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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天涯散文】 敬畏文字


作者:马新朝 童生,652.4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214发表时间:2012-07-01 08:59:56

一、
  
   我的故里,文字是极受尊重的。平桥瓦屋的乡亲们虽多不识字,却是尊崇识字的人,对断文识字者,每有敬意。逢他们遇到写有字迹的纸,唯不会随意乱扔,只是细心地把它们弄展,看了又看,然后把这片纸字痕放进自己的布衣口袋里,或是放在屋内的某个高处,神情庄重,决没有嘻戏的样子。
  
   在我幼小的心绪中,铺展着平畴沃野的景明里,就有了对文字的敬畏之意。
  
   我的母亲虽明亮畅达,却不认字,她称自己为睁眼瞎,也许文字所表述的世界会好于现世,那些蝌蚪似的闪烁着幽光的文字,对她来说,即是辽远的,生疏的,又是神圣不可及的。她曾为自己没有进过学堂,不识字而追悔不已。到了我上学的时龄,母亲坚定地对我说:“去吧,上学吧,去认俩字。”她的话语里有一种沉和肃穆,压着我。
  
  
  
   二、
  
  
  
   时下的儿童,读物过多,反而造成了阅读障碍,万事都不新鲜。
  
   我的整个童年,只读过一本童话书,书名叫《小猫钓鱼的故事》。那也是偶然所得,遂爱如珍宝。远山近水,村头闾巷的阳光,与书中长长渔杆,灿灿河岸的阳光交映生辉,绿绿的草,憨态可掬的猫,以及猫那长长的胡须,圆圆的眼睛,支起的耳朵都在阳光里,让我一个人笑了好半天。它温暖着我的漫漫童年。
  
   我的小学阶段,尚混沌未开。到了四年级,一日下午做文,我的同桌正在打瞌睡,窗外河流静卧,天阴雨湿。面对着方格作文本,兀的一个词闪了出来,好像与之乎者也有关,像一道光,把我瞬时照亮,摸到了自我的存在。这个词让我激动不已,像是醉了酒,使我第一次认识到了文字和词的魅力。它好像是为我打开了一个窗子,叫我看到了远处新奇而陌生的风景。这个词的出现,好像与我生命的内在信息与某种渴望和想象有关。我把这个词郑重地写在方格作文本里,整个下午我都被这个词弄得晕乎乎的。这个词就像一个种子,种在了我幼小的内心,我后来痴迷地爱上了文学,爱上文字,与许与这个种子有关。
  
   我并非在故意夸大一个词的作用,它确实在我的身上发生过,并产生了奇迹。我想,在那个偏远的小村,四周被陈旧而破损的生活包围,一个高贵的词,的确会让我们的眼睛一亮。
  
  
  
  
  
   三、
  
   南阳盆地靠南沿,乃楚地文化与黄河文化的交汇处,即有北方天高地远的粗砺,兼有南方临水近河的温润,四时皆宜,民风纯扑。冬天的雪平静而柔和,却把整个村野河汊覆去,夏天的阳光肥而厚,似含有黄金。上世纪60年代,那里交通极为不便,少有现代信息和机器闯入,依然保留着农耕社会的诸多特征。那里的自然风光,人们的生活方式,与唐诗宋词里的意境很是吻合。
  
   在我十三、四岁上,偶有接触唐诗宋词,便沉溺其中。那些美妙的句子似是天上的声音,却句句是写人世的,句句是写我在村子里想象世界里的瑰丽。那些诗和词,那些美丽而高贵的意象和情绪,与我的心灵和肉体甚是相通。我的生命象一个巨大的吸盘,时常忘记了缺衣少食的现世,在发黄的纸堆和平仄韵律里游移。柳宗元在《江雪》中写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疑惑就是写我们村边的涧河,雪日,旷野无人,衰草流水,常有老翁和丁壮披着蓑衣在河边垂钓,这场景见得多了,并无奇趣,待读过柳宗元的诗,忽觉美了,奇了。在月黑风高的冬夜,当我读到陆游的诗:“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无限地感慨陆游的爱国情怀,时年岁虽小,心里燃起一团火,尚有大志未酬。夜间入梦,似乎也追随陆游到了北方暗夜中的铁马冰河。最难忘的是木格窗内一点油灯伴我读诗书,窗外虫儿竟鸣,瓦檐梦树都沐浴在了清风明月中。院中的月光,明亮,洁净,一尘不染,仿佛越堆越厚,淹没了堆放在院子里的犁搂锄耙,那月光好像也在仙境中,人间不曾有过。后来,我离开了家乡,走过很多的地方,再也看不到那样洁净,那样明亮的月光。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那月光原不只是月光,那月光里也渗进了唐诗宋词的音韵和意境。
  
   就在我疯狂地迷醉古典诗词的时候,中国的新文学运动已经轰轰烈烈地进行了将近半个世纪,西方文学已经由现代主义发展到了后现代主义,你方唱罢我登场。处在穷乡僻壤的我,对这些竟全无知晓。我虽得到了传统文学的滋养,但对新文学的妙处,特别是新诗对自我的人性以及对汉语言的松绑,不甚了解,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我曾羡慕那些出生在光亮处的人,那些出生在大地方的人,见多识广,眼界开阔,要读什么书都是有的。我那时能够读到东西大概只有中国的古典诗词、古文、古小说等,因为这些东西在乡村可以找到,我是把附近的村子都找遍了,才得其一、二。其中的《陆游诗选》前边少了17页,我还是如获珍宝。摇曳的油灯下,那发黄的纸页和竖排的文字,与内中的诗意构成一个整体,我沉浸于其中,不能自拔。当时,正是文革期间,学校今天停课闹革命,明天又是复课闹革命。我时常躲在家里,安心读这些诗书。没有功利,只是兴趣,只是生命的需要。几年下来,竟能背得三二百首古诗词。这些古诗词,一直让我享用至今。
  
  
  
  
  
   四、
  
  
  
   在狭窄的写作道路上,我遇到过很多良师益友,每每难忘。
  
   我那个村子,虽是地瘠人贫,却重视教育,古有所传,家里只要过得去,大人们就会送自己的子女去学堂。当人们困苦无望,生活种种不如意时,就会让子女去学习文化,并把它作为唯一通向敞亮的道路。我们那里虽不是书香满里,但村头校园里朗朗的读书声,几乎扶着了因贫穷将要倾倒的村子,使人们看到了希望。我村出了一个教授,解放后一直在北京大学教书,村人常以此为荣。可那个教授我从未见过,看上去如在云里雾里,她因其成份不好,为了与家庭划清界限,自从离家后,再没有敢回来过。1967年岁末,教授年迈的母亲蒙冤,被北京大学的造反派押送回村,交由人民群众管制。那老太太,小脚,素面,银发,端端地坐在那里,虽无冗言,却是繁华深宏,让我感到她身上有知识的宁静。她待人极为和蔼,村里人并没有过多地难为老人家,而是百般地照顾她。
  
   让我受益多的是我的一个远房大哥,也是个老地主,他大我近40岁,姓马名体俊,曾毕业于河南大学,当过为时不长的国民党武汉市教育长。解放后,劳改多年,后落草为农,在家接受劳动改造。满腹的经伦和学问都付了荒村野田,镇日里打坷垃,揍牛屁股,成了很好的庄稼把式。此人知识渊博,通天文,晓地理,善京胡,爱唱戏,尤其精通古文和诗词,书法艺术也很深的造旨。我很是尊重他,从没有把他当地主看,只要一放学,就到他逼仄的棚屋里玩。他很喜欢我,常在人前夸我聪慧,也时常来我家为我解惑论道,讲诗词教古文。
  
   月色溶溶之夜,满村蛙鸣声里,或是风雪夜阑,北风呼号,大哥在荧荧油灯下,为我读屈原的《离骚》,每每读得摇头晃脑,阴阳顿错,满面泪流。末了,他说,屈子之心,苍天可鉴,一曲《离骚》,与日月同辉。他之所以动情,也是他压抑得太久了的内心,被这些诗句撩拨,如水之横流。体俊大哥虽经人生的大难,却把世事看得开,能随遇而安,仍是端庄明亮,并无豪华散尽时的撩倒和苦象。衣服虽破,却穿得整齐,目光里的那团火总也不熄。大哥说话时,爱流口水,嘴里一会一吸溜。我当时极崇拜他,感觉到他吸溜口水的样子,也是知识的象征,也是让我羡慕的。大哥不仅教我学文,也教我做人,他说为人要正,为文才好。一日,他对我说,距我们村东南15里外的小李庄出了个诗人李季,为人实诚,心存高远;20里外的冯庄出了个哲学家冯友兰,治学严谨,志存八极。他们不仅是做文的楷模,也是做人的楷模。尽管我在当时,并没有读过李季、冯友兰的任何文字,也不知道他们的所以然,只隐约地感到了东南方向的两团亮光,烛天照地,燎得我身上暖暖的。
  
  
  
  
  
   五、
  
   村里破四旧,焚书,凡有书的人家,都把书交了出来,堆在一个破磨房里。当日没有来得及焚烧,夜间便派了专人看管。
  
   这些书大多破损,古旧,多是些上辈人留下来的,它们被杂乱地堆在一起,像一群衣衫破旧的落难人。我那时不懂政治,根本不去考虑这场焚书运动的端底根由,只是觉得可惜,这么好的书,何故要烧呢?于是我动了偷书的念头,是夜,趁看管人熟睡,我破窗而入,盗得一套全本的《红楼梦》,那是我白天看好的,悄悄把它藏匿于磨盘下面。
  
   体俊大哥看到我盗得的《红楼梦》,嘴角咧了一下,有欣慰之意。嘱我这是本有用的书,值得一生去读书。于是,我就日夜读来,灯油不够,用蓖麻籽代替,不认的字,就查字典,并一一记在作业本上,有些句子费解,就去请教体俊大哥。那是套旧版竖排的《红楼梦》,繁体字,很难读。读过一遍后,多有不解,体俊大哥说,这本书读一遍不行,还要再读,我便又开始从头读。夜阑更深,村里万籁俱寂,一个破衣素食的少年,为大观园里那一群饫甘餍食的才子佳人们牵肠持肚,哽咽泪流。一日夜半,母亲忽然看到我泪流满面,大惊,说这孩子的魂儿是被书本勾了去,从此,便不再支持我读书。每当我读书时,她就会指派我去干什么活,有时甚至把我的书给藏起来。这些无法阻止我对知识和书的热爱,我内心的火反而越烧越旺,母亲见此,也只好作罢,听任我胡闹下去。
  
   读过《红楼梦》,又读《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和一些古文。读《水浒》我懂得了仗义执言,行侠天下;读《西游记》我懂得了文学的想象力;读《三国演义》我感到自己突然增加了智慧,心胸也为之开阔,似年长了许多。
  
   是年,我15岁。
  
   我开始写诗了,新作频频,对诗像热恋似的梦魂牵绕。当然,那时我写的都是些旧诗,也不讲什么平仄,只是有些对仗和押韵罢了。语文老师有时把我的诗抄录在黑板上,供同学们品评,这刺激我写出更多的诗。只是时间久了,那些算不得诗的诗多有遗失,谨记两句:“涧河滚滚南流,月光如水照村头。”余者,全不记得了。
  
  
  
  
  
   六、
  
   17岁那年,体俊大哥说,你应该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决定参军去,尚不懂得世事艰难的我,却崇尚铁马冰河的军旅生涯,多是因了文学的撩拨。我像一棵幼草,渴望成长,对外面的世界总是探头探脑的。胸中总像有万马奔腾,潮起潮涌,那些幻想伴随着大志气,如云在心中舒卷,虽不切实际,却总与那些先贤的诗句箴言有关。
  
   那是一个阴雨霏霏的冬夜,昏黄的油灯照着我家暗昏暗的老墙,母亲一夜没有合眼,为我穿针引线,在我的行囊里装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并嘱咐了许多的话儿。鸡叫头遍,我起床来,外面已是风住雨歇,我把行囊里这些吃的东西,全都掏了出来,换上了《红楼梦》、《唐诗三百首》、《新词典》还有残缺的《陆游诗选》。临行前,对生我养我17年的村子和亲人,竟没有悲切,因为心早飞走了。在村头送我的人群中,我看到了体俊大哥,他是我的兄长也是我的老师啊,他老了,晨光抚弄着他花白的鬓发,像座雕像站在那里,我的鼻子忽然就酸了。我走到他的面前,深深地掬了一躬,算是答谢他多年的教诲之恩,泪便下来了。我到部队一去经年,与提俊大哥少有通信。文革结束后,提俊大哥被摘去了地主分子的帽子,在村小校任英语老师,没有过上几年宽心日子,就因病而逝。
  
   我独自往县城里走去,低低的河静默无语,冷风吹拂着远近的村庄,眨人肌骨。严霜铺地,阡陌红尘,向远望去,大地茫茫苍苍,深意无限。此去关山重重,我竟没有一点畏怯,真乃少年气盛。
  
  
  
  
  
   七、
  
  
  
   走出乡村,眼界果然开阔。在紧张而严整的军事训练中,我几近无暇顾及行囊内的书,偶有闲适,才会想起它们,时常感到它们在我的行囊内跳动,哑哑地喊我。部队虽是刀枪剑戟,风火雷电,几无个人空间,但我的文学梦终未破灭。我爱上文学,也许有点盲目,是偶然,也是必然。因为初始,我并没有想到要用文学改变自己什么,没有期望什么,所以我也就没有后悔过,也没有放弃过。
  
   彼时,部队也没有什么可读之书,全国一片红,便没有别的色彩,阅览室的读物少得可怜。但部队是一个大天地,汇聚着四方风雨,八方亮士,多有高才贤达之人,我便结识上了一些文学爱好者,每每与他们深谈,由此知道了新文学。这得感谢我的一位好友,在我迷茫时拉了我一把。他叫靖增亭,年长我二岁,聪慧,多学,在开封师院(即现在的河南大学)读书(当时叫工农兵学员),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我与他情趣相投,一拍即合。他每次从开封回部队,我俩都会在宽阔的操场上彻夜畅谈,纵论文学,感叹天下事。我们约定,他从学校给我借书看。后来,每月他都从开封师院图书馆给我借书,再用挂号信寄我,有时三本,有时两本,我看完后,细心包扎好,再寄还给他。好友守约,重情意,让我甚是感动,生命中有了友情,像是行船有了东风。此后,总有我的邮件在天南海北的跑,在单调的部队生活中,每每收到邮件,心里就有了暖意。他给我寄的书全是经他精心挑选的必读书,每次书来,我都像接到了任务,便连夜攻读。当时想,这些书若读不好,也负了朋友的拳拳之心。至今我也没有去过河南大学的图书馆,但我读过那里的很多书,有现代的,有外国的,也有古代的,那些书给我了智慧和见识,陪伴我渡过数个春夏秋冬。至今,那里的不少书本上还留有我的目光和汗水。因为是借来的书,有时间限制,书一寄来,我就得抓紧看。当时精力旺盛,有时一夜不睡,第二天,仍能照常工作。那些书弄得我眼花燎乱,夜不能寐,笔记一本一本地记。我就此结识了鲁迅、茅盾、沈从文、郭沫若、艾青、藏克家、贺敬之、高尔基、普希金、莫泊桑等人。在他们的影响下,我开始写新诗,写短篇小说,但投出去以后,全都是石沉大海。偶有一封退稿信,说些的鼓励的话,也会让我激动不已,反复地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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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以“敬畏文字”为索引,牵延出与文字同行的成长足迹。一线贯彻,一槌定音。敬畏文字,就是敬畏生命。以文字为生,不虚此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207012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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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瘦酒        2012-07-01 09:02:12
  遥祝大作出版。
人生百态,瘦酒一壶。
2 楼        文友:沁香一瓣        2012-07-02 17:28:13
  祝贺!文章层次分明,娓娓道来,有可读性。问好!
热爱文学的人永远年轻,热爱文学的人永远是奔放的,激情的、灵气的、智慧的、执着的,永远是生活的探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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