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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我的病历(短篇小说)


作者:赵永武 举人,3054.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960发表时间:2012-06-30 11:09:18

我的病历(短篇小说)
  
   那天,我顺着北街一摇三摆地挪着脚步。好长时间没有出过屋门的六妗子,却坐在临街的槌布石上,深眼眶里一双黑弹球一样的眼睛,森严严望着街道的尽头。她一看见我就叹息,啧啧,以前生龙活虎的二宝,咋就成了这个样子?老太婆还是前些年领着帮老婆老汉念阿弥陀佛时的高嗓门。我停下脚步,笑吟吟地望着六妗子,说,半身不遂么。六妗子黑眼眶里有冷冽的白光扑闪了两下,言之凿凿地说,你前辈子肯定做了孽。一街两行的大人碎娃就都笑出了声。我没好气地质问六妗子,做了啥孽?六妗子嘴唇蠕动了两下,撮紧了嘴巴,眼睛又望着街道的尽头,目光冷森森的,不理我了。一时间我既触了霉头,又讨了个没趣,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但也没办法,咱能跟一个棺材瓤子较量吗?不能。只能硬忍硬受。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开始回想,我这病是咋么来的。老汉我一辈子不信神也不信鬼,只相信前头有因,后头必定有果。想起来我这病其实是有根儿的。
   在我二十岁刚出头的年纪,这病就露了一回头。要说起来,我年轻的时候,还是个很轻狂的小伙子。几百斤重的石碌碡,抱住一头,嗨哟一声,就能把它翻个个儿。编席的篾匠孙老四碾篾子时,每回都要请我。他碾篾子时,人在滚动的碌碡上缩手缩脚的,生怕有个闪失。我呢,你就想象吧,碾篾子能耍的能耐我都耍了,比现在的杂技还刺激。只要是我碾篾子,场院上肯定站一圈大姑娘小媳妇,和没上学的娃娃,等着给我叫好呢。石碌碡稳稳地停在高粱篾子的这头,我抹胳膊捋袖子一番之后,一脚蹬过去,碌碡就开始滚动了。篾子在碌碡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唤。等到碌碡滚出一米开外,我后脚一蹬,一个侧空翻,就稳稳当当站到了滚动的碌碡上。一时间叫好声四起。碌碡在我脚底下呼呼生风。这时,孙老四又扔给我一根锨把儿粗的棍子,我就又抡起了棍子。在头顶抡,抡出一个水都泼不进去的圆圈;分别在身子两侧抡,也抡出的是箭都射不进去的圆圈;在脚底下也能抡,就是慢一些,但棍子扫起的风,能吹干净沿路的地面。四下里的观众这时反倒没了声响。连一向聒噪的麻雀都悄悄灭灭的。静得只能听到棍子搅起的风声。真正演戏演神了,是没有掌声的。眼看着到篾子那一头了,我嗨哟一声扔了棍子,又一个前空翻,稳稳落地,早早就伸出脚板来,只等碌碡过来,再回蹬一脚,让它又滚回去。这时,掌声,还有欢呼声如梦初醒似的,响成一片片的。是吧,是比现在的杂技还精彩吧?要不,我咋经常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好日子消磨人哩,一个个显得没有精气神,就好像集体退化了。
   其实,在当时我也就会这一招。俗话里说啥哩?说“一招鲜,吃遍天”,生产队上要是有了活路,队长首先想到的就是我。首先想到我自然是好事了,一来能多挣工分;二来呢,也显得咱有能耐么,活得还有些分量。队上来年开春要翻盖饲养室和保管室,队长就在前一年冬天派我和哑巴四民打胡基。胡基,就是砌墙用的……电影上叫啥?土坯。对,土坯!《牧马人》上那个男的,叫啥来着,就打这个。打胡基可不是轻省活,现在的年轻人你让他抡一天笨重的铁槌子试试?晚上睡炕上不哭爹叫娘地喊浑身疼才怪!第二天一早不感觉骨头散架才怪!可我们那时候身子骨就好像是铁打的,前一天抡一天槌子,第二天照样精神抖擞地去抡。加上是在寒冬时节,一天下来,手心手背上就皴满了碎娃嘴一样的伤口。晚上好不容易伤口上糊了一层硬痂,第二天一抡槌子,伤口就又被震裂了,往外流黄水,疼得钻心。可还是手脚不停,只想着一天下来,就是毛十分工呢。冬天的野外死气沉沉的。往模子里供土的四民是个哑巴,跟他正经说话他听不着,骂他一句他就吱吱哇哇。四周也没有观众看我们表演,很乏味的。只能听到我们这边,铁槌子砸在模子里发出的咚咚声,和这声响在空气中产生的回音,也是咚咚的。咚咚咚,整天就咚咚咚。那一段时间,连晚上做梦,梦里也是咚咚咚的。
   忽然,有一天,我正抡槌子呢,就感到一股电流样的东西直窜脑门。在脑门上打个回旋之后,电流又分散开来,往下,沿着身板,像数不清的的小虾米一样,往下窜。窜到脚底了,我就僵立在模子上,浑身都麻木了,不能动弹。槌子也早已从我手里滑落了,歪斜在石碾盘的旁边。四民大概看我神色不对头,两眼睁得跟杏核一样,龇牙咧嘴地乱叫唤。他嘴里发出的呜里哇啦声,听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像是一张张从坟头上飘来的祭墓纸。一霎时,我感觉我好像在一个恶梦里。
   四民机灵,扶着我坐下来,递给我茶水。我当时也想接过茶杯呢,可手不听使唤,只是抖抖索索的。四民就把茶杯递到我嘴边,让我一口一口吞咽。几口茶水下肚,我才感觉身上的麻木感退潮了,手脚能动弹了。伸伸胳膊,踢踢腿,还是个浑全人嘛!我站起来,再伸胳膊撂腿,一切自如。原地转了几个圈儿,我骂了一句,妈的!摸出旱烟来,卷了一根喇叭筒,噙上,狠吸几口。想再回到模子上,四民冲我直摆手,嘴里里呜哇呜哇地叫。我笑笑,说,哈!咱这身板!哈!不是纸糊的。说着,双脚已跨上模子,一只手捞过槌子来,咚咚砸了几下。没事!四民眉头皱得像一堆蚯蚓,呜呜哇哇还要叫,我骂了他一句,他才走过来,捞起了铁锨。
   那天,身体虽然恢复自如了,可头晕却没有过去。一连三天,总感觉头顶晕乎乎的,像头皮下压了一层乌云。我依旧每天下地打胡基。生命在于运动么。这句话学校广播里每天早上都要说的。我想,我运动运动,加快血液循环了,头晕自然就会过去。
   可不知咋回事,我爹却知道了我在地里害病的事,就趁着夜里,生拉活拽把我领到六妗子家里,要六妗子给我向神要点药。当时“破四旧”已经把街口的老庙,“破”成了没窗子没门的空房子了,六妗子在家里偷偷供奉着送子娘娘。我迈进六妗子家门槛时,看得清清楚楚的,六妗子正借着灶火口的亮光,用一块烂布为她的孙子擦屁股呢。我感到好笑,连人人敬畏的神婆都要干这等龌龊事,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了!我爹跟六妗子说明来意,六妗子手都没洗,就披挂上阵了,先在神龛前燃点了香烛,又对着木雕的神像双手合什,叽里咕噜念叨了一阵子。我爹肃立着,也一脸虔敬神色。我却忍不住想笑,要是真有天神神地奶奶,享用六妗子的香火时,能闻出来香火气中的童子屎味吗?这时却听到一声威严的吆喝,跪下!是六妗子的。自打我们进门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爹赶紧扯着我跪下。见我跪下了,眼睛还不老实,四处乱瞅,我爹横了我一眼。我赶紧学着我爹的样子,闷着脸垂下眼帘。可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就偷偷睁开眼睛,看六妗子咋样向神要药。却看见六妗子当空里抓一把,搓几下手掌,然后往摊在香案上的一张黄表纸上甩一下,就能听见黄表纸发出细碎的沙拉沙拉声。然后,又当空一抓,又搓手掌,又一甩手……这就是在向神为我要药吗?
   我爹接过药来,要我当场喝下。我推说回去以后再喝。我爹就捏着我的鼻子,硬是把药灌进了我的嘴里。一股童子屎味。给我灌完药后,我爹就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票子,双手递给六妗子。六妗子面无表情收了钱,转身就吹灭了神龛前的香火,径直向屋外走去。她的孙子正在堂屋里哼哼叽叽地闹呢。我趁人不备,顺手把香案当中那个最大的木雕神像,是送子菩萨吧,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第二天一早,我挑着打胡基的家伙刚出家门,就看见六妗子颠着一双小脚,朝我家奔来。边走边扬着手臂吆喝,作孽的哟,连神像都敢偷!
   病第二次发作,是在分产到户以后,在一个秋忙里。
   秋忙是很繁琐的。收玉米前,先要拔了玉米行间套种的绿豆或者红小豆,家里的妇女和老人就在家里忙活着晒豆杆,摘豆荚,剥豆子,然后又晒豆子。男劳力呢,就下地扳玉米棒子了。那时候,广播上整天说要实现农业机械化,其实,务弄庄稼靠的还是肩扛背驮。在咱中国,啥喊得最凶,啥就最稀缺。现在呢,为啥不喊农业机械化了,因为已经基本实现了。玉米棒子塞满了一背篓,人就哼哧哼哧背出玉米地,倒到地头的架子车上。架子车装饱了,又吭哧吭哧沿着疙瘩路拽回家里。到了晚上,一家人就围在玉米堆旁剥玉米壳,有说有笑的,消消停停的。家里有老人的,老人还给娃娃们讲故事,讲很古很远的故事,听得一家人都抻直了脖子,竖起了耳朵。不只不觉的,一大堆玉米就剥完了,该编的玉米辫子也都编好了,只等着第二天拴到墙上的木橛上,或者早已搭好的玉米架上。等到该上墙或者上架的玉米棒子都收拾停当了,又要挖地里的玉米杆,一?头一?头挖。所有玉米杆都放倒了,又捆成一捆一捆的,装到架子车上,又是吭哧吭哧拽回家。平时做饭要烧这些玉米杆的,三九天也要用这些玉米杆来烧火炕的。等到野地里显得平展展的时候,野菊花也就开了,地垄上,沟渠边,崖畔上,漫山遍野,黄灿灿的,很惹眼。这个时节,就该种小麦了。秋忙这时节,可以说是一环套一环,人忙得连放屁的功夫都没有,没日没夜的。你说累不累?你说苦不苦?我看哪,咱农民就不知道累,也不知道苦。整天喊累喊苦的人,是没有真正受过累、受过苦的人。咱农民干活时觉得身子骨不带劲了,就往地头一坐,喝一杯茶,抽一根喇叭筒,跟邻家地里的妇女开开荤的素的玩笑,啥乏劲就都过去了。然后,拍拍屁股上的土,又走进田里,捞起家伙跟地球干上
   我的生意也就是在种小麦时才开始的。我吆着两头老牛,为熟识的乡邻们犁地,挣一些功夫钱。就在给三娃子犁地时,病犯了。到现在我还能记得,犯病的前一天晚上,我做梦就不好。本来嘛,我吆一天牛,早已人困马乏了,是能睡个囫囵觉的,可那天晚上,梦却像是连续剧,一个接一个,还都不是啥好梦。做梦不好,第二天早上醒来,人的情绪就不好,好像总感觉有啥事没有做好,心里猫抓猫挖的。不是我迷信,我从来都不相信梦有预兆的。不像有些人,每天早上都要把梦记住,自认为是好梦了,喜得嘴都合不拢;感觉梦不好了,心里惶惶的,就去找六妗子解梦。或者,把梦写在南墙上,让太阳去照,好驱灾纳祥。我很少能记住梦的,不操心这些。
   结果,正犁地时,犁把儿突然间就从我的手里脱落了,牛拉着犁只顾着往前走。走了几步,犁架子就一头栽倒在地。我想斥骂牛,嘴张得圆呵呵的,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想往前紧赶两步,却挪不动脚;想扬起鞭子抽打牛,左手也使不上劲,鞭子只在空中画着圈儿。就像梦中遭遇了鬼打墙一样,我被定在了原地。一时间心里惊慌得不行,就感觉自己好像正往无边的黑暗里坠落。昨晚的梦境像过电影一般,一幕幕再现。自然,都是黑白电影,都是很不吉祥的黑白画面。
   秋风乍起,人家坟边的树木一个个呼天抢地的,摇得枯黄的叶子乱纷纷落地;脚跟前干黄的玉米叶片晃悠悠在地上爬行,像一条条蛇;远处近处的野菊花也像鬼的眼睛,闪闪烁烁的,明灭不定。
   后来,是三娃子用架子车把我送回家的。你嫂子正在家里擀面,看我人事不省,又听三娃子说了我的犯病症状,就怀疑我是在犁地时撞了啥不干不净的东西,赶紧请来了六妗子。六妗子一到我家,就命令我爹给灶爷、土地,还有家宅六神上香。然后,她单手擎着一面簸箕,在我脸上面晃荡,嘴里还念念有词的,把前些年死去的乡邻们一个个询问了一番,看我是不是冲撞了他们。要是我冲撞了他们,就罚我给他们送些纸钱去,还要到他们坟头磕头请安。结果,簸箕一直在晃,跟以前一模一样地晃荡。六妗子又问到了八方土地,十殿阎罗,神鬼看样子也没有给她任何明示。她嘴里就很自然地念叨起了送子菩萨,问是不是我当年偷神像冲撞了菩萨。晃动的簸箕立马打住了,定在空中。六妗子冲昏睡中的我龇牙咧嘴骂了一句:做了孽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骂完,扔了簸箕,拍拍屁股走人。我爹,还有你嫂子追出门想问个究竟,她一概不理,只管颠着一双小脚往回赶。我爹赶紧拿了几块钱香火钱,踩着六妗子的脚步,追到六妗子家了。
   事实上,六妗子前脚出门,我就苏醒过来。一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炕上,就四下里寻找那两头老牛。见你嫂子进来,我就问她牛呢牛呢。你嫂子抹着眼泪没好气地说,吓死人了你个挨千刀的!还管啥牛不牛的!她过来替我拽了拽被角,问我感觉咋样。我这才感觉自己的右半身麻麻的,使不上劲;左边的脑仁仁也雾腾腾的。我说,没事!咱又不是纸糊的。吃罢午饭,我就能下地活动了,行动自如得很。我爹高兴地说,六妗子还是神!我说,爹,你也信这个!爹说,信了也没有坏处嗑。
   这时,三娃子犁完了我剩下的地,把牛给我吆了回来。一见我在院子里伸胳膊撂腿,就笑着骂我,狗日的,白白叫你吓死了几个细胞。我歉疚地说,叫你受麻烦了。送走了三娃子,我喝了一杯酽茶,抽了几根喇叭筒,惦记着上午跟张家老大说好的,下午要给他犁地,就要套牛下地。你嫂子用围裙擦着手赶出门来,劝我下午在家歇歇,钱挣多少是个够啊。我爹也说,人做庄稼,跟牛马犁地一样,是一辈子的事,得悠着点。我核计这两头老牛闲时吃草吃料的,没少花费,趁忙时不赚回来,亏得慌。再者说,去年冬天给爹和儿子拥军看病的账还挂在保健站呢,得赶紧挣些钱还上。就说,没事!咱这身体又不是纸糊的。结果,那天下午,生意还出奇得好,给张家老大犁完地了,又给刘寡妇家犁了亩半。算下来,毛收入也十八块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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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写的关中的事情,读来亲切自然。生来做一个农民,就是辛做苦扒的。生命在于运动,可是劳累过度,弦总有崩断的时候。小说写的一个勤奋的关中农民,为了生活,不顾惜身体,拼命干活,一次次生病,一次次都拖过去,好歹算是化险为夷了。最终却耗损了生命的根本。变成了偏瘫。小说对农民的吃苦耐劳描写的很深刻。其实中国所有农民几乎都是这样,生命不息,劳动不止。为了家庭,孩子耗尽生命。就像主人公的妻子说的那样是个“穷命鬼”。从中也能看到,农民生活多么辛苦啊。问好作者,感谢投稿。【编辑;兰陵美酒】【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206303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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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兰陵美酒        2012-06-30 11:10:50
  这篇小说写的关中的事情,读来亲切自然。生来做一个农民,就是辛做苦扒的。生命在于运动,可是劳累过度,弦总有崩断的时候。小说写的一个勤奋的关中农民,为了生活,不顾惜身体,拼命干活,一次次生病,一次次都拖过去,好歹算是化险为夷了。最终却耗损了生命的根本。变成了偏瘫。小说对农民的吃苦耐劳描写的很深刻。其实中国所有农民几乎都是这样,生命不息,劳动不止。为了家庭,孩子耗尽生命。就像主人公的妻子说的那样是个“穷命鬼”。从中也能看到,农民生活多么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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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作协会员,生于六八年,左腿因骨髓炎致残,双耳失聪,已经发表作品一百多篇,代表作为长篇小说《生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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