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与人类同在一个地球上的动物，从来有一种敬重，因为它们的外形虽然各异，可无一不是上帝的杰作，和人一样，有着鲜活的生命，为了生存，快乐而艰难地在地球的生物链上顽强地延续。
　　 欣赏它们之中那些皮毛非常美丽斑驳灿烂的品种，也赞叹它们的轻盈敏捷勇猛聪明机智，深深地感慨造物者的神奇。
　　
　　 很小的时候，喜爱养鸽子的大哥，曾经把一只因受伤而奄奄一息的幼鸽，突如其来地放到我的手中。我能够感受到它的身体依然温暖，感受到它的脉博在微弱地跳动。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手里，不肯睁开昔日那神气的圆眼睛，大哥曾告诉过我，看鸽子美丽的眼睛，可以分辨出它们的品种。它深灰色的羽毛上原本有一圈斑斓的彩色，如今已经失去了光泽，脖子上一个裸露的伤口里，还在泊泊地流血，生命正在一秒秒地弃它而去。
　　 我被它临死前的沉默和凄惨，震慑了。不敢放下，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救治，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它停止了心跳，渐渐僵硬。我在瞬间突然地明白，生命原来是这样的脆弱。
　　 已经记不清它是怎么受伤的，不知是人类还是动物里的兽类伤害了它。却从此，再不敢用手去捧去抓那些鲜活的鸡鸭猫狗和一切的鸟类动物。也不敢亲手去杀这些东西，连菜场里那些杀活鸡鸭的摊位，也是敬而远之，不敢去光临的。
　　
　　 唯有小黑是个例外。
　　
　　 小黑是一条狗。一条带给我们许多欢乐与温暖的狗。
　　
　　 那个时候，我家客居在南方的一个小山城，虽然生活里并不会缺少什么，气候与水土也没有什么大不适，可他乡的意识总是很鲜明地盘桓在脑子里，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没有熟息的故乡氛围，没有那种因岁月长久而产生的溶化于血液之中的依恋情结。心似乎是飘忽的，难以安定。
　　 有一天，五岁的侄子终于吵着他的爸爸买了一条小狗。没在那里上幼儿园的他，大概是很孤独的，大人们都在匆忙地做着各自的事情。他似乎天生地喜爱那些小动物，每回我们带了他上街，经过花鸟市场，总赖在那里不肯离去，就是去菜场，也每次必定立在水产的摊位前面不走，然后让我们买下一尾或者两尾小鱼，带了水装在透明的白塑料袋子里，弯了小嘴笑嘻嘻拎回家来，再倒进一只小脸盆里，够他玩几天。这一次，是他玩的最大动物了，一条毛茸茸的小土狗。
　　
　　 真的很小，小到不比一只刚下蛋的母鸡大，是还在吃奶的狗崽子，可已经被贩子用来牟利了。皮毛是浅棕的褐色，圆滚滚的小身体，圆溜溜的眼睛和小翘鼻子，有着一种婴儿的可爱。刚来的时候，不停地吼叫，晚上更是叫得声嘶力竭，带了哭音的嚎，犹如婴儿的哭，有着思念母乳的楚楚可怜。因为它的皮毛颜色，也因为它的小，我们一致地给它取名叫小黑。
　　 因为侄子的母亲留在故乡，没有来这里，所以他是由我与表妹相互看护着的。他的土狗因此也成了我们必须照看的了。因为刚来，怕它跑掉，所以用一根绳子，把它栓到院子里的一棵树下，又将稀饭与菜汤，装在一个小陶盆里，放到它的身边，给它吃。起初它并不领情，只是用鼻子闻闻，不肯吃。后来大概是叫累了，也饿了，终于用舌头舔食了半小盆，然后继续地叫。晚上,我们给它准备了一个小纸箱，把它放进去，它却怎么也不干了，一次次蹦了出来，小侄子把它抱到楼上我们的房间，放到我们的床边，与我们一起看电视，它才安静了下来，趴在我们的鞋子旁边。就这样形成一种模式，冬天，小黑睡在我们的床前，春夏秋的季节，睡在我们的房门口。
　　 几天后，小黑不再哭吼，开始乖乖地吃东西，晃动着小尾巴在院子和房间里跑进跑出，再不用绳子栓住了。它接受和认同了这个新家，也算是无奈地承受了自己的命运吧，真正成为了家中的新成员。
　　
　　 胖乎乎的小黑，喜欢用舌头舔侄子的小手，舔我们的裤脚和鞋子。当我坐在小竹椅上读书的时候，喜欢用温暖的小身体蜷缩在我的脚边。这个闯进我的视线，并强迫我接受，照料它的小家伙，用它的诸多优点和种种可爱，彻底颠覆了我不敢触摸小动物的那个复杂与沉郁的心结。
　　 它是那样地爱干净。从不在房间里便溺，每天的大清早，都一溜小跑地冲向栓过它的那棵小树，在树根旁边撒尿，大便也是在草丛里解决，并且还要用小爪子扒土掩埋。知道土狗是爱吃小孩大便的，可小黑却从来没有吃过，因为我们家唯一的小孩，我的侄子也是上卫生间方便的啊。
　　 它又是那样的调皮。每天晚上，喜欢把我们的鞋子叼到床底下或是角落里，害我们早上一阵好找。还经常把一些东西当做假想敌，玩得不亦乐乎。有一次就揪住了表妹的一团细毛线，用牙咬，用爪子去推，还噗噗地醒着小鼻子，嘴里边发出气呼呼地低吼，让小侄子高兴得鼓掌，让才回来的表妹气得嗷嗷直叫。它还喜欢在院子里，追逐阳光下飞起落下的粉蝶，四肢跳跃，小尾巴飞快地甩动，把我们的烦恼全都给甩没了。
　　 我第一次向它伸出手掌，让它的小舌头欢快地来舔，再把它轻轻地抱起。它温顺地在我的臂弯里伸展开身体，把自己完全信赖地交给了我，感受到它的心跳，它的温暖，它清亮的瞳仁里印着我惊喜的笑容。就在这一刹那，我知道它已经与我完全地沟通，人和动物原来可以这样神奇地相互接纳和信赖。突然地就想起上小学的时候，看见过几个男孩用石头狠狠投掷流浪狗的那一幕，大人们站在一旁只是嘻嘻地笑了，并不去制止，就心疼地抚摩起小黑的头和身体，轻声地对了小黑说，幸好，你是不会遭受到那样命运的了。
　　
　　 小黑最让我们喜欢的是忠诚。几乎从它认同这个新家起，就开始用它弱小的身体来捍卫着我们。对每一位陌生的来访者甚至经过家门口的走路人，它都报之以凶狠地吼叫，并张开嘴巴做出噬咬的样子来，那些人自然不怕它，有的人会避开它一点，继续走自己的，小黑却不依不饶地跟在人家脚后叫喊，直到我们喝斥之后，或者看到侵犯者已经被我们接待，才安静下来，继续守卫在家门口。有的路人会恼怒小黑的跟踪追击，或者是欺负它的弱小吧，提起脚来解气地踢，可怜的小黑疼得落荒而逃，痛苦地呜咽，使得小侄子落泪，让我们总是很无奈。小黑却很容易地好了伤疤就忘了痛，下一回还是照旧。不要说对人如此，就是鸡鸭猫也不能够随意进入它的领地，总是把那些妄图侵略的敌人追击得望风披靡，而小黑一溜小跑地回来，威风凛凛地昂着头立在我们面前，俨然是得胜归来报捷的将军模样。
　　 它对我们家人却是超于人类朋友和亲戚之上的热情。清晨，尾随着侄子与我们去食堂吃早餐，我们进里面，它不敢跟进，只静静地卧在外面的广玉兰树下等候，待我们出来，它立即起身相迎，窜到我们的脚前，亲热地用鼻子拱我们的脚跟，用舌头来舔我们的鞋子。每回离开家，它来相送，送到大马路上也还跟着，要大声命令它不动以后，它才不敢紧跟在身后，可走好远了，你偶尔回头，它还在不远处缩头缩脑地眺望，让你的心里，一阵温暖。那一次我回老家几天，深夜零点归来，才进院门，小黑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扑到跟前，前肢立起，做拥抱状，舌头已经舔到了我的手臂，差点把我拱倒，鼻子里发出欢呼的低吼，这小黑，亲人相见也没有它这样喜形于色的啊！不经意间，它竟已经有我们膝盖高了。
　　 从春到秋，小黑已经长成了一条雄壮的大狗，黑亮的皮毛，吼叫声也从以前儿童般的尖细变成了成年的雄浑。小侄子已经回老家去上学了，小黑就成了我与表妹的贴身侍卫。每个夜晚依旧爬上楼来，趴在我们的房门外，有它在，我们的觉睡得特别的香甜。
　　
　　 谁能够想到以后呢？也许，竟是它对我们的忠诚害了它自己。
　　
　　 我们家有一个自来水的龙头在露天，也就是公用的院子里，装在一个宽敞的水泥洗衣池上面，方便洗衣服。院子里原来还有其他两家的自来水龙头，也许他们怕被人偷了用水，早早地拆了龙头，封死了管子。我们家的老人说，我们是外地来这里求生活的，万事要宽容小心一些，一个水龙头在外面，过路人要用点水，行行方便也好，能用了多少水呢？所以没拆。又因为住的地方地势低一些，夏天用水高峰的时刻，前面那栋高楼里水上不去，而我们的这个水龙头不断水，所以总有人来这个水龙头放点水去用，或者来洗菜洗衣。虽然我们家的人视而不见，小黑却不能够相容，每次总对了人家吼个不停。我们闻声探出头来喝斥小黑，用水的就多少有了些尴尬，陪笑之余，却问起狗来：是你们从老家带来的吗？自然不是，是本地买的小狗养起的呀。我们也陪了笑回答。这狗！人家抛下一句走了，我们对了小黑教育了半天，无奈它狗性劣顽，下次有人来用水，它还是照例地用吼声欢迎。
　　 又碰到有穿便服的人，年底了，隔三差五的上门，查身份证，暂住证，计划生育证明，收卫生费，城市增容费等等，每回小黑都不客气地对了人家大声咆哮，它能够分辨出人的善恶吗？真不识好歹。咆哮多了，那些人就着意打量了小黑几眼，却赞道；好一条狗鞭。倒值得几个钱。
　　 小黑是雄性的，可我们对它的性别从未在意过，只是养了近两年，习惯了它的好。是自家人的那种好。
　　
　　 那一天大雪，天地混沌成一片干净的皎洁，如婴儿纯真的心灵。小黑没有回家来，它是早上雪不大的时候出去的，夜深了依然不见归。
　　 我们特意给它留的猪肉骨头和菜汤，已经结冰，它，却不见踪影。
　　 雪化了，一切景象又和下雪前一样，我们却永远地失去了小黑。
　　
　　 好几次回家来，习惯性地呼唤：小黑，却没有了那个疾奔过来，扑到身上来亲热的身影。
　　 好几次夜深，听到门外的响声，打开房门，却只有一片空荡的寂静和可疑的黑暗，没有了那个匍匐在地的卫士。
　　
　　 从此，不再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