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9岁的我，18岁那年成了傻哥的老婆。
　　 我有两个哥哥，父亲在我5岁那年去世，是母亲一人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妹三人拉扯大，又把我供到初二毕业。因为母亲实在负担不起我的学费了，我不得不含泪离开我深爱的校园。尽管内心有很多不舍，尽管我不愿如母亲那样终日土里刨食，可看着家徒四壁的房屋，望着母亲秋风中如枯草般摇曳的白发和内疚、无奈的眼神，我认命了。我强行安慰自己：我已经很幸运了，两个哥哥小学都没有毕业，他们不是也没有抱怨过吗？于是，我把所有的课本一股脑塞到灶膛里，随着手拉风箱，我的求知梦伴随火苗一起烟消梦飞。那年我13岁。
　　 辍学的我在母亲面前擦干眼泪，强颜欢笑，顶起了半个劳力。农忙时，就随母亲、哥哥一起到田间地头收割、播种、薅草、施肥，没有现代化，一切全凭苦力。半夜母亲就起床做饭，然后吆喝我们兄妹起床吃饭，当东方泛起鱼肚儿白时我们已经拿起镰刀到地了。中午，烈日当头，整个人宛如置身于火盆中，皮肤炙烤得痒痛，嗓子眼干渴得冒火。一次，我竟然在割麦子的时候晒晕了，吓得母亲和哥哥大声哭喊。晚上，哥哥还要乘月色把麦穗拉到场院里，等到第二天套上马或牛拉着碾子转着圈碾麦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每天跟在大人后面干着与我年龄不相称的农活。皮肤黑了，手粗糙了，可即使这样，家中还是一贫如洗。
　　 转眼间，我已出落成大姑娘。农闲时，常和村中姐妹一起做手工，说悄悄话，偷跑到邻村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叽叽喳喳议论着片中男女主人公的恩爱缠绵，相互取笑逗趣。姐妹中，有一个稍大一点的邻家堂姐，已经定了亲。她的对象我们都见过，个子不高，脸膛黑的像包公，浓眉大眼长在一张小脸上显得有点不相称，说话像打雷，经常在农忙季节来给堂姐家干活，对堂姐百依百顺，堂姐让他朝东，他不敢往西。每次他一来，我们就打趣堂姐：你家包公来了？多少个夜晚，我也偷偷在心中描绘着我未来的对象：是像电影中男主人公那样或眉清目秀、温文尔雅？或才华横溢、风流倜傥？还是像邻家堂姐的男人那样百依百顺、俯首贴耳？我常常在对爱情的憧憬中睡去，又在对幸福的渴求中笑醒。其实，我早就在心中为自己定下了择偶标准：不管他长相如何，不管他贫富咋样，但他一定要上进，有知识。
　　 就在我怀揣少女梦单纯、快乐地生活着的时候，我不知道，因为贫穷，我的幸福梦早已注定要像炫目的肥皂泡一样破灭。
　　 那天，我回到家中，见东村的赵婶在屋中坐。赵婶是专门给人说媒的媒婆，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死的能说成活的，吃香的喝辣的，穿的花里胡哨，我对她很是反感。赵婶见我回来，一双鼠眼滴溜溜的在我身上瞅了瞅，打量得我浑身发毛，然后撂下一句话：“你们商量商量，给我个回话。”就扭着她那一走三颤的滚圆屁股走了。屋内大哥在闷着头抽烟，劣质的烟味儿呛得我咳出了泪花，母亲在撩起衣角抹眼泪。沉默，沉默，虽是短暂的几分钟，可我感觉像是几个世纪，窒息的气氛压抑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我预感到有不幸的事要发生在我身上，因为同村姐妹中有这样的先例。望着母亲和大哥那充满无奈而又期盼的眼神，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不，不要。母亲未语泪先流：“妮，娘想让你给你大哥换个媳妇……”“不——”母亲的话如晴天霹雳，尽管我早有预感，可还是震得我双耳乱鸣，我尖叫着跑了出去。
　　 等到乡亲们把我从河里捞出来时，我已奄奄一息，耳边传来大哥和母亲的号啕哭声：“妹子呀……哥害了你……哥不要媳妇了……”“妮儿，我苦命的孩子……娘对不住你呀，娘也是没有办法呀……你这样走了，我死后咋见你爹呀……你来生再投生可别投娘这了……娘对不住你呀……他爹，我可咋活呀……”我泪流满面。为了娘，为了大哥，为了俺家的香火，我必须好好的活着。
　　 我又一次认命了。去他妈的少女梦，天下男人千千万，和谁过不是一辈子，别的姐妹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我又一次擦干了泪。那年我18岁。
　　 后来，母亲告诉我，对方是个傻子，比我大8岁，他是因为小时候患过流行性乙型脑炎，大脑烧坏了，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而我家是因为出不起女方要的彩礼，所以两家就牺牲双方妹妹的幸福给各自的哥哥换一个媳妇。
　　 花轿迎娶的那天，我安安静静，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不想再让母亲为我伤心，不想再让大哥因我自责。唢呐声中我坐进了花轿，是既为小姑子又为娘家嫂子的她搀我上的轿子。她为我掀开轿帘的那一刻，我强忍的眼泪如决堤的海。走向花轿的几米路中，我一直不敢回头，我怕我会后悔，我怕见到大哥痛苦的眼神，我怕见到母亲撩起衣角擦泪眼，但我知道，母亲一定在背后直直的看着我，直到花轿消失，唢呐声听不见，母亲还会如寒风中摇曳的烛光怔怔地直立在那。
　　 随后的下花轿，拜天地，入洞房，我形同木偶又如僵尸任人摆布。我没有表情，没有思维，机械地做着婚礼上每一个动作。
　　 当西方的天边那一抹如血的残阳消失殆尽的时候，我的婚姻生活开始了。那晚，没有月亮，我想是苍天也不忍看到我悲惨的一生吧。
　　 当着他父母的面，他拉着我的衣角说：“走，睡觉，要娃娃。”客观的说，他长得很英俊，高大挺拔的身躯配上那身新郎服显得他更加伟岸，那浓密的黑发，宽宽的额头，双眼皮大眼，高挺的鼻梁，厚厚的嘴唇，要不是那满脸发怔的呆气，没准我真的会爱上他。他憨憨地笑着，流着口水，一步步向我逼近，嘴里还含混不清的说着：“好看，喜欢，睡觉，嘿嘿……”我如被困的小鹿在屋中四处逃窜，我尖叫着跑向门边，可门从外面锁上了，我使劲拍打着门，任我喊破喉咙，没有人理我，而我知道，婆婆就在门外站着。精疲力竭的我缩在床角，像一个待宰的羔羊惊恐地望着眼前张着血盆大口扑过来的狮子，却毫无反抗之力，唯有绝望地闭上眼睛，任眼泪哗哗地淌。那是怎样的初夜呀，没有撩人的爱语，没有温热的唇，没有轻柔的爱抚，有的只是撕破的衣衫，我下体传来的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以及我和着血下咽的泪水。满足之后的他沉沉地睡去，带着憨憨的笑，而我则坐到天亮。
　　 婚后，公婆年迈，男人傻，所有的生活重担就落在我一人身上。好在傻哥除了有点憨，人倒是挺好，四肢健全，干活下力，农闲时也会随村人一起到附近打打零工，这个家在邻居的帮扶下，日子到也过得过去。婚后的第二年，我的大女儿出生了，女儿的出生给我带来了一丝欢愉，给这个家增添了不少欢笑。随着二女儿、小儿子的出生，这个家也热闹起来，我最大的幸福就是看着三个孩子快乐的成长，其余的都是次要的了。可是命运又一次和我开了个玩笑，这次这个玩笑好像是开的大了。
　　 2006年秋，我们邻村有人领工到上海附近修铁路，村里好多人都报名了，我和公婆商量后，考虑到傻哥也出去过多次，就哀求领工人带傻哥去上海。走时，我和公婆再三拜托村人照看傻哥，还给他在兜中装有电话号码，可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傻哥走失了。接到电话的一刹那，我呆了，没有眼泪，泪早已在我出嫁那天流干了，公婆和孩子的哭声我都听不见，脑海一片空白。事后我听公婆和孩子讲，我就那样手握电话筒傻傻的，怔怔地立在那，他们很怕我会疯掉，我的表情让他们吓坏了。
　　 据村人讲，那天傻哥遭到陌生工友的欺负，对村人说想家，村人劝劝他，说第二天给工地老板说说把傻哥调到村人堆里，可就在当天晚上，傻哥从工地出走了。
　　 家人派村人到上海及沿途城市几经寻找，也毫无音讯。傻哥没有出过远门，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走失，所以我们也没有想到教他家庭详细地址。走时兜中虽装有电话号码，可同样没有出过远门的我也不知道还得写什么区号。公婆每日以泪洗面，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我知道，这对他们打击太大了，傻哥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可如今却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就不见了，他们想从照片中看看儿子都不能。我也是终日备受煎熬，虽然说傻哥傻，可他毕竟是我的男人，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共同生活15年，我每天像照顾小孩一样照顾他，没有爱也有情。有他在，这个家就完整。现在他丢了，公婆没有了儿子，我没有了男人，儿女没有了父亲，天塌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在想，他会在哪里？是在乞讨？还是在工地打工？是被好心人收留？还是被骗到黑场子受折磨？我不敢想象。每天我都留意电视新闻，看会不会听到有关他的信息。大街上，见到一个和他相似的背影，我都要追上确认一下是不是他。
　　 这样的日子至今已过了6年。
　　 在这6年里，公婆经受不住失去儿子的打击先后病倒、离世，儿女也相继长大外出打工，繁重的农活就落到我一人肩上。有人劝我再嫁，我拒绝了，我的爱早已在答应母亲换亲那天死亡了。可是他的出现，打开了我尘封的记忆，温暖了我早已冰冷的心。他是我村的村主任，40多岁，妻子早逝，儿女均已结婚。儿子外出打工，媳妇不孝顺，和他分开过。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他经常默默的帮助我。多少次，我支撑不下去时，都是他适时出现，帮我度过难关。傻哥走失，是他召集村人轮流外出寻找。公婆的葬礼上，是他张罗着忙前忙后。只要有他在，好多问题好像都不是问题，只要有他在，我的心就踏实许多。对他，我一直心存感激，却从未表达。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是我这样的家庭，傻哥在时，村里那些留守男人就常和我开玩笑，好在那时有公婆，现在，偌大的庭院只有我一人在家，于是，他们就纷纷献殷勤，有事没事就爱往我家跑。闲时，聊天，忙时，帮我干农活。我知道，他们并不想娶我，只是老婆外出打工不在家，找我解决他们的生理需求而已，对这样的骚扰，我不胜其烦，却又不敢张扬，只有每晚把门窗紧锁，稍微一点动静，我都吓得彻夜不敢合眼。记得去年6月那天夜晚，漆黑一片，空中雷声一声盖过一声，忙碌了一天的我早早就休息了。半夜恰巧我睡醒，听到院内有异常动静，立刻想到了四轮车。麦收结束了，村里的壮劳力又都外出了，贼就多起来。我慌忙拉亮灯，慌乱地穿上衣服，却不敢开门，我惊恐地睁大双眼，缩在门后，手握剪刀，大声呼救，可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都酣然入睡，又有谁能听的见呢。这时，他来了，我家才免遭损失，打开门的一瞬间，我瘫倒在了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搂着我，那一刻，他身上迷人的烟草味，他宽阔而温暖的怀抱，强有力的臂膀，令我的心莫名的悸动了，那夜，我留下了他。
　　 事后我得知，为了防盗贼偷他家的猪，他常常半夜起来几次巡逻猪圈，也捎带着到我家门外看看。
　　 我们相爱了。说相爱，可能有人会笑我无耻。可我毕竟才30多岁，是个风韵犹存的少妇，我也有追求爱的权利啊。
　　 相爱后的我，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是个好男人，知冷知热，善解人意。我累了，他给我洗脚；我生气了，他逗我开心；我病了，他给我端茶倒水；我痛经，他会给我熬红糖水，听人说月经来前几天，用艾叶熏蒸肚脐可治疗痛经，他就满村子跑着寻艾草；我身子弱，属于寒性体质，在寒冷的冬天，常手脚冰凉，他就把我冻僵的脚揽到他怀里，把我紧紧的拥在他怀里。我喜欢枕着他的臂弯，躺在他宽厚的怀抱里听他强有力的咚咚心跳声。我喜欢他那令我窒息的长吻，那温柔的抚摸，那让我浑身燥热的呢喃，那轻柔的动作，我常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我感觉我就是生活在天堂。我的生活好像回到了18岁那年。我想恋爱中的少女大概就是如此感觉吧。
　　 他有知识有情趣，他就是我少女时代的梦中情郎。他天生浪漫，40多岁的人了，却像个小孩。夜晚，他会带我赏月亮，给我讲鬼故事，常常吓的我惊慌地钻进他的怀里，他的唇就顺势吻住我惊叫的嘴，于是，麦草堆、玉米地都成了我们温软的床，月亮，成了我们爱的见证人。白天，他上镇上办事，回来时总要给我捎点东西，有时是一碗凉粉；有时是几个苹果；有时是几个香蕉。记得有一次，我不经意间说了句邻居的衣服好看，几天后，他竟然拿回来一件和邻居一模一样的衣服，这件衣服很贵的，我到镇上看了几次也没有舍得买，是他帮我实现了。我常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就学电视中回答我：“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中的四分之三，你说我能不对你好吗？”在他的疼爱下，我尝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那是和傻哥生活15年来我未曾品尝到的。
　　 可怜的我，38岁才体会到初恋的心跳。人们都说初恋难修成正果，我的初恋也没有幸免于难。
　　 2012年春节，幸福的度过了6个月的我们想着乘孩子在家把事挑明办了，却没有想到阻力重重。他的儿媳骂他老不正经，儿子说如果和我结婚就给他脱离父子关系。我的儿子也坚信他的爸爸有一天会回来。我的母亲骂我伤风败俗，要和我脱离母女关系。既是小姑子又是娘家嫂子的她扬言我要改嫁她就和大哥离婚，说不公平。公平？我向谁要公平？她起码有个完整的家，享受到了一个女人应该享受的生活，我呢？村里也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不守妇道，看见我都像躲避瘟神一样避而远之，他们又哪里知道，我只是渴望找一个爱我的人来疼我，有一个温馨的家，难道这也有错吗？
　　 我那可怜的爱啊！仅存6个月。迫于世俗的压力，最终我们妥协了。我大病了一场，1.63米的我体重只剩下80多斤。
　　 后来，又有人给我介绍了两个，都被我拒绝了。我的爱我的梦彻底尘封了。
　　 今天39岁的我仍一人形单影只的生活着。傻哥，我该怎么办？你好残忍，你既然娶了我为何又抛弃我？
　　 我的爱，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