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1年暮春。
　　 夜幕，如同相遇的那天，黑沉沉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海风带着咸腥味拂过我的鼻翼，身上也感觉到了冷，我好像坐在码头已经整整一天了。我把她送上了漂洋过海的邮轮，让她带着我的爱，离开了我们共同深爱的土地。我不知道她能否原谅我，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我点了一支烟，看着一点红沉淀在黑暗中，我用力深吸了一口，那点红便随着我把烟吸进肺里越来越亮，殷红如她胸口的那点朱砂，缭绕的烟圈儿也终于迷蒙了我的眼，思绪开始蔓延——
　　
　　 去年初冬的南京，夜幕下我一袭黑色的风衣披在身上，戴着礼帽前往一家茶馆。身旁过往的汽车，车灯把我本就削瘦的身影拉得更长了。
　　 进了茶馆，我选了个靠角落的桌子坐下，压低了帽檐，瞧了瞧左手边那一桌坐着的那人。桌上一壶茶，一碟花生米，他一身黑色风衣，一脸络腮胡子，样子很憨实，不是很大的两只眼睛时不时环视一下四周，手指正拈着一粒花生米送往嘴里。
　　 我小心掏出怀里的照片对照看了看，不禁皱眉低语：“还果真是他！”他就是黄雁华，如果不是上头下达命令杀他，我真不敢相信他是个叛徒，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我已找到了人，便只等明日晚上动手了。上好的铁观音，唇齿留香，我饮了一小口，又望了黄雁华一眼，放下一块大洋，起身离开。
　　 第二日，是陈璧君的干女儿陈素心的生日，陈璧君在这天晚上要给她办生日宴，而宴会上将出席的人的名单我也是有的，所以知道黄雁华就是其中之一。
　　 宴会上也许我是唯一不请自来的一人，而我之所以这么容易进得来，还多亏了我爹，我爹和汪精卫是旧识，两人交情深厚，只是后来汪精卫投靠了日本人，他们便不常走动了，且汪精卫如今也常常不知藏身何处，到处都是暗杀他的人，他岂能不怕？但陈璧君却对我们家甚是照顾，我出国留学的这几年，家里有些事还多亏了陈璧君，若论私，我不讨厌她，可是论公，我与她的政治立场不同。当然，她现在还并不知道我是地下党。
　　 大厅里人头攒动，灯光幽幽地打在每个人脸上。我在人群中寻找着黄雁华的身影，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少坤。”
　　 谁还能叫出我的名字呢？我转头看去，那是一位中年女子，不漂亮，有点发福，自有一种傲慢的气势。她就是陈璧君。
　　 我忙挂上一丝笑意走过去道：“夫人！我正想找您！”我撒着谎掩饰，我本不打算让她知道我会出现的，看来计划要变了。
　　 “啊，几年不见了，如今愈发丰神俊朗了！几时回国的呢？”陈璧君握着我的手笑道。
　　 我笑道：“回来有些日子了，一直想来拜见，但先生身份有些特殊，也就不敢来。听闻夫人干女儿陈素心小姐风华绝代，今晚您给她办生日宴，我终于还是忍不住不请自来了。”我故意这么说，宁愿让她以为我也是好色的凡夫俗子，也不想她觉出其他的东西，以免麻烦。
　　 陈璧君笑叹：“别提先生了，我也不是经常见到他呢。你回来了，可以来看看我嘛，我可清闲了！”
　　 我从侍者盘子里端过两杯红酒，递与她一杯，淡笑道：“我也想来拜访您的，只是怕不方便。”
　　 陈璧君忙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呢！你爹和先生是至交，先生可是把你当亲侄子，那我还不是一样嘛。”
　　 我忙笑道：“那是少坤多想了，以后我一定常来——”
　　 我的客套话还未说完，便看见陈璧君身后走来一个少女，风姿卓越，气质绝尘，眉若远黛，眼如寒星。娇俏的鼻翼微微翕张，只见她走到陈璧君身边，朱唇轻启：“干妈，您原来在这儿，我正找您呢。”她的声音柔柔的，拨动着我的心弦。
　　 我怔了怔，世间怎会有如此美丽脱俗的女子？
　　 所有宾客突然间没了声音，都看向这位穿身着点缀着兰花的白色旗袍的少女，就像欣赏着一幅名画！
　　 陈璧君对着我笑道：“这就是我的干女儿素心了。”她又侧脸对素心介绍我说：“这是你干爹至交王如海家的大少爷王少坤。”
　　 素心看向我，微微笑了笑。
　　 我礼貌地伸出手道：“素心小姐，幸会！”
　　 “王先生，你好！”她轻轻同我握了一下手，淡淡说道。
　　 这时音乐响起，灯光变得绚丽多彩，有人上前邀请陈璧君跳舞。陈璧君便笑着对我说道：“少坤，素心也是留学回来的，你们年纪相仿，应该有话聊。”她牵起邀请她的人的手，转脸给了素心一个别有深意的笑。我知道那笑是什么意思，只见素心的脸上飞上一抹红晕，原来娇羞的女子是美得那么耀眼。
　　 我有些发愣地望着她，顿了顿道：“不如我们也跳支舞吧。”我伸出手邀请。
　　 她的神情淡漠，低声道：“抱歉，我有些不舒服，想休息会儿。”
　　 我微笑着点头，看她转身往楼上走去。心想，她很讨厌我吗？呵呵，事实我本也没心思跳舞，她拒绝了不是正好么？但奇怪的是，我好像感到了失落。我低叹一声，兀自笑了笑，无意地一转脸，恰巧看见黄雁华往大厅的门口走去，忙闪身跟了过去。
　　
　　 二
　　 那是我和素心的初遇，以她拒绝与我共舞为终结。我以为也就如此了吧，再没想过其他。
　　 我跟着黄雁华出了大厅，外面是宽阔的草坪，借着路灯光，看到四周有日本宪兵把守着。黄雁华原是想上厕所，正好，我跟着他进了茅厕。正在他解开裤头时，我的枪口已顶住了他的后脑勺。
　　 他大概是感觉到了枪口的冰冷，他微微颤抖着举起双手道：“你你你你是谁？”
　　 “无可奉告。”我的手扣动扳机，一声枪响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外面立马有了动静，我忙闪身出了厕所，小心避过来查看的宪兵，准备回大厅里。
　　 大概大厅里的人也是听到了枪响的，跳舞的人们也就早停了，都在小声议论着什么。我刚到门口，无意地抬头，便看见素心站在扶梯上正望着我这个方向，她是在看我么？如果是在看我，那她岂不是发现了什么？此时只有我从外间回来呀！我心下一惊。
　　 不多时就有一个高大魁梧的人来报：“夫人，黄雁华死在了厕所。”舞厅里的人顿时安静了。
　　 陈璧君面上有了愠色：“居然敢在我的眼皮底下杀人！务必要查出刺客是谁！”
　　 “是，夫人！”那来报告的人立马退了出去。
　　 陈璧君又向众人说了些歉意的话，解散了宴会。
　　 我犹豫着要不要去试探一下素心，众人都散了，这时陈璧君走来道：“少坤，正好你没走。你帮我送素心去另一个地方吧，这里不安全。”她稍后说了地址。
　　 素心忙摇头道：“不麻烦王先生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没关系。素心小姐之前不是还说不舒服的么？”我笑道。
　　 她似乎不好再拒绝，陈璧君说道：“去吧。”
　　 出了门，我拉开车门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她上了副驾驶位置，关了车门，不自觉勾起一边嘴角。
　　 车行驶得很快，她一路沉默。
　　 “素心如莲，清雅绝俗。你的名字真好，令尊一定是为学者吧。”我为了打破沉默，也是为了拉近距离，以便试探。
　　 “王先生随意打听别人平生不觉冒昧么？”她清冷的声音，似是带着嘲讽。
　　 我尴尬地一笑，低叹一声道：“我，很抱歉！希望你不要介怀——”
　　 气氛又冷了下来，我不敢再多言，更不敢问她是否看见我从外边回来，因为那等于不打自招。可我的眼睛总有想去看她的冲动，她坐在我的身边，我都可以闻到她身上清清淡淡的香——
　　 很快到了陈璧君指定的官邸。我知道这只是汪陈夫妇无数官邸中的一座。自从1935年汪精卫被刺杀后，他一向谨慎多疑，行踪不定。他现在成了全中国人眼中的头号大汉奸，想取他性命的人何止千万？他更加诡秘，除了陈璧君，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到了，素心小姐。”我轻语道。
　　 她下了车，我看着她进了那扇钢铁所铸的大门。恐怕我自己都不知道当时眼里蕴含的是怎样的深情吧。
　　 我不敢停留，迅速开车离开。
　　
　　 父亲是位爱国商人，只是迫于形势，大部分产业都在南方，勉强担任什么商会的会长罢了。他关注着局势，只想将产业转移到国外，可是日本人，汪伪政权能让他抽身而退吗？答案很明显。他只好留在这里，却不想在国外留学的我竟然不顾他的反对，回到了虎狼之地，他肯定很担心吧？！
　　 我进门便看见父亲正在客厅抽着烟，长长的烟斗上白雾缭绕。
　　 “回来了？你都做什么去了？！”父亲一脸担忧地问我道。
　　 我脱下厚重的风衣外套道：“爸爸，您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的事您就别多问了。”
　　 父亲叹了口气道：“我和汪兆铭关系很好是不假，可是人是会变的，他现在是头号大汉奸，且局势这么紧张，你回来有什么好？”
　　 我安慰道：“我有分寸的，爸爸。”
　　 父亲没再说什么，摇着头离开了客厅。
　　 夜里，久久不能入眠，脑海里总闪现素心的身影，那样婀娜的身段，那样清冷的气质，就好似迷香一般，让人有无限的沉醉和幻想，我不知道这是否表示我已经喜欢上她。
　　
　　 三
　　 自那一别后，我没想过还能再见到素心，即便我内心对她已有了别样的情愫，我都在尽量克制，理智也告诉我，我和她是站在对立面的敌人，不可能相爱。但事实总那么不尽如人意，我想忘了她，可命运却不允许。
　　 回国以后，我在南京的一所大学美院担任讲师。这天我正在上课，正说道：“我们中国文人崇尚老子，而老子推崇‘无为，以淡为宗’，所以中国的画家注重的是自然，意境，忽略色彩的渲染。如山水画，飞禽走兽图等等。这是一种让人欣赏过后能体会到的心旷神怡的境界。日本画根源与中国一脉相承，可近代以来经过学习西方的油画后得到了较高的发展，既保留了传统意义上的写意风格，也强调了色彩和写实……”我的目光触及到最后一排的那个身影时愣了，那不是素心么？
　　 我加快了讲课的速度，想快点去找她，可她终究是选择了在我讲课结束之前离开。下课后，我有些难言的失落。我想到现实又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不是说了要忘记么？不能相爱的人，我又何必想着去招惹？！
　　 夜间，我回到家，正在房间里静坐。窗外月色朦胧，我想着白天接到的消息说，汪精卫为了讨好日本人，竟然秘密与其签订了卖国条约。心里有无数烦忧，是呀，国难当头，我怎么还想着儿女情长呢？那我回国又是为了什么？
　　 我望向窗外，树影婆娑，忽然一个黑影从墙头跃下。
　　 我忙跳出窗外，向那黑影追去。
　　 夜色苍茫，黑影在月光里如鬼魅般忽隐忽现，我提了口气，全力追赶，只见她跃上了墙头，跑了几步便跳下了围墙的那一边。我也忙纵身跃上墙头——
　　 眼前银光一闪，三枚梅花镖正向我面门袭来，我奋力跃起丈余，翻身落定在黑影面前，既躲开了飞镖，也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仔细一打量，见她身材纤细窈窕，应该是个女子，她的头脸都被蒙住，只露出了一双冰冷的眼睛。
　　 她手中一柄日式军刀，忽地向我砍来。我哪敢怠慢，忙一侧身，避开刀锋，还未回过神，她又一刀斜刺过来。我大惊失色，忙向后倒去，刀刃擦破了我的衬衫。我赶忙轻轻跃起，左闪右躲十分吃力，抓住时机，一手握住她手腕，另一手轻轻一掌一送，拍落她手里的军刀，立马反剪她双手。她还在挣扎，无奈我扣得太紧，我轻轻扯落她面巾——
　　 一张绝世的容颜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呈现。
　　 “素心？！”我十分惊讶，忙放开了她。
　　 她冷哼一声道：“你接近我干妈到底是何目的？！你是什么人？”
　　 她的眉头似蹙非蹙，我看着她的那张脸移不开眼，轻笑道：“没有目的，她先生和我父亲是至交，我算她半个侄子。”
　　 “就这么简单？”她明显不信，又道：“黄雁华是你杀的吧？！”
　　 我心头一惊，但立即又恢复平静笑道：“素心小姐可别乱说。”
　　 她冷笑一声道：“不管你什么人，也不管你什么目的，我劝你最好离开，不然你会死得很难看。”她眼中有一丝温和的光一闪即逝。
　　 她从我身旁擦过，我猛地捉住了她的手，逼近她问道：“你把我引出来就是为了给我这个忠告？”
　　 她有些惊慌地张着樱唇，脸上泛起一抹红晕，那双水灵的大眼睛里似有晶莹欲滴的玉露，轻轻颤动的睫毛如蝴蝶扇动的翅翼，娇俏的鼻翼翕张的节奏也不再均匀。我听到了心跳声，却不知是她的，还是我的。
　　 她避开我直视她的眼眸，说道：“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她这是关心我么？我勾起一边唇角，淡笑着低问道：“你也喜欢我对不对？”说罢我才觉自己泄露了心底的秘密，我用了一个“也”字，她是不是知道了我其实早就喜欢她了呢？！
　　 她手上一使力，欲要挣脱，可是我的举动把我自己都吓着了，我将她一把拉进了怀里，她的讶异声还来不及发出就已被我堵住了芳唇。她僵住了，她的唇有着让我着迷的魔力，我禁不住想要去寻找更深处的那一寸香软——
　　 “啪”的一声，她推开了我，那一巴掌有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我只觉脸上顿如火烧，会刀剑的女子力气又怎会小呢！她眼里有愤怒，但更多的似乎是羞涩。
　　 “对不起！”我带着歉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