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苍生
　　 一
　　 白莲花是我奶奶。
　　 公元二零一零年的农历四月八是我奶奶白莲花的百岁诞辰。当然，我奶奶白莲花没有活到百岁，她老人家早在八十四岁的芳龄就驾鹤西去，业已入土为安。按说，我这个做小辈的，不应该再翻腾她老人家的陈谷子烂芝麻。可是，你们实在不知道，我奶奶的故事，实在是，怎么说呢？套用一句现代流行的网络语言，那是实在太“给力”了呀。以至于我这个做小辈的，冒着不敬不孝的罪名，也非得把她老人家的事拿出来掰扯掰扯。否则，那些事就像即将喷发的岩浆般，奔腾咆哮，搅扰的我彻夜难眠。我奶奶知道我这样，不知道会不会生气？好在，她老人家一贯大度，应该不会计较这些事。再说，奶奶也不识字，就算识字，她现在能读懂的也是冥文。
　　 大家都知道吧？农历四月八不是个寻常的日子，是佛祖释迦牟尼诞生的日子，俗称浴佛节。据说，当年我太姥在四月八那一日，挺着怀了奶奶的大肚子，颠着一双三寸金莲，为全家蒸好一大篦的苜蓿花拌面菜。在我们晋南一带，有四月八吃“鼓蕾”饭尝鲜的风俗。吃完饭，我太姥收拾好拜佛的香烛祭品，又把太姥爷拉到里间，把一个红布包塞进太姥爷的怀里，不明就里的太姥爷看太姥神神秘秘的样子，皱眉嚷嚷道，做啥做啥？太姥一把捂住太姥爷的嘴，在太姥爷耳边唧唧咕咕交代了一番，太姥爷霎时喜笑颜开，头点得如鸡啄米。
　　 那一日不是四月八吗？是释迦牟尼的诞生日，各寺庙都要举办重大的法事活动，也是拜佛求神的好日子。太姥爷照例要在这一日去龙镇，四月初八是龙镇的古庙会，届时十里八乡的人，都汇聚在龙镇的龙兴寺，人山人海，热闹异常。我太姥爷混杂在拜佛的人群里，三跪九拜上完香，先领了一钵香汤。又挤出人群，进了偏殿，偏殿里这一日也请来了送子娘娘，送子娘娘身披红袍，慈眉善目，莲花座上爬满了光屁股的小人儿。我太姥爷哈着腰一进偏殿，瞥见送子娘娘温柔的眼神，心一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蒲团上，他战战兢兢上了香，弓起手背，双手合十，慢慢举过头顶，又缓缓拉至齐胸，再慢慢升至额头一般高，双目微合，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双手分离，手心朝上，缓缓弓起身子，额头低垂，从臂弯至手背，紧紧贴在蒲团上，如此反复三次。我太姥爷磕完头，从怀里摸出太姥临走塞的红布包，一层一层剥开，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从布包里滚出的东西，还是吓了我太姥爷一跳。我太姥爷揉揉眼，再撅起屁股爬在蒲团上细看，这一看，我太姥爷忍不住“噗”一声就乐了。
　　 从布包里滚出的是个面蒸的胖小子，那胖小子，啧啧，圆滚滚、肥嘟嘟、喧腾腾，还有那黑黑的眉毛，咪咪的眼睛，石榴花瓣一般笑嘻嘻的嘴巴，整个一胖阿福。尤其是那胖小子的小鸡鸡，啧啧，我太姥爷一看到胖小子那直挺挺的小鸡鸡，就忍不住捂着嘴巴，乐得噶儿噶儿的。那小鸡鸡，火烤气蒸了足足半个时辰，出了锅居然还那样直挺着，那一份神气，那一份骄傲，着实让人忍俊不禁。当然，没人知道那是我太姥捏的时候，在小鸡鸡里撑了扫帚糜儿，否则，再怎么硬挺的家伙，出了锅还不早软成一摊泥啦？我太姥爷噶儿噶儿正乐着，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碰到了送子娘娘的视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一伸手捂住嘴，掩了笑，正了正身子，抬头眼巴巴望着送子娘娘的神像，摆出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说，送子娘娘啊，不，不是我贪心，已经有了俩妮子了，还要来劳烦您老人家，实在是，实在是，唉！就烦送子娘娘再送我家一个小小子吧，那两妮儿，来就来了，我白家一定不会亏待了妮儿，好吃好喝伺候着，穷养儿子富养女么，这道理我们懂。您老就照这，照这胖小子的样送我一个就好啦，我给娘娘您烧高香，筑金身，我，我——
　　 我太姥爷那一日在送子娘娘面前，结结巴巴，哆里哆嗦，唯恐表达不清自己的意图。待我太姥爷颠三倒四，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的表达完，一扭头，才发现身后早排了一长串的求子队伍，我太姥爷慌忙爬起身，陪了笑脸，一圈儿的打躬作揖。然后，把面捏的胖小子，悄悄摆在送子娘娘的莲花宝座下，长长嘘了一口气，浑身轻松地跨出了送子娘娘温柔的视线。
　　 我太姥爷办完了我太姥交代的事情，迈着方步，悠闲地东张张西望望，不觉就随着人流踱到了庙门外。
　　 龙兴寺庙门外，今儿个特别热闹，顺着庙墙跟，一溜气摆着十多家油糕摊。四月初八庙会吃油糕，也是我们晋南的一大风俗。我太姥爷放眼望去，那一溜油糕摊此刻正红红火火，风箱扑扑踏踏，火苗呼呼啦啦，油渍不拉的摊主，咧起嘴巴讨好地望向吃客们，用无声的眼神亲切地招揽着生意。我太姥爷知道，那黍子面包了红枣的，当属车盘老王家的最好吃，黍子必然是上好的新黍子，黄亮糯软，红枣也是精挑细选，要求个个圆润饱满，开水里煮烫去涩，剥了皮挖了核，包在黄亮的黍子面里，做成巴掌大的圆坨坨，油锅里炸至金黄捞出，用草纸包了托在指尖，黍面的香红枣的甜，糯懦软软，热热腾腾，扑面而来，趁热咬一口，那一坨香甜进了嘴巴，在舌尖上只需一挑一抿，不待你细细品尝，早顺着喉咙一路翻滚直滑落到了胃里。
　　 我太姥爷大模大样坐在油糕摊前，张着嘴巴哈着热气吞咽了两个黍面红枣的，又吃了两个红薯豆沙的，还准备一路继续吃下去的时候，却突然起风变天了，风先是把油糕摊前包油糕的草纸刮的踅圈圈，紧接着就扬起地上的尘土直扑摊上的热油糕，慌得摊主扎煞着巴掌捂住铁丝上冒着热气的油糕儿。我太姥爷抹抹嘴巴，给爹娘和我太姥分别包了黍面和红薯面的油糕，又给那两妮儿，就是我奶奶的两个姐姐，包了烫面红糖的，想了想，又包了烫面白糖的，就急急忙忙拔脚离了油糕摊。
　　 龙镇的四周依次分布着金、木、水、火、土五个村子，五个村子像五颗棋子，把龙镇团团围起。我太姥爷家住水村，在龙镇的南边儿。我太姥爷出了镇子，拢起手背当眼罩，抬头观测天象，只见天上乌云滚滚，似一群惊慌失措的马群，被风儿赶得踉踉跄跄的，直朝着水村的方向扑去。我太姥爷支起耳朵儿，迎风顺过去，似乎听到了远处“隆隆”的雷声。我太姥爷暗叫一声不好：这云往南，雨成潭，天爷爷哎，看来这雨八成是要下。按道理，这雷雨是伏里天才会有的，但大自然有的时候神秘莫测，谁知道呢？我太姥爷嘴里咕哝着，撒开脚丫子就往前奔。没出五步远，麻钱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砸的我太姥爷在雨地里直蹦高高。
　　 话说我太姥爷在雨地里挣扎奔波的时候，我太姥在家里也没闲着。她老人家拾掇完一家人的锅碗瓢盆后，一盘腿坐在炕头，飞针走线绣起鞋面儿，边绣边在嗓子眼里哼唱着：“先绣一朵桃花粉嘟嘟，再绣一只蝴蝶舞蹁跹——”。大妮喜欢花，二妮喜欢蝶，太姥叫大妮牡丹，唤二妮芍药，心肝宝贝的捧着，可我曾太姥却老大的不高兴，背地里叨咕着，这兴旺媳妇啥能耐啊，就算我不会生不会养，也好过她一撇腿一个丫头片子，一撇腿一个丫头片子强。我太姥知道婆婆不满意自己连生了两个丫头片子，白家缺儿子，婆婆不会生养，丈夫是抱养的，特意取名叫兴旺，希望人丁兴旺。没想到自己十六岁进了白家的门，开怀是开怀了，却“扑通”一个丫头，“扑通”一个丫头。不过，太姥不怕，太姥觉得只要自己会生，还怕生不出儿子来？太姥觉得肚子里的老三，没准就是个小小子。看自己肚皮尖尖，满脸蝴蝶斑。人都说女儿打扮娘，怀大妮二妮的时候，自己那脸蛋可是白里透红。还有，老话说的，酸男辣女，就那树上的青杏儿，自己一顿吃的下一提兜。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万无一失，早上她特意嘱咐当家的，让他到了龙镇，一定别忘了拜拜送子娘娘。
　　 当天上响起“隆隆”的雷声时，我太姥想起太姥爷还在龙镇的庙会上，就放下绣了半截的鞋面儿，急急起身去看屋外，就在她一抻腰身的时候，觉得肚子“呼塔”一下坠了下去，不好，我太姥暗叫一声，根据以往的经验，我太姥觉得自己可能是要生了，就可了嗓门地叫：牡丹，牡丹！芍药，芍药！待曾太姥听见喊声，冒雨唤来接生婆，我奶奶业已带着满身的血污落了草。接生婆吧嗒着嘴巴：这兴旺媳妇，生个娃就像母鸡下个蛋，也太利索了。我曾太姥顾不上搭话，猫腰凑过去，急急掰开我奶奶尚未伸直的小腿儿往档间望去，一看档间空空荡荡，她老人家的脸立马垮了下去，一甩手，把准备包裹婴儿的包袱甩在炕头，扭头颠着小脚就走。就在我曾太姥甩包袱的一霎时，我奶奶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张开嘴冲着曾太姥气哼哼的背影，“呜哇，呜哇”的嚎啕起来。我太姥一看婆婆的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妙，急忙望向接生婆手中的婴孩，接生婆尴尬地笑着，又是个女娃娃，不过，好着哩！好着哩！
　　 我太姥爷就是在这时冒雨跨进大门的，我太姥爷一进门就听到了我奶奶猫儿一般“呜哇，呜哇”的哭声，他捋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着从偏房出来的我曾太姥叫道：娘，娘，是不是生了？不是还不到时候吗？这送子娘娘就是准，我将将上完香，就把小小子送咱家来啦？
　　 准你娘个腿！白兴旺哎白兴旺，你真真是个，窝囊废！我曾太姥瘪瘪嘴，终究把孬种两字憋了回去。好种孬种毕竟也不是自己的种。
　　 我曾太姥骂完这句话，就一扭一扭进了上房，一天里再没了动静。我太姥爷被曾太姥骂得云山雾罩，瞄瞄老娘的脸色，再没敢吱声，一头撞进产房里，夺过我奶奶，伸手往档间一摸，脸色一白，把手里的一包油糕摔了个稀巴烂。接生婆一看这一家人的阵势，知道自个今儿是出力不讨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亮起嗓门道：丫头片子又咋啦？在咱家也不算多呀，瞧瞧这妮儿，白白净净，水莲花一样惹人爱哩。又顺手解下我太姥爷腰间的皮囊子，说，是龙兴寺的香汤吧？这妮儿有福，咱就用这香汤儿擦身子喽，保你妮儿一辈子吉祥平安，荣华富贵。
　　
　　 二
　　
　　 时光荏苒，我奶奶像个破土的菜苗子，悄悄长大了。
　　 这期间，我太姥不屈不挠，用我曾太姥的话说，就是继续“一撇腿一个丫头片子，一撇腿一个丫头片子”，等我太姥生下六个丫头的时候，我曾太姥终于活活被气死了。当然，这样说有点言过其实，人都是要死的，谁能说曾太姥就是被太姥气死的？但曾太姥临终遗言，却能证明她老人家是死不瞑目的，她在弥留之际，要求我曾姥爷要做到以下三点：一是，要给她另扎坟地，她一辈子没有给白家生养，死后情愿不进祖坟；二是，棺材封口时，不能揭了她的苫脸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无颜见白家的列祖列宗；三是，不准我太姥那一堆的丫头片子去送葬，以免哭声惊动了白家的列祖列宗。
　　 我曾太姥的要求不可谓不决绝，但最受刺激的当属我太姥。她跪在曾太姥的棺材前，发下毒誓，不生下儿子绝不罢休。就这样，我太姥继续周而复始，生到第十个的时候，终于生了个带把儿的。喜得我太姥爷趴在儿子的小鸡鸡上，亲了一口又一口，终于喜极而泣，在院子里扎煞着双臂，如挨了一刀的公鸡般满地扑腾，嘴里叫着，苍天开眼，苍天开眼啊，白家有后了，白家终于有后了啊。
　　 可是，白家的这个儿子却没能活下来，最终只能偎在曾太姥的脚头，去地下给她老人家做了伴。当然，为了不使我们的故事再节外生枝，只能把这作为另外的话题。
　　 那一年，具体是哪一年，我也说不清，为了我们的故事能顺利得以叙述，我们也只能忽略一些细节。话说那一年风调雨顺，年景不错，等秋庄稼进了院子，姹紫嫣红晾满场院的时候，媒婆子就开始脚底抹油，满街巷的踅摸开了。“牙婆吸烟跑得欢，厄运姻缘靠你连；头回见面面庞红，互赠礼品订一生……外家送灯满屋亮，日子越过越晶莹……”你可别小瞧了这走街串巷的媒婆子，古时候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主宰婚姻的主旋律。闺女们嫁薄嫁厚，可全凭了媒婆子的一张嘴。那媒婆子，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说成白的。
　　 那一年的那一日，媒婆子进了我太姥的院子，进门就撇了尖嗓门喊，白家媳妇啊，一向可好？
　　 好着哩，好着哩。是范家婆婆啊，快坐快坐，你老今儿咋有空，不是走错门了吧？
　　 好我的憨媳妇呐，这俗话说的好，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你莫不是忘了咱家还藏着粉嘟嘟的一串花花呀。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咱家这一堆堆的俊妮子。
　　 媒婆子的话如醍醐灌顶，戳到了我太姥的痛处，却也憾醒了我太姥这个梦中人。我太姥蓦然惊觉那一溜的妮子们也该出嫁了。不能不说，我太姥是个十分果断的女人。她几乎在同一时刻，给大妮子牡丹，二妮子芍药，分别找好了婆家。大妮子牡丹许给了金村的王家，二妮子芍药许给了土村的刘家。那时候婚嫁的礼仪可比现在的繁琐多了，媒婆子车轮般滴溜溜两头周旋，待双方满意后，就先要说媒定亲、换帖纳彩、回奉、送彩礼、踩花堂、过嫁妆、嫁娶、闹房、回门等礼仪程序。
　　 那一年，因为嫁闺女，可忙坏了我太姥爷和太姥。太姥爷带领工匠们锯了地头的四棵泡桐树，要给妮子做陪嫁的板箱、杠箱和鞋箱。箱子做好了，需得漆匠彩绘装饰，我太姥爷请了火村最好的漆匠父子。我奶奶也就是在这一时刻，浓墨重彩登了场，崭露头角亮了相的。先说那火村的漆匠父子，父亲四十出头，憨厚淳朴，尤其擅长绘制以神仙传说、戏曲故事为题材的人物图案。而那十五六岁的儿子，不仅秉承了父亲的憨厚淳朴，比起父亲，更显心灵手巧，什么瓜果花卉与瓶壶鼎尊，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再加父子两活儿做得细致，价格讨得也公道，所以在龙镇一带很是有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