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工厂里第一个取得学历的工人，电大文秘专业。当初并没想到学以致用，只是我高中时喜欢的一个女同学报了电大，被我探听到了消息。她读的就是文秘，我只是想把这段情缘延续下去而已。不晓得怎么回事，厂长居然看中了我，结果一句话把我调到了办公室。从此开始了我阴错阳差的秘书生涯。
　　 厂长是个大老粗，原先讲话时经常丢三落四。自从有了我给他写的讲稿，同志们都反映他的水平提高了一大截。由此厂长很是器重我，在多个场合都对我高看一眼。可是我的心一直都很是忐忑不安，生怕哪一天讲话中出了漏子，凭他那大炮脾气，非得要我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只要有机会，我就提醒他，每次讲话之前稿子一定要熟几遍。孰料，他还真听我的话，反倒是听出了毛病。那天是全厂职工大会，又到了厂长大秀特秀的时刻。在最后一个专题中我写到了工人们要发扬雷锋同志的镙丝钉精神，为工厂的发展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作为此次讲话的结尾，有一句“雷锋精神没有死”之类的口号。厂长肯定事先把稿通熟了，前面讲得天衣无缝，正在他得意忘形之时，来到了稿子的最后，他竟然脱口而出：“雷锋没有死！”声震屋瓦，顿时整个会堂里鬼影憧憧。工人们听得面面相觑，胆战心惊。我一听出了意外，赶紧小声提醒说：“精神，雷锋精神。”还好厂长听到了，他平静地看了看我，又响遏行云般地补充了一句：“雷锋没有死，对，还精神着呢。”全厂工人当即晕了过去。
　　 经过这个小小的事件之后，厂长觉得我出了他的洋相，一点点把我疏远了。正在我乐得解甲归田重获天伦的时候，上级竟然一纸调令把我直接提拔到了公司，给总经理作了大秘，搞得我一头雾水。刚报到上班，总经理便一连几日带着我到各工厂里熟悉情况，自然我原来的工厂也在其内。老厂长意味深长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好干吧，前途无量啊。这样的嘱咐听得我心神不宁。自然从他和总经理的谈话中我也听出了二人之间的不协调。果真这就是我升迁的直接原因。据说最早竞选总经理时，他们俩是候选人，互相谩骂攻击，比美国总统的口水战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上任之后，总经理不会给他好果子吃。可是作为上一级领导又要作出不锱铢必较的坦荡胸怀，于是他总想寻找机会让厂长丢丑，最好是丑态百出。这次他将功劳记在了我的头上，对我委以重任也就顺理成章了。我没想到任用提拔还有这样的原则，虽说我不赞成，但也绝不反对，毕竟我是这个规则的受益者。
　　 总经理是行伍出身，在军队上混到营级转业。我注意他在讲话时喜欢搬用政治名词，便投其所好，习惯地引用世界上大政治家的言语。没过多长时间，局长有一次在酒桌上直言不讳地夸奖他，最近一段时间政治素养飞速地提升，大有希望到局里弄个副局长干干。他听得满面春风，暗地里为了这个副局长铆足了劲。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在一次全体厂长总结大会上，他一不小心把自己扔到了沟里。那个讲话稿的第一个论题是重视经济指标的政治意义，其中一句是“马克斯、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给我们铺平了政治道路”。他自认为驾轻就熟，上来就念：“马克斯、恩格斯、列宁斯——”他喜欢拖长音，以引起听者的注意力。这是他惯用的手段，仿佛不如此不能显示他的政治水平。可是这次不尽相同，我期待的“大林”两个字没能及时出现。他停了下来，虎视眈眈地瞅着我问：“你写稿子越来越马虎了，前面一堆外国人，难道这个大林是中国人吗？为什么只有他名字后面没有斯呢？”我被问得瞠目结舌。这位自称政治上过硬的营长真让我无言以对。
　　 事情一经传出，总经理的副局长梦自然泡了汤。局长更是在公开的场合不点名地批评了单位上有一些举着《毛主席语录》却不低头读书的人。虽说法律上我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但我也好赖算是在官场上混了这几年，明白我与总经理的缘份到头了。正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辞职的时候，局里的人事科到公司来考察我了。据说还带着局长的口谕：不能埋没了有实学的真才。我听得脸红心跳，这几年的讲话稿其实都是我从报纸上抄来的，只不过厂长也好经理也罢他们从不看报纸，这才能蒙混过关。在电大上夜课时我只管望着女同学的身影出神了，看累了就爬在桌子上睡觉，老师长什么模样我压根也不知道，更不消说他们啰嗦的那些一二三四了。现在不同了，局长都视我为真才实学，我怕是离南郭先生的下场不远了。当我怀揣着一腔兔子坐到局长一秘的椅子上时，我发誓我要终身发奋学习，从学识上向老同志们看齐，当然若是能跟上局长的五分之一那就好了。
　　 在局长的老板桌后面，是满满的一墙书橱，每一个格子上都堆满了书，经济的、法律的、社科的、文学的，真是应有尽有，我目不暇接跟进了新华书店一样，对局长那一股油然而生的崇敬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简直要让我热泪盈眶。局长从老板椅上俯视着我，关心备至地说：“年轻人嘛，得多学习呀。”局长是文革时期推荐的大学生，好象是学中文的，可是他却涉猎群书，博采众家之长，形成了独树一帜的杂家学说，把我们局机关调理得儒道相宜，鱼水和谐，没有真本事是行不通的。
　　 我到局长屋里借书还书的日子长了，渐渐地成了局长的心腹。其实局长也是这么培养我的，只不过在别人眼里我成长得快了点儿。有一次局长不经意地问我：“我三叔去世的时候，你们公司接到通知了吗？”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应该是两年前的事了，接到局里的通知我随即报告给了总经理，没想到总经理当时咕哝了一句：“他怎么这么多叔啊。”我知道那一次局里下属的其他公司都掏了上万元的份子，还派了专车留守。可我们营长却因为妻子闹更年期没露面。因为是我接的电话，只能私下从财务上支了两千元送去。那一回是我第一次握了局长温暖的双手。
　　 关系归关系，工作是工作。我发现在局长的影响下，我的文章里也时不时地会跳出“床前明月光”“春眠不觉晓”“锄禾日当午”这样精彩的句子来。局长为此专门在中心组理论学习时重点指出来，希望他的副手们也能从学习中受益。我偷偷地观察到，在局长的书橱里，存放的最多的便是毛主席诗词，各种版本的都有，我猜想那是他的最爱。在我读了主席的诗词后，我感到内容上高屋建瓴，韵律上平仄工整，气势上恣肆磅礴，大有吞天沃日之气概，读来叫人意气风发，不由得便想指点江山。我把这不成熟的感受同局长交流，还不待说完便得到了局长的首肯。局长果然对主席的诗词深有研究，我在心中惊呼“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不就是所谓的知音吗？
　　 哪承想，事故恰恰出在了局长最最擅长的诗词上。在一次全局干部职工学习大会上，局长稳坐泰山地分析国际政治形式。我自豪引用的“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一句放在这里真有巧夺天工之妙。也许是我的行书太流畅了，局长熟稿子时读到此处连皱了几个眉头。过后我偷偷看到他在“寰”字上特地注了音，有文化的人办事从来那么一丝不苟，这种精神也是我要继承和发扬的。我以为局长如此认真，定是胸有成竹了。然而当他一读出来，我倒吸一口凉气。地球人都听到了，他读的是“小小寰球，有九个苍蝇碰壁”。当时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以挽回局长的英明。鉴于前车之鉴，我没敢声张，我自当钻到地缝里了。可是我却听到台下的干部职工一个劲地嘁嘁“几个，几个”，终于局长忍不住了，在那句诗词后面停下来，扫视了一遍会场，待寂静无声之后，自信而又充满怜悯地强调说：“平时不学习，开会还不认真听，我讲得够清楚了，有九个苍蝇，你们还几个几个地问什么。”
　　 局长的故事上传了没有，具体又传到了哪里，我已经毫无兴趣了，因为我决意辞职。我本以为在这个社会上，只有我是那种不学无术到处招摇撞骗的人，可是现在我不那么认为了。而且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并非我想象得那般高大，原来有这样的错觉，只是因为我的心先主动俯在了地上。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自觉，他就是那个跪在地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