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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天涯小说】 木兰的城


作者:邵丽 举人,303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726发表时间:2012-07-07 09:09:32


   木兰和王小山这一阵子都在忙活着返乡的事,大家都在打点返乡的事。王小山有一天对木兰说,跟我回老家去吧。木兰是个很听话的女孩,木兰想都没想就说好。王小山所在的厂子要停产了,听说是全球金融危机造成的,资金链断裂,老板天天急吼吼地说要跳楼。王小山他们当然听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反正眼看着厂子是要倒闭。厂是大厂,已经裁了几次人,每个月的员工工资仍然是个庞大的数字。上两个月已经拖欠,这个月再拿不到钱怕就要闹事。老板撑不下去了,决定宣布破产,解散员工。
   王小山在这个城市已经做了六年,要说再找个活儿也不会太难。这阵子这座城市好像得了传染病,厂子一个跟着一个倒下。他们还算是有个好结局,有几个同乡待的厂子,老板欠了几个月的工资,干脆关闭联络,弃厂逃跑了。前几年工厂缺工人,老板到年终挨个给他们发红包,打躬作揖,脸上堆着油亮的笑容,为的是留住他们。那时候政府也跟在企业后面起哄,把外来的务工人员捧得跟天之骄子似的,还提供各种优厚待遇,目的也是要留住他们。现在工厂倒了老板跑了,政府也跟着变脸,一再催促他们抓紧返乡,对没有拿到工资的工人,政府还拿出资金提供给他们返乡的路费,据说是怕他们结伙闹事。一个像暴发户一样红红火火的城市,突然之间走了这上百万的打工仔,一夜之间变得有些冷清。但是有很多人宁愿闲着也不愿回家,他们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溜达,夜晚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喝啤酒抽烟,各种与广东话结合得参差不齐的乡音飘浮在大街小巷里,让人听起来有几分凄楚。王小山家里催得紧,他妈一打来电话就骂人说,娘肚子里有儿,儿肚子里没娘啊!他出来六年,一年都不肯回去一次,田地没有人种都荒了。去年木兰回去给他生了个儿子。王小山只看到儿子的照片,至今还没见过面儿。他对这事儿只是觉得很好奇,儿子、老家这些概念在他脑子里模糊一团。他其实也还是个大孩子。王小山和木兰没有办结婚证,木兰才19岁,不到法定结婚年龄。王小山把木兰领回家去,在村子里摆了十几桌酒席,就算是结婚了。
   吃席那天,王三思家的婆婆说,奇怪,怎么没有见娘家来人?
   对面王敬启家的婆婆扭头看了半天,也说,就是,一个都没有来。
   一个都没有来,这并没影响婆婆们吃席的兴致,她们风扫残云般地卷走了桌子上所有好吃的东西。吃了席的老婆婆们看出来了,王家媳妇的肚子是鼓的,至少有四五个月了。
   OCTOBER木兰的城?中篇小说王三思婆婆一边用指甲剔着牙,一边感慨,这样不声不响就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领回家来生孩子了,王家这小子在城里这几年也算是混出本事了。
   众婆婆应道,从小看大,这小子从小都不是盏省油的灯!
   木兰稀里糊涂就怀上了孩子,等她觉得不舒服时已经三个多月。从医院出来,木兰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王小山一边挠头一边说,哭有啥用啊?
   木兰说,我不要生孩子。
   王小山拍拍木兰的头,假装老成地说,别哭了好不好?我也不想要你生孩子啊!
   木兰说,都赖你。
   王小山说,怎么赖我,我戴了套的。
   木兰说,你有时不戴的,你许多时候都不愿戴。
   王小山说,算算算!咱俩去吃麦当劳吧。
   木兰很饿,但是木兰说,我不吃,我不要生小孩。
   王小山说,我也不想要生,医生说不想生就引产算了。
   木兰不哭了,睁大眼睛说,我怕,引产疼吗?
   王小山又折回去问那年轻的女医生,说,医生,是生孩子疼,还是引产疼啊?
   女医生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不像生过孩子的样子,但是她很肯定地告诉王小山,当然引产疼,引产比生孩子还要疼。她是怕王小山没有感觉,就又比画着告诉他,生孩子像是瓜儿熟了,不管它都要自个儿落下来。引产的孩子是生长正旺盛的瓜纽儿,生生扯下来,你想想会不疼?
   王小山贼亮着眼睛,如实比画着对木兰复述医生的话。
   木兰咧了嘴又要哭,王小山说,好木兰别哭了,我们去吃麦当劳吧,吃完了再想办法。
   木兰和王小山去吃麦当劳,王小山买多少木兰就吃多少,吃完了肚子又大许多。出了门木兰接着哭咧咧地说,到底怎么办?
   王小山说,你回我老家去吧,生出来不就完了!
   木兰在王小山的家乡住了好几个月。她打小在家里干活习惯了,是真的勤快,手冻得红萝卜一样还到池塘里洗菜,不停地哈着气,脸上却总是笑眯眯的神情。村里人都夸奖她。王三家的婆婆说,挺着个大肚子还洗菜煮饭,小山妈没养个好儿,好儿娶个好媳妇。王敬启家的婆婆就更羡慕了,王敬启是村子里的大学生,大学生娶了个城里姑娘。婆婆说,有什么用,家都不肯回来一次。有一次过年回来,待了半天,什么都嫌脏,说是厕所拉不出屎,连夜抱着娃娃回城里去了。看人家小山的媳妇,都这月份了,还天天下田帮婆婆,打着灯笼难找!
   王小山的妈心里喜欢着,却不表现出来。只悄悄地对自己的男人得意。这孩子肯吃苦,小树一样插哪儿哪儿活,合该是咱们老王家的媳妇。
   木兰长得很美,她却不知道自己的美。她不妖冶,不饰脂粉,不穿戴漂亮的衣服。她的美是必须静坐下来才能看得见的,像一朵小花蕾儿,健康的,向上的,不够耀眼,却崭崭新,欢天喜地地生长着,越仔细看越美得干净精细。眉目间含着天生的沉着,羞怯却又无所顾忌地面对,虽然挺着个大肚子,其实还只是个简单的孩童的神情。木兰到了年尾也才19岁。
   月份到了,木兰在乡下的医院里生下一个六斤多的男孩,顺产。公公婆婆高兴,又要摆酒席,而且一定要请娘家人过来。王小山不回来,说厂子里忙,请不掉假。木兰给老家的村子打了一个电话,过了几天来了一个老头儿。老头儿长得又黑又干,像埋在锅灶里烘过一样。木兰说是她爹。王小山的爸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招呼。大家都面带惊讶,怎么看都想象不出,这么老而丑的男人,会是木兰她爹。木兰家在深山区,难怪人会说深山出俊鸟啊!
   木兰的爹歇了一夜,好像精神了些,仔细看其实还不算老。木兰说,她爹才四十几岁。
   木兰的爹不太爱讲话,眼神很呆板,看哪个地方半天都不动一下。亲家同他客气,他好像故意一味固执地不笑。他的手极大,骨关节突出,放在哪里都很扎眼。木兰知道那手的力量,她小时候常常看着妈妈挨打。后来妈妈走了,木兰和两个弟弟经常被这张大巴掌掀出几米开外。
   木兰跟她爹不亲热,但显然是心疼他,再三挽留他多住上几天,每天尽力给他多弄些好吃的。他生得瘦,食量却大得惊人,一顿恨不得吃一锅饭。他被人伺候着,难免有些羞赧,再三说不吃了,不吃了。亲家公再盛一碗,仍是吃。亲家母再盛,仍然吃得下去。木兰也觉得她爹吃了好的食物,面色有些滋润起来。
   木兰的爹住了三天,一定要走。说是家里养了两头猪,怕被人偷去。家里还有两个上学的儿子,他没有说。木兰给了她爹五百块钱,说有两百是给她两个弟弟的。她爹收了,木兰心中又打鼓,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给他们。
   王小山的爹妈惭愧娶媳妇的时候没有送彩礼,备了许多礼物给他带回去,单是腌过的咸肉就装了满满一箩筐。木兰的爹心里感激着,却站在那里故意装出泰然处之的样子。直到出了院子,看看亲家离远了,才叮嘱木兰,这家人很好,要对得起人家,别学你妈!生了儿子就不要到城里去了,好好过日子。
   王小山他们家的人都不知道木兰的妈妈怎么了,可木兰不说,他们也都不敢打问。后来还是木兰自己忍不住,木兰说,我妈妈跟爹是离婚了的。
   婆婆就问她,离婚?在山里还会离婚?
   木兰说,我妈去城里打工许多年了,她受够了苦,不愿意回乡下了。
   木兰看到公公婆婆眼睛里有诧异的神情。木兰在许多人眼睛里看到过这种神情,她觉得和这些人讲不明白,所以她不愿意说娘家的事情。
   小毛头满月那天,婆婆抱着孙子在院子里晒太阳。公公下田去了,满世界只有婆婆和小毛头说话的声音,离得近了,反而听不清楚。那是一个慵懒的下午,周围有鸟鸣,还有老水牛偶尔叫一声。木兰走过去和婆婆说,我要走。
   婆婆露出吃惊的神情,问,走?往哪儿走啊?
   木兰说,我要回城。她没说“去”,说是“回”。
   婆婆说,你讲什么啊,毛头才这么丁点大,你让他饿死啊。
   木兰说,不会的,有阿婆疼他。
   婆婆说,狠心的娃,你们也真是舍得!
   木兰说,求求妈妈了,我都在家待大半年了,我得回城里去。
   婆婆说,山子会让你走?
   木兰说,山子比我还着急。
   木兰从小毛头满月那天起,就一天天地磨叽。婆婆这边可怜孙子,那边又可怜儿子,在心中一万遍骂这当爹当娘的不懂得疼自己的孩子,却又体谅小两口儿几个月不见面了,肯定急吼吼的。婆婆说,你去去就回来,小孩子不能没有妈的,让山子也回来,城里再好,总不是他的家。婆婆哭了,木兰也跟着掉眼泪。她心中也是十分舍不得。公公婆婆是很好的人,很疼她,而且还有个爱哭的小毛头。
   二
   姚水芹初到深圳做工那年32岁。她丈夫不肯放她出来,她丈夫说,贱货,你是想出去招揽野男人!
   姚水芹说,你睁眼看看人家出去的都挣了钱回来,过上了好日子;我只想出去挣些钱,不让人家低眼看咱们。我每天都在田里做活,做了几十年,口袋里从来没有装过一分钱。
   丈夫说,你在屋头做活,要钱干什么?
   姚水芹说,要钱造屋,要钱让娃儿念书。
   丈夫说,我看你是想给自己买衣服!你也想染个黄头发,对吧?你是不是想跟二升老婆一样弄得一身臊气回来,像个狐狸精?
   姚水芹说,我想把自己弄成狐狸精,钱呢?
   姚水芹胆敢这样顶撞他,丈夫气不打一处来。他不给她饭吃,打得她遍体鳞伤。姚水芹说,你只要打不死我,爬我也要爬出去。
   姚水芹嫁到山里12年了,她没有见过外面的天空。她绝食,三天都没有吃东西。最终她出来了,她当然知道,她男人绝不是为了让她看风景,而是为了钱。
   姚水芹从乡下来到城市,从此就再没有回去过。用如鱼得水形容她恰如其分。城市就是大海,家就是个小泥塘。她知道她只要游回去,她男人就不会再放她出来。
   姚水芹在家政公司做清洁工,她能干,别人一天做一家她能做两家,别人做两家她能做三家,一个月能挣七八百块钱。姚水芹活几十年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她很节俭,去了吃穿用住,还能省下三四百块。她给自己买了新衣服,但她没有染黄头发。她把挣的钱寄回去让孩子们念书,她把更多的钱攒起来准备将来造屋。姚水芹是一个良善的家庭妇女,她出来做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她自己。
   从乡下出来的姚水芹常常感慨,城里真好啊!今天把钱花掉,明天只要肯掏力气,总能有办法再挣回来。乡下种一季庄稼,还不知道能不能有所收获。在乡下不是为风发愁,就是为雨发愁,为空气的冷和热发愁,为土壤和虫子发愁,这些他们决定不了的事情每一种都决定着他们的收成。城里人什么都不用愁,他们早上像一张弓那样被拉开,被气吹着似的东奔西走;晚上虽然累得筋疲力尽,只要吃饱喝足,软塌塌地在床上睡一夜,第二天仍然精神饱满。姚水芹很快爱上城市生活,城市吃的是她从没吃过的好饭,穿的是她从没穿过的鲜亮衣服。若是城里再有一个属于自己睡觉的地方就更好了。有一阵子她很为住宿的问题苦恼着,家政公司不提供住宿,姚水芹和一个女工合租一间地下室,一个月每人分摊两百块钱。
   同姚水芹同住的是个扬州女人。扬州女人叫孟金枝,南方人喊出来就是梦金子。梦金子说话很嗲,她一开口,姚水芹的耳朵根子都是痒痒的,听的时间长一点,牙根子也跟着痒痒。姚水芹不知道,梦金子说话的样子,会让男人听了心都痒痒起来。梦金子说不上漂亮,矮胖,可走起路来花枝乱颤。她的皮肤很白,一堆诱人的白,而且是瓷白,连女人看了都忍不住想摸一把。梦金子已经27岁了,她扎两个小辫,打很重的腮红,看上去还蛮像个小姑娘。
   姚水芹好性格,她喜欢梦金子,也有点崇拜梦金子。她觉得梦金子对城市太熟悉了,肯定见过大世面。而且梦金子对她的亲热,让她在俩眼一抹黑的城市里有了依靠。梦金子软软地喊声姐姐,姚水芹就会忙不迭地把屋子里的活计全都做了,有时连梦金子脱下的内衣裤都给洗了。梦金子的内衣可真漂亮,那些小衣服花样百出,柔软舒适,摸上去滑手,姚水芹把心都看花了。她自己的胸罩内裤都是些低劣的地摊货,一水洗下来,都成布片了。
   梦金子跟姚水芹说她还一直没有结婚,这姚水芹看得出来,只是不好意思打问。梦金子撅撅嘴儿,像是有些幽怨又有些害羞地说,老天爷多不公平嘛,我生得又不是不好,为什么没有男人肯给我买房娶了我呢。
   她把买屋说成买房,姚水芹一下子就进到心里去了。
   姚水芹说就是啊,这么娇的梦金子,为什么没有人给买房娶回去呢?然后叹口气又说,娶有什么好,我都被人娶过生三个娃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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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邵丽的幽默和一般作家的幽默不一样。一般作家是有意识地在幽默,那种幽默很夸张、很激烈、很变形、很引人注目。邵丽的幽默,则是无意识的,她的幽默很平静、很淡然、很随意、很写实,说的都是实在话,描绘的都是家常景色,但让她一说出来,味道就变了、就浓了、就可乐了。 木兰生了孩子,娘家人没来,木兰就打了一个电话。“过几天来了一个老头儿,老头儿长得又黑又干,像埋在锅灶里烘过一样,木兰说是她爹。”一个人竟然长得像“埋在锅灶里烘过一样”,你说可乐不可乐。人的长相本来和“埋在锅灶里”的东西毫不搭界,但“埋在锅灶里烘过”确实能产生“又黑又干”的后果。两种既无联系,又有联系的东西弄在一起,就产生了幽默效果。幽默就是这样,它绝对不合逻辑,没有道理,但以无逻辑为基础,再整出些逻辑来,就成了幽默。 对于王小山和木兰的恋爱,邵丽写得也很别致。王小山“竟然有了一些城市流氓的潇洒,穿白衬衣牛仔裤,头发弄得很乱,眼睛明亮得让人心惊”。木兰呢,“她傻乎乎地躲在姐姐的背后,看见王小山就羞羞地喊一声哥哥。木兰水汪汪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真睫毛击倒了王小山,听着木兰那一声哥哥,他把魂魄都丢了”。 木兰的母亲叫姚水芹,在家里时,“她的丈夫只关心他的猪,从来没问过她吃了没有,只会问猪吃了没有……猪吃得晚了就会像要杀它一样嚎叫”。这种幽默当然饱含着辛酸,所以才显得独特。推荐欣赏。——玉树临风【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20707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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