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葱花小米粥
(一)
向阳的苜蓿地里开满了粉红花粉白的沙葱花,在微风中荡漾着此起彼伏的波浪。
普彤回来的那一天,俺在驼背的老柳树上掏鸟蛋,两个婆姨沿着河放大雁,不时有碎玻璃渣般的声流从她们的嘴巴和笑声中进入俺的耳朵,俺无所谓奇怪,压根她们就是这般自然而纯粹的乡村妇女。
“如城,你爬那么高作甚哩?小心跌下来碰着胳膊腿。”
俺二话没说,转身就跳了下去。尽管很高的一棵树,踩碎了堆积在树下的一垛干梧桐树枝后,俺心急火燎地向她跑去。
“普——彤姐,真的——是——你不?”俺用喘息的口吻打量她。
“真是个二杆子!”她摘掉挂在俺鞋带上的一根柴棍子,“你好好看看,俺是不是你普彤姐?”
俺如愿以偿地看俺的普彤姐:还是那双浸着水的毛眼眼,即便不哭;白净的脸蛋上镶嵌着一对青春的酒窝子,步调一致地配合着微露白齿的小嘴;饱满的胸脯撑起女人独有的那一份婀娜,迫使俺将游离的眼神集中在她穿了牛仔裤、高筒靴且曲折有致的双腿上。一股榆钱花般的清香随着俺鼻翼的翕张肆无忌惮地流窜。那一刻,俺才是置身于荞麦地、苜蓿林中一个惬意的农村人。
“一年多没见哩,你记得俺不?”
普彤摇了摇俺的肩膀,“咋能不记得哩!你想俺吗?”
俺说:“那是肯定哩!俺一直都想着你哩。”俺还想说让普彤做俺老婆,可是俺的喉咙上像扣了一只破碗瓜,那份渴望的表白被生硬地压回到肠子里。
“有那么几撮红头发。”俺提醒她,“你走时是和俺一样的发型。”
普彤敲着俺的脑门说:“那俺不成假小子哩?”奇怪的是,她突然“嗯?”了一声,温暖的一张脸顷刻间像掏了心的柚子瓤般涩白。她慌乱地在手提包里翻着什么,到底什么都没翻到。
普彤拉着俺的胳膊,压低声儿问:“真的有红头发?”她的眼神那么急切,又那么迟缓,似乎她想把整个世界排斥在千里之外,包括俺即将给她的答案。
俺说:“一般人看不出来,俺看得使劲。”
普彤拍拍胸口,吐出一缕沁心沁脾的气息。
那两个赶大雁的婆姨靠在洋槐树上吃豌豆,豆瓣子和牙楞子磕巴出一阵阵的“嘎嘣”声,骚动的大雁群中不时酿出几声破锣般的嘶叫。她们也认出了普彤,老远就热情地打招呼。
“哦,普彤嘛!”一个婆姨说。
“是哩,穿得靓丹丹的,都认不出来哩。”另一个婆姨说。
普彤两只手不自主地扯了扯衣襟。三年前她也是这个样,容易害羞。
“听说你在省城里找了赚钱的好营生,发达哩?”一个婆姨边问边将沾了豌豆皮的手伸入脖子里挠了挠。
“婶子,哪有哩?”普彤又拽了拽布衫子。
“是哩,外边能赚大钱哩。”另一个婆姨笑呵呵地说:“普彤,好好干,咱女人也有本事哩!”捎带着还问俺:“你说是不是?如城。”
俺说:“俺不知道。”
“婶子,俺回俺家了,三年多没见俺大俺妈哩。”普彤和两个婆姨道别。
“回去吧”,还在挠后背的婆姨说:“俺们都羡慕你哩!”
普彤扶着俺的肩膀,俺们一搭往村里走。踏过小河上的垫脚石时,俺看到了一条瘦骨嶙峋的鱼逆流而上,泛着沙石的流水将它撕扯着顺流而去。俺追了几步,沙子遮挡了俺的视线。
(二)
普彤和俺同岁,学前班俺们坐同桌,俺和她拥有一样的个头,六年级俺们还是同桌,俺比她矮了十厘米,后来二十厘米、三十厘米。更要命的是,她很快就能听懂村中大人们的道理,懂得做人处事的世故,俺的头脑却迟迟不可开窍,听着云里雾里。
普彤一直看见俺亲,俺们一起坐在旧村的碌碡上吃沙葱花小米粥,新采的粉红粉白的沙葱花,酝酿在甘甜的小米中,焖造出一种爽口而纯醇的味道。对面的黄土坡上长满了向阳花,迎着太阳喜气洋洋地开放,不时有几只燕子或喜鹊飞过。她说让俺叫她姐姐,俺其实比她大三个月,但俺乐意,因为她给了俺姐姐般的怜爱。俺甚至私下里觉得她看上俺哩,总有一天俺要娶她,俺们不住平房,在黄土坡上挖一孔温暖的窑洞,生一大堆孩子。
村中废弃的那一口煤窑突然就活了,几年前村里挖过煤,挖出来生火做饭、烧洋炉,除了生火做饭、烧洋炉,再多的煤便无人问津,那口煤窑也就渐渐地荒废了。可是突然窜出来一帮外地人,他们毫不吝啬地掏一个亿买走了那口煤窑。俺的村开始有史以来的骚动,一个亿一下子将整个村庄端到了半空。
一百多号村民,一个亿,多么庞大的一种摊派,村中人一瞬间丢弃了十几年来一沉不变的玉米窝头和手工布鞋,镶嵌在黄土坡上的窑洞一口口挂上了生锈的门锁,滩塬上修起一溜有板有样的平房,贴着瓷砖、挂着灯笼。俺们家地势不错,窑洞前有方圆四十米的空地,所以俺们家的平房就坐落在这块空地上,比邻普彤家,但是普彤家特殊,她家还镶嵌在黄土坡上,石头砌的门面,木板门,黝黑的两只烟囱隐匿在窑洞顶上没膝的黄蒿中。十几年前村里挖煤窑口时,普彤大害了一场病,没有参与集体行动,自然也就豁在一个亿的范围之外了。
村里人赚大发了,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时代气息,连天空都高了。有人买了“快乐王子”,有人养了几千只大雁,有人办起了修理厂。钱是个好东西,它像野地里的兔崽子,一个月一窝,一窝比窝多。当村里一家家沉浸在舒适的暖气屋里吃火锅时,俺幸运地能和他们平起平坐。
俺圪蹴在路畔上吃鸡腿,普彤也蹲在桃树下拨拉碗,发出“吸溜吸溜”的吸饭声和“嘶啦嘶啦”的筷子挠碗声。俺来到她的身边,和她并着肩吃饭。俺看到她碗里的沙葱花小米粥,溢出一阵阵青草香。
“咱换着吃。”俺把碗递给普彤。
普彤躲了躲,“你赶紧吃,多吃多长个。”
俺说:“俺的不好吃,俺想吃你的沙葱花。”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碗,将俺的碗塞给她。
普彤终究还是吃了俺碗中的那一只鸡腿,漂亮的脸蛋变得红刷刷的。
俺和普彤还在一起吃过很多次饭,俺的碗沿上沾满了猪肉、羊肉、鸡肉的油渍,她的碗里不是沙葱小米粥就是玉米窝头,不约而同地发着同样单调的黄色。直到普彤下定了决心,她也只是穿着过年才穿的花布衫衫离开。
“俺想到外面挣钱,不知道行不行?”
普彤不只一次迷惘地问俺,俺无法像一个饱经风霜、有社会阅历的男子汉一样给她本应有的建设性意见,俺只能听着她说村里的地不多了,她大她妈忙一个春夏秋冬也只是村里人收入的尾巴稍稍。她想挣好多钱,像村里人一样有头有脸,像俺一样,每顿饭都有肉腥味。俺心疼她,想把俺家的钱给她,让她也变成有钱人。那时她就能像村里的其他女子,用神奇的擦脸油、洗发水,倘若那样,俺思慕的普彤就会有乌黑顺溜的长发,有光洁白净的脸蛋子。可是俺大俺妈说,关于钱的问题,亲娘老子也要分得沟是沟渠是渠。
“俺想到外面挣钱,不知道行不行?”
普彤还这样说,俺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征求俺的意见,但俺无意中听到了一个秘密。那天俺在狗蛋家串门时,狗蛋他大和一群不认识的人喝烧酒,喝得稀里糊涂,酒瓶子乱颤。他们说“艺春酒店”里有一群女女,有牵牛花般美丽的容颜,直溜溜的身子。他们说那一群女女说话的声音甜美,连走路都是搭乘着清风步步生莲。他们还说,她们屁股和胸脯都大,比刚涮出来的擀面皮还要顺滑。俺觉得奇怪,说他们长的俊俺信,可是人家又不会脱了衣裳让他们伸出朴素的双手摩挲,他们又怎能感觉到人家的屁股和胸脯的顺滑。
“俺想到外面挣钱,不知道行不行?”
普彤再说起这句自言自语的话时,俺觉得俺竟然在一瞬间具备了一些本应具备的思想。俺告诉她,“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村里的大学生在外边都嫌挣的钱少,跑回来拉煤哩,你没上过大学,怎么挣钱?”俺担心普彤,她长得俊,会不会也有像狗蛋大这样的人再背地里说她坏话。
“俺听说俺姑姑的村里有一个女女,人家到省城里上班,一天好几百块钱哩。”普彤显然来了精神,毕竟俺给了她一句不成气候的建议,她的想法能够顺应着吐露出来了。
俺掰着指头算了算,一天几百,十天就是几千,一个月都不知道大几千哩。
“真厉害哩!甚营生能赚那么多的钱?”
普彤振奋了一下精神说:“好像是学理发的,她现在可有钱哩。”她蹙了蹙月亮湾般的眉毛说:“俺姑姑说那不是一个好女女。俺就觉得奇怪哩,估计她看见人家有钱,心里不舒服。”
“像俺这样,是不是理发的人可多哩?”俺指了指俺的脑袋问她。
普彤笑得前俯后仰,“人家要是理你这样的盖盖头,还咋见人哩?他们都上班,还有钱。听说理一次发给一百多哩。”
俺又和普彤算了一次账,毕竟他是初中毕业生,能够准确地得出这样的结果:一天二十个人理发,一人一百,老板挣上一千五,她就能挣到五百,一个月下来就是了不得的一万五。何况不止这些,省城里人多,要是遇到好心的顾客,给个一百五、两百的,那样就更多了。
俺怀疑普彤做不到,“你能学会理发吗?”
普通说:“咋就不能哩?只要俺踏踏实实学,一定能学会哩。”她憧憬着赚了大钱后的日子,她可以开着“快乐王子”,他大她妈那时候就能抬起头来走路了。她还说,“到时候,俺请你坐俺的‘快乐王子’。”
俺无比兴奋,陶醉在和普彤坐在“快乐王子”里潇洒自如的设想里,那时候俺们应该有了很深厚的感情,她可以是俺的婆姨了。俺也觉得应该支持她。
“那你去吧,去了多挣点钱。到时候……”俺突然后悔不该这样说,这样是在怂恿她,这样俺的普彤就会离俺而去,俺无法克制对她的思念。于是俺说:“俺觉得沙葱花小米粥也挺好哩。”这是一句真话,尽管俺家很久没吃过沙葱花小米粥了,但俺打心眼里喜欢它。更重要的是,俺想留住普彤。有她,俺和俺的村才算完美。俺可以给普彤钱,俺们家钱多的是。哦!俺忘记了,俺大俺妈说,关于钱的问题,亲娘老子也要分得沟是沟渠是渠。
“俺想到外面挣钱,不知道行不行?”
普彤征求意见时,她大她妈很诧异,自己的姑娘除了种几畦菜蔬,挑到煤矿上卖了买点稀罕品,还能挣啥钱。
“作甚?”普彤大问。
“学理发。”普彤说。
普彤妈不愿意,“外面的社会乱,你一个小姑娘,出去了俺们不放心。”
普彤就向她大他妈描述了她们一家子,她大低着头走路,她妈杵着脑袋翻地,她扎着的还是已经淘汰了若许年的那根红头绳。
普彤大不同意,普彤妈也不同意。
普彤说过无数次“俺想到外面挣钱,不知道行不行?”
普彤大狠狠地甩了普彤一巴掌,那一巴掌让普彤大的手疼痛无比,干脆城了老病。
普彤走了,走得悄无声息,是背着她大她妈离开的,甚至连俺的一个招呼都没有留下,俺憎恨她,也牵挂她。俺吃饭的时候还圪蹴在路畔上,桃树下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普彤大。桃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了,或许是上了年纪,终究要回归自然,也或者钻到地底下的煤矿炸断了它的根,枯竭了吧?俺盼望着普彤的归来。
普彤没有回来,但很快就给普彤大寄来了一张两百元的汇款单,以后她每个月都会寄,而且逐月上升,最多一次村委会主任递给普彤大一张一万元的取款凭证。普彤从来不写信,但是每一张汇款单的附言上都写着“大,妈,别舍不得花”这句叮嘱。
俺碰到普彤大几次,眉宇间绽放着虽然老化,却也精神的喜悦。
“如城,普彤找到好营生哩,给俺寄钱回来哩。”
俺说:“普彤厉害,她啥时候回来?”
普彤大的脸色又沉重了起来,他也不确定普彤啥时回来,他想知道她找的是啥营生,一个人累不累,要是累了就回来,沙葱花小米粥也饿不死人。
普彤寄钱的事儿很快就在村中不胫而走。村人说普彤“跑了”,这是富有感情色彩的两个字,一般用来修饰没有走过提亲、订婚、吃羊、喝酒等路子就跟着男人走了的女子。是很不光彩的一件事,有时它还可以成为另一种色彩浓重、难以启齿的行业的名片。村中的男人们只用眼神交流,不说话,婆姨们却没有男人心肠好,翻着嘴皮子一个劲噼里啪啦。
“你说她有那个能耐?”烫了卷发的婆姨说:“咱县城理个发十五块,普彤比她们有能耐哩!“
“俺家梅梅一类大学生还找不到好营生,前些天去她二舅的矿上当会计哩!”大腹便便的婆姨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再说了,俺家梅梅现在一个月八千多,省城也不见得有那么高的工资。“
“普彤长得俊着哩!”残痧满脸的婆姨吐了一口浓黄的痰,黄土中升腾起一股陈杂的味道,像发了霉的柿子酱,又如沤到了年尾的猪粪酸。
俺已经习惯了圪蹴在路畔的吃饭模式,俺在享受着没有窗明几净平房的约束,听各种鸟类的呼唤,呼吸空气中漂浮着的泥土和野草味。俺同时又急切地将心思拉向南方或北方的某个叫省城的方向,思酌着普彤用怎么的形式惦念远在故乡的俺。俺时不时地幻化出一些温暖的异形幻影,清醒时,不变的是偶尔从普彤家的窑洞里飘出的沙葱花小米粥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