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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天涯小说】 挂职笔记


作者:邵丽 举人,303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821发表时间:2012-06-30 09:28:52

一、诸公解梦
  
  
  
   过去所谓讨生活的“讨”,相当于现在爱拼才会赢的“拼”。当然,一个“讨”字,明摆着中国人的谦卑和忍耐。这是穷人的哲学,既有讨要,也有讨好的意思。如果讨不到好,就有可能讨打,不过到这个地步还有退路,可以讨饶。中国五千年香火能够延续下来,这个“讨”的哲学功不可没。所以说,“讨”并不仅仅是指穷和忍,它是国家智慧,国粹之一种;而一个“拼”字,则显摆着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的豪气,至少是中国人可以说不的痞气。拼不到赢,可以拼凑;凑合不了则可以拼命;惜命的人,还会拼嘴。但我不喜欢这样,认为它不是智慧,充其量是聪明,而且是小聪明。由此看来,在生活面前取什么态度,并不是个可有可无的小事。
  
   对于小说家的讨生活,向来说法颇多,不一一罗列。王小波先生认为,他刚听说作家体验生活这件事的时候,以为是死人诈尸,后来明白不是这个意思,才多少有点宽心。但他依然认为,一个小说家去体验生活,就是讨生活的一个明显例证;而且他还认为,除了在这种讨来的生活中有被强奸的危险之外,还有更深层次的意思,那就是如果你专门去体验生活,实际上那不是你的生活,而是你生活之外的生活。
  
   这事儿就非常悬了。作为一个小说家,当我被派往一个百多万人的大县挂职副县长体验生活时,心情是非常纠结的。我常常融不进这种“生活”之中,但又觉得忽然之间失去了自己的生活。那时候我显然以为,挂职的意义不在于职,而在于挂。我是确确实实被挂在生活之外了。
  
   但是,这种融不进去的生活,又非常有意思。记得我挂职刚刚满月的那天,跟一个党外副县长在一起吃饭。她过去是一个国民党员,先我一年来到这个县。我跟她聊起了头天晚上的一个梦。我梦见自己上颚的两个门牙忽然脱落了,但是那天有一个教育系统的表彰大会需要我去讲话,情急之下,我找了一根筷子,截了两节填在门牙的空洞里。当我在数千个老师面前滔滔不绝时,阳光照在我那闪着黄色光芒的门牙上,使台下的目光忽然之间都跟着亮了起来——那时金价正一个劲地飙升——一时间我不知所措,面对秘书写的稿子哑口无言。正焦急之时忽然醒来,恍然若失,摸摸门牙尚在,才略微放心。听了这个故事,党外副县长说,今天你给父母打个电话吧,一定啊。她的话音还没落,我哥哥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哥哥说,今天早上起来,父亲没起来锻炼身体。他们去喊他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已经凉了。听了哥哥的电话,那一刻我的身体比父亲还凉。
  
   无独有偶,还有一次我梦见房子漏雨了。我在头上支了一把伞,在脚部用凳子放了一个盆子接雨。不知怎么的,盆子倒了,我一下子被泡在雨水里。当时我还挺乐观,想,一个副县长还住在漏雨的房子里,并且被泡在雨水中,共产党员吃苦在前享乐在后的诺言终于兑现了啊!当我正被这种现实感动的时刻,突然被起床的闹铃叫醒了。当然现实比梦境温暖得多,我躺在席梦思床上,空调的温度正在把夏天挡在屋外。我的这个梦,是讲给县委的一个副书记周春江听的。听了我的故事,周副书记说,你有意外之财了。果然,当天接到通知,新来的一个省委书记,为了表示重视文化,决定对这几年获奖的作家予以表彰和重奖。我几年前获奖的一篇小说,也在被奖之列,据说奖金是五位数。
  
   我真的很骇然,并不是对这种若有若无的民间文化有多么吃惊,而是对待这种文化的态度,国共之间的共识是如此的一致让我浩叹不已。其实如果真正说起来,不但是国共两党,就是其他各党派,以及党派之外的芸芸众生,面对上述梦境的时候,可能都有类似的说法。中国的这种文化像土地、空气和水一样,任谁都是无法抗拒的,从你进入生活开始,它就进入你的身体,并不需要念兹在兹。即使你被摆在生活之外,那种强大的文化气场,也会紧紧地把你吸附在上面,一直到死你都摆脱不了。
  
  
  
   二、将来谁会喊爷
  
  
  
   在副县长里我分管的工作是最杂的一个,所谓挂职,实际上是编外副县长,不真正作数的。我的分工是文化教育卫生和计划生育,都是别人不愿意管的。计划生育原来是祁副县长管的,直到我离开这个县之前,才知道祁副县长大名叫祁福旺。实际上大家完全应该理解,中国人只要一当官,首先没有了长相,他们有个统一的官相。其次就是没有名字了,一来是别人不敢喊他的名字,二来是他也不乐意别人直呼其名。所以就祁副县长而言,在下级面前他是祁县长,在同级面前他是老祁(班子里也有人喊他大头。他的头大而且扁,据说没当县长之前还有人喊他老扁),在上级面前他还是小祁。
  
   关于祁副县长的笑话是非常多的,他是本地人,驴尾巴吊棒槌的亲戚如过江之鲫,不是连着骨头就是连着筋,他的那些口口相传的糗事几乎可以连载了。他是从通讯员一步一步干上来的,其中的艰辛和转圜非常人能够想象。据他自己说,他那时候跟着公社书记当通讯员。书记奔六十的人了,还喜欢喝酒和打猎,一枪下来,一群大雁落在河里。他二话不说就跳进去。“那个冷啊”,他说的时候好像还站在齐腰深的冰渣子里,“日他个妈,鸡巴都冻得摸不着了!”上来之后,书记递给他半瓶烧刀子,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但是他从无怨言,他觉得跟着这样的书记干着过瘾。书记上任的时候,是县委书记亲自送来的。在全体干部会上,县委书记是这样介绍公社书记的:“妈拉个逼,这小子,有种!”听的人心里热腾腾的,知道新来的书记是条汉子,能服众。哪像现在介绍新到的干部,政绩都能当圣人了,简历让人听得脊背发凉,好像是在殡仪馆里。
  
   他刚当乡长那会儿,为了练习讲话,天天站在自家屋子后面的高粱地里对着一坡高粱秆子训话。人家的高粱都收完了,他家的还直愣愣地戳在地里,被秋风吹过来摆过去,像一群没娘的孩子。娘过来说,儿啊,高粱再不收都喂老鸹啦!他挺胸收腹气沉丹田,朗声对娘说,娘啊,你用这一坡高粱能换个乡长不?目不识丁的老娘根据当前的物价指数合计了一下,摇了摇头。他就转身去给高粱讲第二个问题:“……加强领导,统一认识,坚决彻底不折不扣地贯彻落实好上级精神……”。
  
   第一次在全乡大会上讲话,他还专门去买了一套西装和一条一拉得领带。讲到高兴处,在高粱地里练出来的手势全拿了出来。表情凝重,语调铿锵,再加上上下其手的舞动,现场气氛热烈。舞动了一会,他发现红秋衣的袖子露了出来,他先是把它塞回去,结果一会儿又跑了出来,如是者三。他索性把袖子拉了出来,结果这一拉不打紧,一条秋衣都拽了出来。那一刻他的脸比秋衣还红,下面的掌声比开三中全会还热烈。
  
   我从他手上接手计划生育工作,说实话这个茬真不好接。他管这项工作的时候,曾在全县的计划生育工作大会上讲了一通气壮山河的话,据说这段话正准备写入我国计划生育工作的历史。他是这样说的:“同志们,如果上面不要求抓计划生育,我要是装孬非抓不可,你们日俺妈;如果上面逼着让我抓,你们不听我的下死劲抓,我日你们妈!”这话比县委全会决议和政府工作报告还管用,全县的计划生育工作从倒数第一一下子扶摇直上,拿了个金奖。后来据他们说,实际上他讲完上面的话之后,有个别乡镇并没有动,他也没有动用他说的那些招数。有一天,他一上班就去了其中的一个乡,把领导班子一班人喊过来,二话不说就把桌子拉开打扑克贴纸条。眼看快打到中午了,乡书记说,祁县长你有啥指示说吧?他说,没啥指示,就是来打牌的。乡书记看看形势不对,说,这牌不能打了,祁县长我看你是有情绪。他说,哪个狗有情绪!乡书记说,祁县长,我们就喜欢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痛快,今天你非把活人扭捏死不行啊?有啥你就说吧!他说,我说啥说?说了你们也不听,还不如打牌快活!书记说,谁不听你的是龟孙!他这才哈哈一笑,把一脸的纸条扯下来说,你们要是听,就把刮宫流产这活儿干利索了,我请你们喝酒!
  
   天,让我管这样的事儿,我头皮都是麻的,连三岁小孩都知道这是天下第一难。
  
   之所以让我接管他的工作,原因是他最近犯错误被晾起来了。他有个儿子,结婚后生了个女儿,这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他娘就生他自己,他老婆就生他儿子自己。他觉得要是这个副县长的家业断了香火,他这福旺的名字算是白起了,死了也没法往爹的脚头躺,所以一心一意想要个孙子。儿子媳妇的工作都做通了,孙子也快生下来了,上级不愿意了。你一个抓计划生育的副县长,连自己都不计划,怎么去计划人家啊?这道理他懂,但想想孙子绕膝的快乐,怎么也戒不了当爷的瘾头。市委组织部长受市委书记的委托来找他谈话,说,大头,咱们在一起搁班子的时候,你是多明白一个人,怎么现在糊涂起来了?他说,我糊涂啥?活这么大,从来没这么明白过!部长说,还说明白,你想想看,到底是副县长重要,还是孙子重要?他说,我想都不用想,都重要也都不重要,副县长不也是个孙子?天天受不完的窝囊气!部长气得一巴掌拍在茶几上,说,大头,你跟我撂明白了,到底是要副县长,还是要孙子?他说,老班长,你也别发毬火儿,你给我说说,副县长会喊我个爷吗?
  
   后来部长说,人就是这样,想不明白了很可怕,想明白了更可怕。
  
  
  
   三、关于刘县长
  
  
  
   刘县长是大家对司机刘三召的称谓。刘三召这个人其貌不扬,初次见他,任谁都不会想到他是县政府的资深司机。他先后跟过六任县长开车,而且跟的都是县政府的一把手,不是副县长。这样的情况,在中国并不多见,甚至根本找不到,因为哪位县长到任,首先换的就是秘书和司机,这是一条显规则。而刘三召能够一直留下来,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我跟刘三召只单独说过一次话。有一次我周末回省城,因为县长在省委党校学习,刘三召去接他,刚好我搭顺风车。一路无话,只是快进市区的时候,他问我,赵县长,门字里面长个一字,是个什么字?我说闩,读拴。他一脸严肃地说,咦!昨天女儿问我我告诉她念插,我心里一直都不踏实。我说,就是那么个意思,怎么念都行。他说,那会行!然后就没话了。他们说他开车目不斜视,只看着前面,从来不往后面看。跟人说话也是一直直视前方,好像他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最经典的一个故事是,有一次他拉着县长去北京,在服务区吃过饭,他规规矩矩地坐在驾驶座上等县长。他听到县长拉开后车门,又砰地一声关上,以为县长上了车,开着就走。跑出了一百多公里,没有听到县长的鼾声如期而至,这才扭头看了一下,结果发现后面并没有县长。赶紧掉头回来,看见县长还坐在餐厅里喝茶。原来县长开车门只是拿了个茶杯。
  
   除了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他也不说。任谁从他嘴里都问不出来县长的行踪,后任的县长也问不出来前任县长的情况。不管什么事,他是一问三不知。有一次他拉着县长回来,县长刚上楼,就有一个局长过来问他,县长是不是回办公室了?他说,不知道。局长说,我刚刚看见县长上楼了。他说,哦,你看见啦?然后就低着头擦车,不再搭理人家。还有一次,后任县长问他,听说某某县长喝了酒爱骂人是吧?他说,没听说啊,反正他在车上没骂过。
  
   我曾经仔细观察过他,始终弄不明白县长为什么都喜欢他。他并不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反应甚至有点迟钝,而且不是那种低声下气的人。据说有一次,他拉着某县长的老婆孩子去省城逛商店,县长老婆给他指路他不听,一意孤行,结果走错了路,多绕了几分钟。县长夫人说,你真是个糊涂蛋!他把县长的老婆孩子往路边一扔,开着车回了县里。县长老婆在大街上操着电话对县长大发雷霆,说你如果不换掉这个糊涂蛋,我跟你没完!县长说,这次你可成糊涂蛋啦,我就是换你,也不能换他啊。后来县长问他,你怎么敢惹我老婆啊,我都不敢惹!他说,我快五十的人了,她说我糊涂也就算了,说我糊涂蛋,亲娘老子也不行!
  
   有一次他拉着县长回老家,返回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再加上雨天路滑,车子从一个坡上翻了下去,打了几个转撞在一棵树上。他摸着一脸黏糊糊的鲜血说,我不行了,县长你赶紧走吧,这车马上就着火。被撞得晕头转向的县长从后面一把拉住他说,老三,你不走我也不走。县长这一拉,把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他觉得身上没事儿,就起来撞开车顶玻璃先把县长驮出去,然后自己才爬出来。二人摸黑找到老乡家里,看了看,县长只是软组织损伤。他额头被撞个大口子,门牙丢了两颗,所以才一脸血糊糊的。
  
   他住了几天院,就执意回到家里去养。县长带着办公室主任去看他,开门进去,发现屋子里摆满了装着清水的盆子。县长半天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办公室主任来过,知道他是在给屋子降温,原来他家还没安空调。县长说,空调今天就安上,这钱我掏。三招说,能捡一条命回来,老天爷够待见了,扇不扇空调能咋地?县长说,就因为咱这命是捡回来的,才得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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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挂》得“人像展览”笔法,各小节之间内在连续着。将书写笔墨分散于几人来分享,虽然扩大了对于官僚主义的展现范围,但毕竟不如在其他人物、环境中来刻画一两个人来得细致,一些问题也不利于深入,易于停留在仅仅是“展示”的浮表层面。 二、《挂》采取第一人称来写,能带给人一定程度上的亲历性体会。 三、林震在组织部中的理想主义“抗争”虽然暂时没起到明显的作用,但作品结尾显示前途还是光明的,他自始至终也是个参与者,而且将一往无前地继续参与下去。而《挂》中的“我”这个“赵县长”始终都是处于被“悬置”也就是这一人物既在文本中被其他人物“挂”:一个管理文化教育卫生和计划生育的编外副县长;又被作者“挂”:一定程度上处在各种问题的“旁观者”位置,只是通过他或讽刺或夸张的口气来讲述一些失德的人与不良的现象。但就是这样的一个被“挂”县长最终还被退场,不过结尾的几句话还是有些补救的。事实上在我看来,“我”这个叙述者的叙述之力已经渐渐薄弱,本不是强弩,实难穿透什么,退场也是自然而然的了。推荐欣赏。——玉树临风【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206302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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