没有优美的旋律，也没有音乐应该有的魅力。“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反复播放的总是类似的歌曲。
　　 二
　　 当时的大庆油田没有高等学府，这个距离油田不到百华里的地方，只有这么一所石油学院。师生加一块儿还不到两千人。
　　 那几天，突然发现学校有了陌生人，在班级和宿舍串联、在宣传、在鼓动。院长和政治部的几位老师们试图制止，但效果不大，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树欲静而风不止。
　　 学院的一些学生，也开始走出去，与油田的另两所中专学校的学生联系，进行了所谓的革命大串联，并共同组织了长征队，准备步行去京城，接受领袖接见。
　　 这是一个炎热的天气，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的叫唤，让人们的情绪更加烦躁，恨不得爬上树去消灭这不知道人间多烦恼的东西。已经读大三的雨晨躺在宿舍的木板床上，用棉球堵在耳朵上，手里捧着一本《石油矿产机械》看着。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进去，这本书几乎都被他翻烂糊了。
　　 雨晨是机械系的高才生，书上那些知识，早就被他吃进肚子里了。对于这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他没有足够的认识。他很信任院长，认为这运动闹哄一阵子也就会平息。还是多学知识掌握本领，成为对社会对油田有用的人。
　　 学习最差的苟军，可是发挥了特长。他天天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去鼓噪，积极参加社会上的批判会，能声泪俱下的忆苦思甜，好像是他在冰天雪地里去给地主放牛，更好像是他的女儿或者姐妹被黄世仁糟蹋，义愤填膺的样子很快引起来大庆串联的北大的造反派发现。
　　 苟军对那两位北大的学生说自己参加运动，是冒着风险来的，院长是不允许学生参加运动。
　　 北大来的造反派鼓动苟军要拿起武器，用“五、一六”精神武装头脑，造反夺权。把院长拉下马，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咱们以后就是战友，要共同战斗。
　　 苟军真是兴奋极了，对北大战友说：“你们简直就是救命的活菩萨啊，救我出苦海。我总是挂科亮红灯。”
　　 “唉！不能这么说！我们不是什么菩萨。菩萨是四旧，是封建迷信。就要破四旧，立四新。”
　　 “还有，你就必须……必须……发动你……的同学，组织起来……先夺权，再杀……杀向工厂，杀向……农村，就……同一切……不合理的制度……斗争。”另外一个是沙哑着嗓子的小矮个，磕磕巴巴的说着。
　　 “那我不去上课，能不能行啊？再说，这造反不犯法吗？”苟军还是底气不足。
　　 高个子拍拍苟军的肩膀：“还上什么课啊？犯什么法啊？你知道吗？有人反对毛主席，想篡党夺权，咱们能答应吗？北京的所有院校都不上课了，到工厂到农村，宣传造反精神，点燃革命的烈火。”
　　 苟军嘟囔着：“我一个人有些身单力薄啊。”
　　 “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就……就不知道吗？”小个子有些急眼了。
　　 苟军点着头，像是打足了气的皮球，兴冲冲的回到学校，他决定先找雨晨。
　　 苟军和雨晨是来自同一个地方，而且是一直是同学。苟军的成绩总是将将巴巴，当年就挺费劲的才考上了大学，不能同名列前茅的雨晨相比。他多少有些惧怕这个高高大大的雨晨。第一雨晨学习比他好，老师喜欢他，他是学生会的主席。第二两家还是远方亲戚。
　　 苟军一看到雨晨心里就打憷，他悄悄的到了雨晨跟前，发现他在看书。他一把夺下来，雨晨被他的动作突然吓了一跳，质问苟军：“你又跑哪闲逛去了？快期末考试了不知道啊？还想挂科？”
　　 苟军神秘地说：“不再考试了，以后永远不考试了。嘿嘿。”
　　 “你胡说什么呢？不考试叫什么学校，咱们是什么学生。”雨晨伸手把书夺了回来。
　　 苟军：“你这个书呆子，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外面热闹成啥样了，你都不知道。”
　　 “不就是把奶奶庙扒了吗，嗯，还有女生把长辫子剪成短发了，说这就是破四旧。哼！”
　　 苟军继续鼓动雨晨：“你呀，就是不明白，咱们国家都出大事儿了，你看过海瑞罢官吧？那就是要夺权，有人夺毛主席的权，咱们得受二遍罪吃二遍苦了。”
　　 “你别在这胡咧咧，该看书看会儿书，该干啥去干啥。”
　　 苟军气恼的摔门离去。
　　 学院的宿舍是男生住在平房，女生的宿舍才是楼房。青莲住在二楼，听到苟军的咋呼，边埋怨边走了下来：“卷尾一郎，我说你吃了豹子胆了，胆敢到这女宿舍来咋咋呼呼的？不告诉你离我远点儿吗？”
　　 被称之为校花的青莲是苟军一直追逐的对象，到阶梯教室听课他给占座位，到食堂打饭他瞄着青莲的身影，替她排队。当青莲发现他的意图，拒绝他为她所做的一切。
　　 虽然苟军的形象不是很难看，将近一米七的个头不是显得太矮小，相貌也说得过去，可他的学习成绩实在让人无法恭维，亮红灯、挂科，那都是经常事儿。再就是他的为人，太在意功利，而且善于玩点儿心眼好耍点儿小聪明。
　　 老师不喜欢同学也嘲讽，青莲送他个外号“卷尾一郎”。开始还得意的认为这名字很好听，尤其是起外号的人，是自己喜欢的女同学，不再计较。他暗下决心一定把青莲搞定，毕业以后娶她做老婆。
　　 “那些规定都是四旧，是封建残余的影响。再说，以后不考试了，你不能再叫我卷尾一郎了。那是你攻击我这个根正苗红的红色种子，不可以喽。”
　　 “哎呀，我说卷尾一郎，出息了？咋会说这些广播里的话了，去修政治课了？”青莲毫不留情的贬斥他。
　　 “我可是来给你通报第一信息，这运动可不是一朝一夕就结束得了的。热血青年得积极投入，别当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牺牲品。该造反就造反，不能含糊。是当先锋还是当绵羊，你自己照量办。”
　　 苟军说罢扬长而去。
　　 三
　　 红色造反团成立一年多了，苟军是造反团的头头，装备也换了，一身草绿色的仿制军装，扎着一条北大战友送给他的皮带，还有一顶没有帽徽的军帽。
　　 院长被夺权靠边站进了牛棚，政治部的几位领导也都被赶进黑鬼队，接受批判斗争。
　　 雨晨鄙视苟军的所作所为，经常独自一人到小树林吹口琴，或者哼唱俄罗斯民歌。苟军有时跟踪雨晨，试图发现点儿什么。他的跟踪被雨晨发现，每当他回到宿舍，都会遭到雨晨的白眼。
　　 校园里没有了朗朗读书声，早就失去了校园应有的气氛。被替代的就是“造反有理，革命到底”的呐喊。同学们走出了校园，到工厂参加大批判，参与工厂的造反夺权。
　　 石油学院的学生们组成了“东方红造反团”和“红色造反团”，同各地的两大派系遥相呼应，掀起由文斗起始，武斗推波助澜的腥风血雨。
　　 这派性斗争越来越激烈，都说自己的造反团是革命派，都想掌握大权，从大辩论的文斗发展成舞枪弄棒的武斗，学生也开始流血。今天你把持学校大权，明天又被他夺回去，拉锯扯锯般的没有休止。
　　 油田进驻了解放军有了军管会，院校也进驻了军宣队，控制了局面，组织了革命造反派大联合，成立以军代表为首的革命委员会。
　　 苟军更加不可一世，耀武扬威。按照军宣队指示，组建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工厂和乡下去演出，去宣传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
　　 苟军再次找青莲谈话。
　　 “咱们马上要毕业了，别跟那个雨晨学，一天天捧个书本死记硬背，前途还要不要？”
　　 “哟，我说卷尾一郎，你真的成了气候了，当初还真没看出来。怎么着？想让我去跳天鹅湖还是唱喀秋莎？”
　　 “我说姑奶奶，你严肃点儿好不好？你以为这里是你们家生产队的场院，随便跑毛驴压碾子哪？这是革委会，我是副主任。哼！”说完，他叹了口气。他心里真有些不舒服。这天下的自己打的，人家军代表一来，就是正职。可自己忙活半天，为人家做了嫁衣。
　　 青莲性情开朗，但有些简单。到文艺宣传队去，诱惑力太大了。在舞台上，青莲是光彩照人的。无论是扮相还是嗓音，都能得到叫好的掌声。最重要的她心里的小九九，参加宣传队演出风光不说，还可以不参加劳动，不去挖战壕。
　　 苟军看出来青莲的心思，他蛮有城府的游说青莲：“到了宣传队，总是出去演出，比在学校里强，更比下乡去搞秋收强百倍。你看你啊，嗓子好长相好，被这小北风一吹，嗯，我都心疼。现在机会来了，哪能错过，你别放弃这绝好的机会。再说，咱们都快毕业了，如果咱俩的关系再确定一步，分配的时候，我能不管吗？”
　　 青莲没有像以前那样反驳苟军。
　　 当雨晨知道青莲去了文艺宣传队的时候，青莲已经去北京参加汇报演出去了。
　　 四
　　 雨晨还是喜欢一个人独处，不管别人怎么动员，他都是我行我素，除了看书就是偷偷的到学院后面的小树林里吹口琴或者偷偷唱歌，成了彻头彻尾的自由的逍遥派。说起这口琴，雨晨总是感觉有一股暖流在心底。那还是初中的时候，同村的女同学柳迪送给他的。柳迪只读到初三再没有继续上学。回乡务农，供养弟弟妹妹上学，牺牲了自己的学业。
　　 雨晨替柳迪感到不平，曾经到柳迪家找她。试图能说服柳迪的父母，让柳迪回到课堂。可她到了柳迪家才发现，柳迪是家里众多兄弟姐妹的老大，能读到初中已经不容易了。离开柳迪家的时候，雨晨收下了柳迪给他的口琴，在村子的大榆树底下，雨晨吹奏了柳迪最喜欢听的“喀秋莎”，随着口琴的旋律，柳迪轻声的跟着哼唱，雨晨看到了柳迪眼睛里流出的泪水。
　　 分别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关于以后的事，柳迪把口琴送给了雨晨。开始的时候还给雨晨写信，后来渐渐地没有的消息。
　　 雨晨在音乐方面很有天赋，喜欢摆弄乐器。在大一的时候，学校里还有乐队，雨晨经常去那里，并且能找机会鼓弄几下，他特别喜欢那把吉他，丁冬的声音折服了雨晨，俘虏了雨晨。
　　 苟军带着学生来到乐队，说这些东西是封资修的东西，砸碎后扔进伙房的锅灶下面。熊熊的大火，噼啪作响，雨晨觉得这些乐器被砸碎被焚烧，深深刺痛了自己的心。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冒烟雪连续的下了好几天。雨晨得了感冒，去校医室找药。在那里他看到一位漂亮的女人，苗条的身段，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俏丽的脸庞，红红的唇。一身北京蓝的大开领西装，衬托着婀娜的身姿。
　　 校医看雨晨偷偷的看人家，笑着打了他一下，开始饶舌：“偷偷的看啥呢？是不是以为仙女下凡了？这是新来的老师。好看吧？我虽然是女的，我也愿意看好看的女人。”
　　 雨晨羞红了脸：“老师您好。”
　　 “你也好。你读大几了？”
　　 “我读大三了。”雨晨低声回答。
　　 “你叫什么啊？”
　　 “我叫雨晨。”
　　 校医又开始饶舌：“也想知道老师叫什么吧？”
　　 雨晨挠了挠脑袋，笑了。
　　 “我叫雪晴。是机械系的老师。”
　　 雨晨觉得心里怪怪的，有些激动和意外的高兴。
　　 食堂开饭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同学叽叽喳喳的在议论新来的老师，雪晴在老师打饭的窗口排着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