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小说】扎树村的某一天
一
白建生回到扎树村时,太阳刚从东山上露出腮红,村庄里一些人家的烟囱上正冒着青袅袅的炊烟,某只勤快的公鸡还站在谁家的院墙上打着清晨的啼鸣。
此刻,白建生分明走在自己的村庄里,却颇像一个赶集的人,左瞅瞅,右瞭瞭,心坎里便滋出莫名的愉悦感和幸福的归属感。
“儿子都会走路哩!那会是咋个样子?像我,还是像他妈?”白建生走得脚步轻盈,又恋恋不舍。他想快一点推开自己的家门,似乎脚下的路、眼里的村又成为一只可人的红富士,若几口就将它啃完,总让人觉得心疼。
“肯定可爱着哩!”白建生一想到很快他的儿子就会喊他爸爸,哦,对了,还有他那善解人的媳妇,她一定会眨着那一双水汪汪的毛眼眼,欣喜地迎上来,喜劲儿就如一株拔节着的谷子,沉甸甸地美。
过了暖水渠,白建生远远地看到两个人拉着平板车在爬坡。坡不算陡,但两个人拉得很吃力。一个前边拉,一个后边推,走一截停一下。在拉车人沧桑的咳嗽声里,白建生觉得那平板车仿佛就是一台破旧电视机的信号搜索条,在村外的斜坡上一节一节地缓冲。
尽管白建生和两个拉架子车的人还有些距离,不能清楚地辨识他们的眉眼,但白建生知道那一定是白二叔和白二婶。
白二叔两口子已是古稀之年,两位老人一辈子没生养。白二叔有气管炎的老毛病,五十岁一过,早早晚晚的,他的咳嗽声就开始在村庄里咳喘。因为没有经济来源,两位老人守着二亩三分地过清清白白的日子。即便村中大车小车竞赛般地往进开,他们还是推着那一辆邻居淘汰下来的平板车,推他们平平淡淡的生活。
白建生快步赶了过去,白二叔两口子看到白建生时,将平板车斜在路中间,和白建生搭话。
“嘿,建生嘛!回来哩?”白二叔喘了一口气,他脸上被日子篆刻过的皱纹就挤在了一起。
“二叔,干啥去哩?咋拉这么多?”
“猪娃子食吃完哩,俺和你二婶到张村加猪食哩。”白二叔的额头上、脖颈里拉出一道道掺了黄泥土和黑煤尘的汗水。紧跟着的便是“咳呼——咳呼——咳——”一连串的咳嗽。
白二婶解下裹在头上泛着白晕的粗线头巾,凑到白二叔身旁,一遍一遍地为白二叔擦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水。“老哩!今儿把老东西熬得够呛!”白二婶一边小心翼翼地为白二叔拭擦,一边说:“回家了俺好好给你擦洗一回。”
歇了一会功夫,看两个老人缓过劲了,白建生从白二叔手里要过平板车,开始爬剩下的半道坡。
爬上斜坡后,白建生停下来等白二叔两口子。略发黑青的泥土路上,白二婶扶着白二叔的腰,两个人慢慢地向上爬。“咳呼!咳呼——哈——”白二叔又是一阵咳喘,白二婶就上上上下下地撸白二叔那躬曲的脊背。
“走慢些,不急嘛!”白二婶叮嘱。
“俺没事,你当心跌倒哩”,白二叔说。
白建生将平板车拉进了白二叔的院子,卸了车,把几个化肥袋子里的猪食倒进了猪食瓮,便急促促赶家里去。
到了家门口时,白建生本想给老婆孩子一个惊喜。他轻轻地推了推门,走扇了的门晃了两晃恢复了平静。他又试了试,力量还是不够,所以当他稍一使劲后,门就发出一声干脆的“哈啦”声。
显然,这突然的声响惊到了盘走在炕角的儿子。小家伙一个激灵后,捏着一辆玩具车,瞪着黑豆般的小眼睛看门口进来的这一个陌生人。
一看到儿子,白建生的心就突突乱跳,惊喜如同村外的窟野河,川流不息地涌到了他的眉宇间和嘴角上。他将行李一扔,直奔儿子去。
小家伙看白建生迫不及待地走来,努力努劲,一咕噜爬了起来,向炕底跑去。
“叫爸爸”,白建生媳妇难以掩饰的脸蛋上就绽出几朵红晕的花儿来,“爸爸回来了。叫爸爸。”
小家伙靠着墙角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噼里啪啦乱跳,捏在手里的玩具就掉在了脚下。
“叫爸爸嘛!”白建生媳妇有有些着急,“咋不听话哩!”
小家伙就背转身去,两只小手不停地抠墙上的贴纸,不时转过头来端详端详炕下的白建生,“嘿嘿”地笑。
白建生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劲儿了,一跃上炕,抱住儿子就亲。小家伙躲了躲,终于没能躲过。
白建生对儿子的爱简直是在一瞬间爆发的,他在小家伙的脑袋上、脸蛋上、小手上一顿乱亲,还挠了小家伙的痒痒。小家伙胖嘟嘟的脸蛋上就挂满了白建生热情的口水。
“儿子,喊爸爸。”白建生拉着小家伙的手等待那一声亲切的呼唤。
“喊爸爸。”白建生媳妇说。
小家伙蹙着鼻子,眼睛不停地打转转。扭捏了一阵子后,终于说话了。
“叔叔……”
白建生的脸就拧成了一股绳,用褐色化肥袋子线搓成的大绳。此刻,他真实地觉察到了,有两个人在反着方向拧那根绳,越来越紧。他拍拍小家伙的脑瓜子,回头看了看媳妇,笑了笑。“这小东西,都不认俺。”
二
太阳已经踱过了中天。扎树村的乡路上,远远地看去,像是烈火在燃烧。懒惰的老狗倚着夯筑的泥土墙呵哧呵哧地吐舌头。村头,偶尔有一两个戴着凉帽的男人女人后脚尖踩着前脚跟走过。
白建强本是要到下湿地的铁皮房子的,半路上碰到白二叔,听白二叔说白建生回来了,就拐了个弯来到白建生家。
现在,白建强就站在白建生的屋子里。他尽管小堂兄白建生两岁,眉眉眼眼却显得死气沉沉,原本十分魁梧的身板已经背上了岁月的陨石,咋看都呈现出一种踉踉跄跄的走势。
“坐,坐。”白建生招呼白建强坐下,白建生媳妇递上一杯罐罐茶。
“哥,给你说个事。”白建强呷了一口茶,兴奋的影子便应时而生。
“有啥好事哩?”白建生递上一颗烟,坐在白建强身边。
“走吧,咱到下湿地,建忠、光禄他们都在那哩。”白建强说。
白建生虽然很累,但没有推辞。一年多没见了,他想看看白建强所说的那些人,那些曾一起和稀泥、爬墙揭瓦的家伙是不是谁的肚子腆了起来,又有谁的颜面也被岁月洗礼了一番,彰显着日头从东到西的影子。
走在前往下湿地的乡路上,白建生这才发现,路面上浮了一层足足二三十公分的土,两只脚踏上去,似乎就踩进了轻飘飘的云端,也让他想起了面粉,只是面粉是白色的,这条路却是锅底一般黑。
“这路咋成这样哩?”白建生一深一浅地挪着步子,脚掌一放下去,路上的浮土就顺滑地向四面八方分开,有一些还飘在了他的裤角上。
白建强就为白建生解读这条路的生成历史。一年前,村里的煤矿开采量一下子从两千吨增加到五千吨,为了保护道路,国道上设了超限站,运煤车就像被放了水的猪尿浮,吨位跟不上去,运输费少得不够车子喝油。后来精明的煤矿商就瞅中了扎树村这一条通村乡路,拉煤车如一只只骚狐狸,交头接耳地涌了进来。
运煤车一开进来,扎树村的天空中就开始掉馅饼了。因为路面不太平整,运煤车往往是风驰电掣,在某一个有坑的地方、拐弯的地段,运煤车一颠簸,可人的煤块就会掉下来。于是村人们群起而拣煤,不但能够保证自家取暖做饭用,还可余出一些返卖给运煤车,收入可观。今年开春后,二月一过,冰河解冻,大地复苏,村人们渐渐发现路上结出了一层厚厚的浮土,车轮一过,云天雾地,整个村庄便淹没在浮土的海洋里,深不见底。
“那!”白建强指了指几百米开外的玉米地。本应绿莹莹的玉米,矗立在一层层的梯田埂上,俨然一排涂了黑锈的兵马俑。
“这要找煤老板哩,他们得想办法解决。”白建生说。
“没用!”白建强说:“走吧,咱有咱的办法。咱给他们来个硬的!”
“啥意思嘛?”白建生问。
“到了你就知道哩。”白建强哈了一口,唾沫落地后,路面上的浮土被深深地压了下去。唾液中有黑色的因子在游走,像一群孤单的蝌蚪。
下湿地的铁皮房里塞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带着项圈的,有烫了飞翔之势的发型的。白建生一一和他们打了招呼,他们热情洋溢地冲白建生笑,其中有人露出了几颗镶嵌精致的黄牙。
“建生?你咋也来趟这趟浑水哩?”张光禄用手中的烟锅脑儿在白建生的胸脯上狠狠地抵了一锅子,表达了他的亲切。
“咋这么多人哩?”白建生问。
白建强搭话道:“你看嘛,俺们这么多人,是不是能给他们一个硬的?”
白建生这才知道白建强对他说起的“硬的”,看来这一帮老少爷们势必要有所作为。
“你们准备到煤矿上讨说法?”白建生问。
“嗨——讨啥说法哩?”张光禄吹了口烟锅嘴子里的烟屎,一股呛人的烟味便四散扩张,他说:“俺们已经讨过哩,不顶事!”
“那你们要做啥哩?”
“挡路!”张光禄说。
“对,挡路”人群中有人补充道:“过一个车一百块钱。”
白建生被村人们的想法吓了一跳,打了一个不自在的冷颤。他担心村人们这样做会捅出乱子,不但得不到应该有的,反而会损害自己的利益。
“挡路是犯法的,咱可不能这么办理!咱选出个代表到乡上反映反映,帮助咱协调嘛。”
“协调啥嘛!俺算计好哩,全村二十三户人家,一家抽出一个,二十三个人,过一个车一百块。”有人说。
“一天来来回回上百个车哩!”有人说。
“嘿——不赖嘛!”有人惊呼。
“是哩,路是咱的路,没人管。这简直就是个大工程!让乡上协调,万一乡上不让走咱这路哩?咱的路就断哩!”
这时,山坡上一头啃苜蓿的驴发出几声长长的嘶叫,“啊——哈,啊——哈,啊——哈”。
三
吃过午饭,白建生美美地补了一觉。醒来时日头已经骑在了西山的黄土崖上。夏日的傍晚,太阳摘掉了覆盖在大地上的保温膜,扎树村显得异常安静和凉爽。白建生洗漱过后就到村中转悠。
经过白二叔家门口时,两位老人正坐在门口的大榆树下纳凉。白二婶戴着一副老花镜,坐在一只开了豁口子的猪食槽上,手中拿着一件千补万纳的灰色布衫衫,在补缀一个开了洞的地方。白二叔靠着老榆树眯瞪着眼睛,嘴角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跳一跳,无限的静谧和祥和就被传递到那张老脸上。
“哎,老头子。”白二婶扭了扭身子招呼白二叔。
“咋哩?”白二叔睁开眼,直起身子。
“俺觉得脊背上怪痒哩,你帮俺挠挠嘛。”白二婶说。
白二叔就在白二婶的后背上上上下下地挠。
“不得劲嘛,还是玉米棒棒好使。”
白二叔站了起来,走到柴火堆旁,捡起一个还算规则的玉米棒棒,又找了一根顺直的柳树枝,将柳树枝插进玉米棒棒的空心中,一只手攥着玉米棒棒,搓了搓脱粒后一些不规整的坑坑洼洼。
回到白二婶身旁后,白二叔将玉米棒棒探进白二婶的脖子里,帮她挠起痒来。
“使点劲嘛!”白二婶说。
“俺怕挠疼你哩。”白二叔说。
“挠吧。”
“还是玉米棒棒好?”
“好。”
“几十年了,还是老样子哩!”白二叔轻轻一笑,横横竖竖的皱纹便织起了一张热情洋溢的网。
看到白建生时,白二叔招呼白建生过去坐坐,白建生就和两位老人坐在老榆树下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儿。
“工作好着哩?”白二叔问白建生。
“苦倒也罢,就是没有个固定的地方。”白建生说:“今年在陕西,明年就可能在西藏、云南。”
“也是嘛,工资是不赖。”白二叔想了想又说:“就是回个家不方便,你都一年才回一次家,和老婆娃娃都要生疏哩。”
白建生建议两位老人别喂猪了,人上了年纪,行动不方便,能歇息就歇息着,还能过几个春夏秋冬。白二叔说一辈子劳累惯了,一闲下来心里就会猫挠,总惦记着做点啥才踏实。白二叔提到了广亮,说广亮也是个闲不住的人,总感觉有一根神经像上了发条,牵引着他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情有独钟,一刻也闲不下来。
“有一样光亮的想法和别人不一样哩!”白二叔突然来了激情,他拾了拾身子骨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准备去挡路,他好说歪说不去。”
白建生说:“广亮对着哩,挡路犯法着哩!”
提到光亮,白建生已经三年多没见面了。上一次回来时光亮害了阑尾疼的病,住了一个礼拜的医院,等他回来时白建生已经返回单位去了。白建生决定去和广亮坐坐,他跟白二叔打了个招呼就去了广亮家。
村里人常说“一分一分上万,一颗颗成担”,尽管在外人看来广亮老实得丝毫不见一点活泛的基因,但他还是盖起了四件宽敞明亮的平房,剔透的玻璃窗,大方的铝合金上散发着淡淡的银光。
白建生来到广亮家时,广亮正在捣鼓一个矿灯。媳妇和春妮坐在凳子上说着什么。
多年没见,广亮显得十分高兴,又是递烟,又是点火。
广亮媳妇给白建生倒了一杯罐罐茶,继续和春妮说着她们的事儿。
“人要向高处看哩嘛。”广亮媳妇说。
春妮没有言传。
“给你介绍的那后生俺见过,人长得栓栓正正,挑不出来啥毛病。”广亮媳妇说:“燕家塔现在可富着哩,那后生家靠近县城,他们家的地给征走了,政府在县城里给他们分了楼房,洋气着哩。”
春妮说:“俺和那后生对不上眼嘛!”
广亮媳妇就说:“人这一辈子吧,一结了婚,能吃上口饱的,吃上点好的,比啥都要紧哩。你想想嘛,人家一个人分了几十万块钱的红,就那么一个宝贝小子,你嫁过去还不都是你的?”
春妮说:“俺和那后生对不上眼嘛!”
广亮媳妇说:“妈是为你好!”
春妮说:“俺和那后生对不上眼嘛!”
“妈是为你好!”光亮媳妇说:“你想想嘛!还有啥对眼不对眼的,不就是过日子那么一回事嘛!不愁吃,不愁穿,啥都对眼哩。”
春妮说:“俺和那后生对不上眼嘛!”
“妈是为你好哎!人家都想着找个地段好的,能过舒坦日子的对象。就你怪!”
春妮说:“总得有点感情,要不这一辈子咋过哩?”
“你真要吧俺气死哩!俺的心脏病又犯了。”广亮媳妇是这样说的,一只手叉在腰上,上身躬成了一张老犁,痛苦的脸就拧成一块软塌塌的抹布。
春妮赶紧站起来去扶光亮媳妇,广亮媳妇没好气地说:“你脑子进浆糊哩,都结成疙瘩哩,硬得像根擀面杖!一辈子也没出息,你看看你白二爷,那过得是个啥日子嘛!”
白建生本想搭句话的,又总觉得不大合适,终于也没有吱声。他和广亮的谈话就显得心不在焉起来,两个人一根接一根地吸纸烟。
夜的黑悄悄地压了下来,白建生借势和广亮告了别,回家去了。
四
扎树村夜空的月亮被画上了一个圆圈,躺在清凉的炕面上,白建生隐隐约约能听到窟野河中不甚清晰的蛙叫。夜,被罩进了无聊透顶的安静,白建生就在辗转反侧中滞留。
“咋还不睡哩?”白建生媳妇往白建生的怀里拱了拱,关心地问。
“人们常说‘日晕雨,夜晕风’,敢情明儿要变天哩,月亮上有一个圈圈。”白建生说。
后记
白建生只在村中住了短短三天便回了单位。两个月后,白建生媳妇打来了电话。白建生想听儿子喊一声爸爸,小家伙在电话那头“嘿嘿”地笑。白建生媳妇说:“你走后第二天村里人就都去挡路了,一个人一天能弄好几百块钱。前些日子,派出所把张光禄带走了,拘留了几天,好像还给专门上了个什么教育的课。”白建生的媳妇还说:“你走后半个月春妮嫁到了燕家塔。结婚后第三天,春妮偷偷走了,走时只穿了一双拖鞋。”就要挂电话时,白建生媳妇又想起了一件事,她说:“二叔病了半个月,前些天走了,众人投钱给买了个柳木棺材,二婶整天恓恓惶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