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小黄想入党，求我给他写份入党申情书。我也不想动这样的脑筋，没有答应他。
　　 小黄把我的拒绝当成推辞。磨了我好一会。一会夸我笔头功夫好，一会回忆我们在一起的“友谊”。我这人心软，听不得别人的关于“友谊”的表白，只得答应了他。
　　 我也没有心思给他写。到网上去复制粘贴了一篇，匆匆发到小黄的邮箱里，交差。
　　 正好是清明时节。万物复苏。空气清醒。我们忙着到野外去走走。山野里的树木花草，像刚刚从一场梦中醒过来似的，一切都那样新鲜可爱。距离清明节渐渐近了。这一段时间的周末，我们把时间用在祭奠去世的亲人这件事上。
　　 这个周末，我们准备坐车去一个小站。这是贵昆线上的一个车站。车站的山后，静静地安卧着二叔。
　　 二叔是修铁路牺牲在这里的，然后常年留在这里。牺牲时，二叔没有结婚，也就没有子女。我们一直以子女的礼节去祭奠二叔。
　　 从车站到山上，是一条荒草萋萋的小路。路边的草，去冬的枯叶迎风飘展。今春的嫩叶，还潜伏在枯黄中，只露出些微的绿色。田野里的油菜花，开始缓慢地绽开金黄的花蕾。
　　 我们一同去了六七个人。经过两三个小时的火车颠簸，时间已接近中午了。我们并不着急，我们不像来扫墓的，而是来野餐的。我们带了足够的食物，到山上就可以吃。
　　 山不算太高。缓缓的坡，崎岖坎坷的小路。也就是一二十分钟的路程。走了一段，我有些喘气，停下来。我回头去看，看到一个疲惫而衰老的老头，弯着腰往上爬。
　　 这个人我认识。他姓潘，是个矽肺病人。我在单位管过一段时间的保险，曾经组织他去体检过，因此认识。
　　 我没有急于跟上队伍。停一会，等潘师傅走上来。潘师傅年纪大了，再加上有病，走路很缓慢。潘师傅爬坡时，勾着头，费力地抬腿。
　　 “潘师傅，去干什么？”
　　 “给战友们上坟。”
　　 “潘师傅以前也是修这条铁路的？”
　　 “我是老铁道兵。这条铁路修好后，我就申请留下来了。不过，铁路给我最好的礼物，就是打洞的岩石尘土造成的矽肺病。终身的纪念。”
　　 我和潘师傅慢慢往上走。曲折的小路上，不时有坚硬灰白色的石头突出来，显得很坎坷。走路须小心，有些位置脚踩不稳，滑溜溜往下。我不时搀扶一下潘师傅，助他一臂之力。
　　 接近山顶的地方，有一个平台。平台上静静地卧着十来个馒头样的坟堆。我们爬上那里，他们已经点上香蜡，摆上供果，焚烧了钱纸。
　　 纸钱燃烧的灰，被风吹得四处飞扬。我刚要登上那个青石铺成的平台，挟着纸灰而来的风，扑到我的脸上。想躲，也没躲开。
　　 灰沾满了我的脸，我赶紧用纸巾擦拭。潘师傅已经越过我的身体，爬到平台上去了。他的动作很慢，不言语。神情肃穆。他不像专为某座坟而来。他是为这里葬着的所有逝去的人而来。他在每个坟堆间走来走去。他给每个坟拔拔草，清理一下杂乱的枯树枝。
　　 因为纸灰飞扬的烦恼，我没有急于上到平台上去。我站在一块石头上，微风轻轻吹拂。山下是一条不算宽大的沟，铁路顺着山沟而行。车站处略略宽一些，铁路从山间而来，往山中蜿蜒而去。铁路时而在山间盘旋，时而穿山而过。在山间的一些地块，种的一些油菜花，灿烂地耀着金黄色，像极了乡村小姑娘身上那件画布衣裳。从铁路走行的艰涩来看，可以想见当初修筑的艰难。
　　 等鞭炮放过，我才到坟前。二叔安静地在这里躺了几十年了。在这几十年里，铁路上跑过多少列火车呀！我在坟前恭敬地跪拜，向一个我未曾谋面的亲人。
　　 潘师傅还在忙碌着。不急不慌的摸样，像一个农人，在侍弄自家的田土。我们一起来玩的家人，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摆上我们带来的食物。
　　 春日的野外，风徐徐地吹。坐在一个山顶上，感觉确实不一样。大家的兴致都不错，卤菜、凉拌菜、馒头、蛋糕，水果，还有酒。吃得嘴鼓鼓的，喝一点酒，大声地说话。
　　 其它人不认识潘师傅，只当是祭奠别的坟主的陌生人。等潘师傅也到二叔坟前，我才想起招呼潘师傅一声。我们祭奠的对象只有一个，而潘师傅的对象却是全部。潘师傅朝我微微笑一下，继续忙碌去了。
　　 我们愉快地吃完了东西，然后收拾收拾，有人提议打牌。三人一组找个平坦的地方，垫上报纸，兴奋地玩起了扑克。
　　 潘师傅忙得差不多了。他坐在另一边的一块石头上休息。从那个位置，正好可以俯瞰整个铁路线。
　　 “转眼就是四十多年了。我们从一个毛头小伙长成了灰白胡子的老头了，时间流逝得太快了。”
　　 潘师傅看我走近他身边，感叹着。我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打牌已经没我的份了，回城的火车还要等两三个小时。我想和潘师傅聊聊天。
　　 “潘师傅，当年修这条路，挺苦吧！”
　　 “苦。当然苦。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先进的工具，也没有防护措施。几乎全都是靠人力挖掘。在这崇山峻岭里挖出一条路来，其中的甘苦，可想而知。不仅流汗，还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躺在这里的人，就是为修路而献出生命的人。”
　　 “这样苦。这样危险。想过退缩吗？”
　　 “没有。从来没有。在打隧洞时，爆破时的哑炮或者塌方，都可能要了人的命。那时的人，都有股乐观精神，不然在那样的条件下，铁路是不可能修成的。”
　　 潘师傅是一个健谈的人。他每年只要身体条件允许，都会来上坟。他来上坟，不是来烧钱纸，也不是来放鞭炮，而是来陪这些逝去的友人说说话。他问我是不是来给二叔上坟。
　　 我点了点头。潘师傅和二叔年轻的时候，是很好的朋友。“我们那时好得像穿一条裤子的。”
　　 因为这个关系，潘师傅的话匣子打开了。他讲了很多他们年轻时非常有趣的故事。其中有一段，很有意思。
　　 “那个年代，要入个党，像性命一样要紧。我们俩当时都是连队里的骨干，他是团支部宣传委员，我是组织委员。我们急切地想要入党。入党，那可是一个难事。对我们，相当于一种理想。
　　 “每天辛苦地工作。那点休息时间，我们就琢磨写一份入党申请书。拧开钢笔帽，笔却很难下。一个开头，就难住了我们。该怎么称呼党组织呢？是‘亲爱’的还是‘敬爱’的？我和你二叔争论起来。
　　 “我认为该写敬爱的党支部。你二叔认为该写亲爱的党支部。他说，党就像我们的母亲，给了我们生命，给了我们理想，这样的关系，应该是很亲密无间的。如果用敬爱的话，就有些隔的感觉，显得距离远了些。而我认为，党虽然可以比喻成母亲，她给了我们生命，这种生命更主要的是属于理想和政治上的生命。我认为用‘敬爱’一词更准确。
　　 “我们为这两个词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谁也说服不了谁。这种争论，不是大庭广众之下的争论，而是我们俩悄然进行的。为了求证，我们想查查词典，看词典对这两个词的解释。当时的条件下，词典是一件稀罕物。连队里只有指导员有一本小词典。指导员寝室的窗下有一张书桌，词典就摆在上面。我们偷偷看过几次，不敢开口向指导员借。想了几天，我们想出一个办法。那天下午，指导员在书桌上写东西。我在门前，跟指导员汇报思想。你二叔学过查词典的方法，他就悄悄跑到窗下，拿起那本词典，开始查。用不了几分钟，就查好了。你二叔找了一张纸，把词典上的解释记录下来。
　　 “词典上是这样解释这两个词的。亲爱：关系密切，感情深厚，比如亲爱的同志。敬爱：尊敬，热爱，比如敬爱的领袖。词典上的解释，有点隔靴搔痒的感觉，对于我们的争论一点作用也没有。
　　 “我们依然争论下去。最后我们只有妥协了，按照自己的理解来写入党申请书。申请书很快写好了。我们准备找一个比较好的时间，把申请书交给指导员。你二叔为了在交申请书前有个好的表现，他争着比别人多干几小时。那天晚上，他那一班已经下班，他还在帮下一班的战友们干。但是，突发的塌方事故，把你二叔压死了。申请书还装在他的口袋里，但已被血濡湿了。后来我们把他和他那份写着‘亲爱的党支部’的申请书，一同埋在了这里。”
　　 潘师傅结束了长长的谈话。他神情疲惫地吁了一口气，眼睛望着山下蜿蜒的铁路。铁路上奔跑着一辆货车，像一条多足的虫，无畏地往前。
　　 那些打牌的亲友，热情很高。在另一侧高声说话。快乐地大笑。后来我们又聊了些别的，零零碎碎的往事。潘师傅这一辈人，为国，为铁路牺牲和奉献了很多。
　　 经过小站的车，就快要来了。大家收拾东西，往山下走。乡野的一日，带给我们每一个人的感觉，都是不同的。
　　 往车站走的路，依然崎岖不同。山路坎坷，我们小心地往下。正对付着艰难的道路，同事小黄打来电话。我只得停下，让身后的其它人先走。我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才接电话。我接电话一听，小黄又说起那份申请书的事。他说我复制的申请书上的内容，和他的实际情况风马牛不相及，他央求我再写一份。
　　 我的情绪一下变得很糟。似乎一只苍蝇，突然飞进嘴里。我对着电话，吼了一句，“不想写就别入了！玷污了党！”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情绪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