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韵小说】北翥鸟
黎艾趁他们点歌的时候,掏出手机,给女儿发短信:“宝贝,妈妈要晚点回来,今天工作忙。”没过一会,女儿回了信息:“妈妈,早回来啊,我一个人不敢睡。”黎艾在屏幕上打出“一会就回”,其实黎艾自己都不知道这个“一会”是多久,无奈苦笑着准备按发送键,这时屏幕闪烁,有来电进来,是个陌生的号码。黎艾按了接通键,一边把手机放在耳边,一边往包厢外走。
手机里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男声在说着什么,可是包厢内的歌声从四面八方充斥着黎艾的耳朵,“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黎艾皱着眉,又往边上走了走,这时,手机里的声音要清晰一些了,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男声在歌唱:“我要搭上北方的快车,头也不回……南方的江山太娇媚,腐蚀了我的热血……”
可是包厢里的口水歌还是顽强地穿透了墙壁,肆意地在黎艾的耳朵里相互拼杀。
“亲爱的你跟我飞,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浪奔……浪流……爱拼才会赢……”
手机里还在唱着,隐隐有吉他的伴奏,声音虽然小,但是像尖利的锥子一样,穿过这些或中气十足,或甜腻可爱的声线,叩击着黎艾的心灵:“好在北风吹起的狂野中唱着激昂的进行曲,南方的江山太娇媚,容易遮上我的眼……”
黎艾的灵魂也随着这歌声在北方的冰霜上撒了个野,滚烫起来,她大声对手机说着“你到了北京了?怎么样啊?很好听的歌啊,你唱得真好!”
手机那边静默了一会,黎艾好像听到手机里面有人声在吼,快走,快走,这里不许……过了几秒,黎艾听到手机里传来简直是要快乐飞上天的语调说:“黎姐,我——很——快——乐!”跟黎艾通电话的人叫许翥。
黎艾认识许翥,是因为女儿说不想学钢琴了,“妈妈,我坐着就难受,看见黑白键我就想吐了!”“这么没耐心,那学古筝吧,你看电视里那些姐姐弹古筝多漂亮!”女儿嘟嘟嘴,表示不屑。
但是女儿并没有对学古筝表示反对,黎艾就带着她找学校,听人介绍,人民广场角上有一家“超越琴行”,既可以教吉他,又可以教古筝。
黎艾带着女儿到琴行的时候,正是中午,店里空空的。这是一间30多平米的屋子,一进门,就看见正对面,满墙壁的海报,都是乐队,化着浓妆,做着疯狂的动作,墙壁下是一个小台子,上面立着两个支架话筒,旁边有两个大音响。屋子左边,整整一墙壁挂着各种各样的吉他,下面就放着一台古筝。
“妈妈,这把吉他好漂亮啊!”女儿指着墙上其中一把小小的银蓝色的“吉他”欢呼!
“那不是吉他,是贝斯!”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黎艾回过头去,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许翥。
他有一双长长的“鹤腿”,穿着一双大头皮鞋,看上去,腿就越发显得瘦长,瘦高,像一枝竹子,但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并不觉得弱不经风,反而异常坚定。他留着长长的头发,在脑后随便地束了一个马尾,高高直挺的鼻子,尖削的下巴,好像用刀斧刻凿过一样。右耳朵上扎了一个亮亮的耳钉。
“你所指的吉他,是平常我们使用的木质练习琴,这种琴的琴柄较厚,品格较宽,有助于初学者对左手筋骨的拉伸,电贝斯琴柄较长,品格相对于练习吉他而言,更宽一些,因此,手指短粗的人不适合学习和演奏电贝斯。”
“你先把手给我看看!”他向黎艾伸出手。
黎艾有点懊恼,怎么能这样呢,一见面就要看别人的手,她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一面仰起头盯着他看,可是她看到的,是一双光明磊落眼睛看着她,哦,不对,是异常清澈透明,甚至好像还有点孩童纯真的眼神。
“不是我学,是我女儿。”
“哦”他回头看看正在屋子里好奇地转悠的黎艾的女儿,“那她不适合吉他,太小了,手指太短了。
“嗯,我想让她学古筝。”黎艾说完,心里在嘀咕,这样形象的人,坐在古筝前?
“哦,我不教古筝,有个老师在这里来教,算分租的吧。”
“妈妈,这是鼓吗?”女儿指着屋子右边,屋子的右边有一个小沙发,一小茶几,但挨着的一堆庞大的东西毫不客气地把它们挤到边上去了。
“啊,是......”黎艾还叫不大出那堆东西。
“那是架子鼓!”
女儿走过去,屈起手指在其中一个小鼓上弹了一下,鼓发出“打”的一声,愉快地回应着女儿的手指。
“用鼓棒。”他过去递给女儿两只小木棒。
女儿快乐地东敲西敲起来,架子鼓一下“打打打”,一下“称称称”,一会有“咚咚咚”“打称咚咚咚”快乐地唱起歌来。
“那让她学架子鼓吧!”
“不行,女孩子怎么能学这个?”黎艾虽然叫不出架子鼓的名字,但是在电视上总是看见过乐手击打的样子。那……那有点太疯狂。
“她很喜欢啊。”他对女儿说:“小妹妹,你喜欢打架子鼓吗?想学吗?”
女儿望着黎艾,很兴奋地点点头。
“……”
“一定要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再说,学这个很好啊,手脚并用,特别锻炼手指手腕的灵活,女孩子玩这个,很帅气的。”
黎艾看着他诚恳的眼睛,终于同意了女儿来学架子鼓,这样,他就成了女儿的老师,这样,知道了他叫许翥。这个字,黎艾开始不会写,许翥写给了她看,并告诉她,翥,就是高飞的意思。
黎艾以为女儿玩两天就会觉得枯燥,会放弃,可是没想到她说:“打鼓啊,嗯,像同学们说的,给力!”
这天黎艾上班,路上遇到了许翥,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上面画着一只面目狰狞的老虎头,长腿上蹬着一双大头皮鞋,站在路边,可能是在等着什么人。
“啊,黎姐,上班吗?”他先灿烂地给黎艾打招呼。
“许老师啊,这么早去哪里?”
“啊,我去医院拿点药。”
“嗯,那我先走了。”黎艾走了,但是脑袋里想起电视杂志上看到的那些摇滚青年的新闻,医院这两字和他那一头的长发还有闪亮的耳钉固执地在眼睛前晃着。
黎艾坚持周末都陪着女儿来学鼓。女儿学的时候,她就坐在那小沙发上翻着杂志等着,小屋里来往的人很多,一类是有着跟许翥一样装扮的年轻人,他们进来,跟许翥嘻嘻哈哈打闹,间或要合奏一曲,不过,这种时候很少,许翥不让他们耽搁学生练习的时间,在他们要抽烟的时候,还把他们都给轰到琴行门外。一类是腼腆的女学生,一般是两三个结伴在外面,羞涩好奇地在外面的玻璃门边向内窥视,许翥通常微笑着把她们喊进来,详细地介绍琴行课程,最后递给她们一张资料表,上面要填上有什么爱好,还有喜欢什么歌曲,一类是高中男学生,他们要来学吉他,许翥问他们,为什么要来学吉他,一个男孩子说,因为女孩子都觉得弹吉他的男孩子帅啊,他一说完,旁边的男孩都哄堂大笑,但许翥却一本正经地回答,啊,是啊,我最开始的动机也是这样,后来……许翥的后来没有说下去,只是微微笑着。
这天,女儿练习了一节课,许翥让她在外面去玩一会。黎艾百无聊赖地在茶几下面准备又找一本杂志出来消遣,却摸到下面一个小纸盒子,拿出来一看,里面是针管,黎艾马上联想起那天他说去医院,黎艾头脑乱糟糟的,电视里的情节,什么念头都出来了。
“我有糖尿病,每天早中晚都要注射胰岛素。”
“糖尿病?你怎么会得?”黎艾大吃一惊,在她的印象中,只有中老年人才会得这个病。
“小孩也会得,不过,医生说,我这是强直性脊柱炎用药期间的并发症。”
“那又是什么病?”
“啊,没什么啦,就是有时会有点痛”许翥轻描淡写地说着,“不过,它会影响到肺,痛。”说到肺,许翥声音有点低沉,神色黯然。
只一会,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愉快:“黎姐,你要不要来试试打架子鼓啊?”
“我?不会啊!”
“没关系,你来试试。”许翥笑着把鼓棒递过来。
“一点都不会啊。”黎艾还是走了过去,在位置上坐着。
“你不用会啊,敲敲试试,想着它们都是你的伙伴,它们在等你指挥,和你的手腕和你的灵魂要共鸣,要尽情地释放。”
“那,是要像电视里那样砸碎吉他,像个疯子一样?”黎艾说出了心中老早就有的疑惑。
“哈哈哈哈哈哈,疯子,嗯,有时也像吧”,许翥大笑起来:“不过,我心中的摇滚,是勇敢,是诚实,是敢于面对一切,是有理想,是无论发生什么,生活要继续,理想也要继续!”
黎艾当然没有敲成一个疯子状态,不过,她开始觉得,这鼓点跟女儿说的一样———给力!
几个月后的一个周末下午,店里常来的几个年轻人又来了,黎艾已经认识了他们,他们和许翥玩着一个乐队,乐队的名字叫“冥想”,一个胖子,叫黄东,是乐队的吉他手,他相貌普通,在工商局工作,一个叫诸葛静云,很清秀的一男孩,和女孩说话都要脸红,耳朵上扎着一溜的耳钉,光着头,听说在城北的唐大妈烧烤店里烤羊肉串,他是鼓手,偶尔也指点黎艾的女儿。还有主唱乔宇,帅得一塌糊涂,听说在律师事务所做见习生。而许翥,是乐队的贝斯手。
今天好像有点特别,他们来了格外的沉默。
许翥辅导完几个学生的吉他,还有黎艾女儿的架子鼓,收拾了下器材,就过来对黎艾说:“黎姐,我过两天要到北京去,琴行不开了,思言还继续学的话,诸葛教他,他小子,比我厉害!”
黎艾的女儿听到,忙过来:“许老师,怎么不教我了!”
黎艾也很惊诧,从没听许翥说起过啊。她望着他,想他说为什么。
“我一直想要去北京啊,这是我的梦想。”许翥简短地说。
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吃了顿火锅,因为思言明天要上课,所以黎艾把她送回家了。
“黎姐,你还没听过现场吧,今天跟我们现场嗨一下吧!”
舞台是河岸的堤坝,深蓝的天空是背景幕布,听众是黎艾和天空里稀郎的几颗星星,几个人提着几把吉他和一件蓝带易拉罐来到这广阔的穹苍之下,他们三个一人一把吉他,光头烧烤小子诸葛静云拿着两个空易拉罐瓶子敲击着节奏,他们唱了很多的歌,时而咆哮愤怒,时而柔情万丈。风轻轻低吟着,草也轻轻地舞动着,黎艾从来不知道现场是这么地激动人心,也情不自禁拿起手中的手机,开着电筒挥舞着。
黄东说:“许翥,你单独来一首吧,你写的那首。”
许翥点点头,挎着吉他来到中间,其他人都退到一边,乔宇来到黎艾的身边,伤感地说:“曾经,许翥是主唱,后来得病了,做了贝斯手,他其实唱得非常好。”黄东说:“其实,我最羡慕的就是他,有的时候,生活都快让我忘记了曾经的理想,但一看见执着的他,我就还想着,我的生命是为了音乐。”
几声清越的吉他声,缓缓地拉开了序曲,许褚低沉的声音响起:
“曾经,长发如歌,舞台之上,挥琴如剑!
如今,人困弦绣,生活占据思想,呆若木鸡!
曾经,对酒当歌,哭哭闹闹。
如今,酒足饭饱,安心养老……”
黎艾身边的这些人,都轻轻地哼着和了进来。
黄东简直有点哽咽了:“曾经,一把吉他,一瓶烈酒,如今,一把吉他,碰壁生灰……”
慢慢,琴声一转,变为激昂。
许翥的声音也渐渐高亢起来:“我是北飞的小鸟,飞过天阔地遥,飞过星陨花凋,我是北飞的小鸟,越飞越高……漫长的时光啊,绝不残喘煎熬,有限的生命里,我要尽情燃烧……”
黎艾挂了手机,想起许翥说的一句话,你不用会啊,尽情敲打就好,那么,也不用知道他在干什么,知道他快乐就好。
许翥说,摇滚,就是勇敢,就是诚实面对,生活可以不摇滚,但心灵绝对不可以不摇滚。
黎艾恨透了这样的饭局,陪了吃饭,还要来陪这群胖猪唱歌,恨透了一直这样假笑着的自己。
她推开包厢门,径直走到上司的跟前,凑在他耳边,大声地说:“我要回去了!”上司先是诧异,然后有点不满地:“张总,王局都在,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啊?”黎艾大声地说:“我不喜欢下班来还来这样的场合,我得回家陪我孩子。”
黎艾攥着手机走出了KTV,手机里有录音,她要赶紧回家,女儿应该还没睡,她要给她听一只来自北方鸟儿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