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小说】村 北 的 王 庭 柱
一王庭柱名字考
王庭柱原来叫王豹,在族里行三,在家里是老大。因此在他爹为他正式起大名之前,名字一直比较繁杂,有喊豹子的,有喊三儿的,有喊老大的,也有喊老扁的——他的头小时候没睡好,一直往右边扁了下去。他爹原来当过几年兵,“批林批孔”那几年,因为“活学活用”表现突出被公社突击任命为村支书。大家都知道,这样的身份在村子里相当于村级“高干”。生活在“高干”家庭里的王豹,作为长子,自然是嫡传的不二人选,被王支书十分看好和疼爱。他上高中那年,王支书专门跑了几十公里,到隔壁公社请来个老私塾先生,郑重其事地给他起了个大名,王庭柱。
其实,这个名字喊了没几年就被大家遗忘了。
一九七八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他爹作为“三种人”被清算,但彻底审查之后并没发现有反党篡国杀人越货等重大政治问题,被共产党宽大处理,贬为庶人,永不得再启用。自此王家家道中落。被废黜的王前支书既然已不居庙堂之高,当然也不思江湖之远,天天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唉声叹气,酒越喝越薄,菜越吃越淡。
不过在太子王庭柱的大名被村人遗忘之前,还着实被热烈地议论过一段时间。
最后,大家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在王前支书没飞黄腾达之前,王豹的名字起得是比较阔绰的,“豹者,暴也”。他正在暴发的节骨眼上,你突然改为庭柱了,“庭柱者,停住也”,子曰诗云,名不正则言不顺乎,言不顺则事不成矣!这个皓首穷经的老朽不是活活断送了人家王家的家国嘛!要不出事,那才是日怪了!
二西北偏北
有这么一个奇怪的现象,不知道是不是被社会学家或历史学家关注过:一个国家的西北部,总是最贫穷落后的地方;在一个国家内,一个省的西北部也不景气,依此类推,市、县、乡、村的西北部也大抵如此。
王庭柱的家原来是在村子的中心,他爹执政的时候,这也是全村的政治中心。自打他爹死后,他逐渐被从村子里挤了出来,流落到了村子的西北角,把边儿。他爹死时,王庭柱还没结婚。爹壮志未酬地说,王庭柱,爹对不住你啊!言下之意儿子虽然曾经是太子党,但可惜没当上革命的接班人,又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一个名字,他死不瞑目。王庭柱说,爹,人各自都有命管着,谁都没有日天的本事!我二大爷一辈子没出过村,现在八十多岁了还吃炒豆哩!像你们这些当官的,不是被酒淹死,就是被烟熏死,有啥意思嘛!爹说,也是,难得你想这么开。只是我临死也没给你塑一处房子,到阴间也没法跟你爷爷交代!王庭柱想了想,说,这事儿你就跟爷爷说,我死活要住旧房,冬暖夏凉。再说了,他要回来看看也没那么多手续。对儿子的回答,爹比较满意。最后,爹深情地看着他说,王庭柱啊王庭柱,你一定要给爹争这一口气啊!王庭柱迟疑了一下,对爹迷茫而又认真地点了点头。爹一直拉着他的手的手,松开了。
王庭柱想,人啊,连生死都管不了,还算计那么多有啥用!
爹去后一周年,人家给他介绍了个对象。女方家过来相亲,各方面都比较满意,只是提出了要一处新房。王庭柱想,在农村盖房,只要有力气,也不算个多大事儿。可是跟东边邻居商量,东边说,盖房可以,前滴水不能超过东边,否则会遮风水;跟后边邻居商量,后边说后滴水得往前挪,不然一下雨院子里都是水。王庭柱想,我家人老几辈都住在这里,怎么临到我头上什么都不顺了?要是我爹在,你们谁敢龇一下狗牙?妈的,你们家风水也好积水也罢,关我们家滴水鸟事?如果按他们要求的,房子盖起来就成一堵墙了。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慢慢地自己就想开了,与其跟这一帮势利小人计较,还不如把他们当一股臭屁放出去利索!罢罢罢,还是搬出去住,四边都不靠邻居,看你们还奈我何!
于是,他就把房子盖在了村子的西北,而且还比较偏北的一处闲地。据说,那是土改那些年枪毙人的地方。好在是,那边住的都是些弱势群体,你不去招惹人家,人家也不招惹你,两相安闲。更重要的是,院前院后那些不管不顾生长的大树,让他觉得比人看着顺眼多了。
三船到桥头自然直
王庭柱所在的村子是省城所在地的近郊,这几年城市化速度加快,也波及到这里,很快就被划成了经济技术开发区。原来种田的农民,大部分都洗脚上田,洗手不干了。要么进城打工,要么在家开个小卖部或者小旅店,主要是为那些在附近打工的人群服务。总之是来钱的门路越来越广,大伙的日子也越过越红火。楼房多起来了,村街上跑的小轿车也多起来了。
王庭柱两口子还是守着自己的二亩地过日子,既不出去打工,也不想着捣鼓点生意。虽然收入不多,但还是够两口人吃饭的。后来添了孩子,花销逐渐大了起来。可是憨人有憨福,村子里集体资产那一块,租给了外来办厂子的那些企业,每年的收入分红也不少,三口人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但他这种自给自足的生活,就怕遇到事儿。只要亲戚邻居一有红白喜事,或者家里添置个稍微像点样的东西,不借钱就过不去。这个格局跟他的个性也有关系,一是在村子里亲戚朋友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知道人家有事他不去拉不开脸;二是他过去有那样显赫的家庭史,甚至到现在都不算是小户人家,既然去了少了也拿不出手。遇到这类事情,他张不开口,临了只好派老婆向人家借。老婆是个好老婆,不管他说啥,她就一个字,好!不管是对是错,从来没违拗过他的意思。她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扛着走的中华民族优良传统的忠实继承者,这委实让他非常受用。但人家如果当着他老婆的面夸奖她,他总是把脸子拉下来说,还算凑合吧,不过还得继续努力。可当他自己带着老婆出去遛弯的时候,逢着没人,便把老婆粗粗拉拉的手捉在手里,一边哼着地方戏,一边看似不经意地把玩着,很有赞许和抚慰的意思。那时老婆的脸明显地滋润起来,手也慢慢地热了。
因为门口有几棵大树,又因为王庭柱比较有闲,慢慢地,他的门前就形成了一个牌摊儿。那些游手好闲的主儿一天到晚扎在这里,直到吃饭也不肯回家去。有时候老婆出来问他,中午吃啥饭啊?他会摸着下巴想上半天,好像有很多选择似的,然后说,那就吃什么什么吧!但他的选择,十有八九都只能是面条。有时候老婆就不再征求他的意见,径直做了面条,过来喊他吃饭。他会故意沉着脸问,啥饭?老婆说,还能有啥饭,面条!面条?还是面条,不吃!老婆说,都下好了,不吃咋办啊?不吃咋办?那好办,喂狗!老婆知道他一会儿自会回家来吃,所以也不答话,屁股一扭一扭地回去了。两只土狗在后面跟着,像保镖似的。这两只狗是她从娘家要来的,生下来的时候不足月,瘦小得像两只猫。刚要回来那阵子,一家人也不怎么待见,随便扔点残汤剩饭给它们,要死要活全凭它们的造化,结果它们反而活得越来越兴旺。老婆说,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连狗都跟我们一家人这么像!看着就喜人!王挺柱说,别顺嘴胡扯,土狗都这样,泼皮,随性,喝凉水都能活。她知道他只要一接话,就有话要说下去,就盘着腿坐在他面前的地上认真地听着,随时准备等他发号施令。哪知他说完这话,再也不吭声了。俩狗蹲在两边,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再互相看看,好像这个家庭的事情,也需要它们拿主意似的。
儿子上初三那年,王庭柱有一次问他,你上几年级了?儿子说,初三。哦,他说,上初中三年级了,好像才去幼儿园没几天嘛。儿子说,爹,我不想上了。他连想都没想,说,不想上了回来。结果儿子就卷着铺盖回来了。那天他正在打牌,老婆拉着儿子过来找他,对他说儿子不上学了。他说,不上学好啊,我知道了。老婆说,儿子不是今天不上了,明天也不上了。他说,好。老婆又说,他是后天也不上了,意思就是再也不上了。他说,那有什么不好吗?老婆说,他这么大事儿都没跟咱们商量商量,这怎么行啊?他说,这怎么不行?他生到咱家这么大事儿都没跟咱们商量,上不上学还算个毬事儿吗?老婆想了想,他说的也是事实,便对儿子说,去玩儿吧,这种破学你上着有啥意思?我看着都累得慌。
儿子在家待了不到半个月,吃了睡睡了吃。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残,他也没地方去。有一天他对爹说,我想了想,还得去上学。王庭柱说,上学好啊,那就还上呗!儿子说,不是的,我仔细想想真有点后怕,我要是长大后成了你,该有多恐怖啊!他听了后哈哈大笑,说,儿啊儿啊,你要成了我那才没啥可怕哩!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四锅是铁打的
王庭柱原来东边的邻居叫雷心强,小名叫雷子,绰号大头。之所以得了这个绰号,是他的头比身体发育的好,瘦骨伶仃的一个身子上,安着一个硕大的头,所以这个绰号一直喊到他当了村长,才渐渐转入地下。在王庭柱家每况愈下的大背景下,他们家也许是因为压住了王家的风水而日见风光。先前他进城打工,据说来历不明的钱挣了不少。但他致富不忘家乡,又是建学校,又是修路,结果先后当上了省市县三级人大代表。但当了人大代表的他依然不折不挠地服务乡梓,等到村民委员会换届,他突然杀了回来,理所当然地当选为村委会主任。
这时大伙才突然明白,“雷子”原来在这儿炸响了。中心城市周围的村委会主任,那是流油的肥缺,按当选后大头醉酒后的说法,给个贫困县的县长都不换。
对于原来阻止王庭柱盖房这件事,王庭柱早就忘记了,至少是刻意不再想起。但大头一直没忘记,他之所以没忘记,是因为他觉得王庭柱不会忘记,至少他不该忘记。所以在村委会选举前,他专门安排人给王庭柱送去了一件酒,两条烟。王庭柱对个中原委当然是心知肚明,于是就跟老婆说,这烟咱得吸、酒咱得喝了它,不但喝,还得喝得响亮点儿。媳妇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你向来不占人家的便宜,怎么这回犯糊涂了?王庭柱说,我心里透亮着哩,你以为黄鼠狼会给鸡拜年啊!你不喝,他以为咱们不投他的票!咱不但投,还得做工作让咱家亲戚朋友都投。回头把他们请过来,把这酒喝了,烟吸了,话说了!老婆说,也不一定,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他根本没把老婆这没来头的话放在心里,兀自让老婆把自家的亲戚朋友都喊过来,边喝酒边如此这般地作了交代。投票那天,他把票都收过来填好,让自己的媳妇一股脑地交给了大头的媳妇。
要说这疙瘩至此应该解开了,但事情就怕拐弯儿。大头当上村长不久,就有人告他贿选。大头想,我贿选过谁啊?就除了给王庭柱送点烟酒,他要不说鬼才知道呢!于是这疙瘩就越系越大,成了一个死结了。
有一次,大头开着自己新买的轿车从街上过,看见王庭柱媳妇扭着屁股在街上走,也不减速,把她一条狗的狗腿压断了。王庭柱媳妇看着他连车都没停一下,一溜烟地跑了,就撵到他家里去讲理。大头把门开了一条缝,刚好能挤出他的头,问,你有什么事儿?
王庭柱媳妇说,压住俺的狗你没看到吗?
大头说,看到了,那是狗腿!
王庭柱媳妇说,我说的就是狗腿。狗也是一条命吧?
大头冷笑道,狗也是一条命?要是狗都没命了,就不会乱咬人了!说完咣当一声把门撞上了。
王庭柱的媳妇哭哭啼啼地回了家,前后左右地把事情经过数道给了王庭柱。
王庭柱把没吸完的一支烟踩在脚下捻灭,笑笑说,这孩子毛嫩,没吃过亏,还不知道锅是铁打的。别跟他一般见识。
王庭柱说了这话不久,大头的家好像被哪个神诅咒过一样,接连出事,就没再消停过。当上村委会主任后,他把村子周围的土方工程全部强揽下来,专门花了一百多万买了个沃尔沃后八轮载重自卸车。有一次他在新区拉土,走到一个大转盘那里,发现后面两个轮胎爆了。他头天晚上赌了一夜,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就让司机拦了个车去修轮胎,自己躺在车上睡觉。睡得正香,被一阵敲玻璃的声音震醒,起来一看是两个警察。警察问他,车出事了你知不知道?他说,知道,轮胎爆了。警察说,什么轮胎爆了,是你的头爆了!下来看看吧!他下来一看,一辆机动三轮车卡在车屁股后面,开三轮车的把肋骨撞断了,坐车的人把腰椎撞断了。因为他是违章停车,结果赔了人家六万多。又有一次他去邻村拉土,有一个人正在田里抽水浇地,水管子从路上拉过去。他让人家挪开,人家说,这就是生产用路,不能走这么大车,你车过去了,我的管子也全完了。他二话不说,下来动手就打。谁知道他是个腰伤刚好的病人,他一脚踹人家腰上,又踹进去了三万多。
因为是独家买卖,他拉土方赚了不少钱,给媳妇买了一台车。媳妇说,这个我可不敢开,连个驾驶证都没有。他说,没事儿,在这一块横着开都没事儿,谁敢查你啊?听了这话,媳妇胆子大了很多,拉着自己的妹子和村子里几个要好的女人去了美容美发店,在路上与一辆公交车追尾。新买的车子报废,车上的三个人受伤,还赔了公交公司三万多元。老婆她们三个住院期间,大头天天跑着往医院送饭。有一次经过一个路口,前面的车把一辆收破烂的车撞翻跑了,他跟在后面又补撞一次,自然成了惟一的肇事方,人家死活拦住他不让走。他最后只得把收破烂的俩人弄到了老婆住的医院里。这次饭也不用送了,干脆每天在医院食堂包桌吃饭。这几个事刚刚处理结束,可故事还没完。有一次,他和司机开着大车去新区拉土,走着走着,自卸车车斗突然自己翘了起来,挂住了一条空中电缆。这根电缆算是结实,往前拉了二十多米都没拉断,倒是把车斗钢板嵌进去二十多公分。据后来参与处理这次事故的人讲,这件事的惊险和蹊跷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好莱坞大片,一直到现在还被人津津乐道——拉断电缆近两公里,拉折了30多根电线杆。电线杆倒下来的时候,砸毁两辆轿车,一辆卡车。在西郊小学门口正在烤羊肉串的一个摊位上,老太太刚刚把羊肉串上,电线杆砸在她面前,离她只有半米多,好在没伤着孩子。老太太吓得心脏病发作,从此再也没能站在这里卖弄她的祖传手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