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劲地只顾着往前赶，因为今天她起晚了，店面是不能够太晚开门的，那是对顾客的不尊重。她这么心里念着，两条腿本能地踏快了。却全然不理会已是几十年来南昌少有的冰冻路面，一个趔趄，她连人带自行车翻下了司马庙立交桥。过了良久才自行爬了起来，后脑勺出了个口子，流着血。手掌上的皮被蹭破了，流着血，两膝盖也隐隐做痛。所幸的是自行车没有摔坏，还能够将就着用。她麻利地在上身的外衣上扯下一块布，糊乱地绑缚在了头上。
　　 虽说自己是个理发师，但自己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得为自己染一下干枯的丝发。加上起了褶皱的额头、瘦若排骨的脸颊，路人都以为她是个六十岁以上的、十足的疯子，远远地不靠近。她并没有流眼泪，只是默默无闻地扶着自行车依旧向着店面的方向蹒跚地走着。
　　 她，是个饱经风霜的理发师。
　　 小时候家境拮据，家里时常吃酸菜对水泡现饭度日。不过，她动了歪脑筋，经常趁着母亲不备，偷偷地拿家里的猪油伴饭，独自一人躲在门缝处享用。香香的可口、津津有味，三下两除二一碗饭就下了肚。可有一次，被大姐抓了个现形的，大姐嚷着要去告密。由此，引发了冲突，与大姐大打了一顿。如今想来，还真是可笑！
　　 她的店面很小，十来个平方，没有亮丽的装潢，上这来的顾客大抵都是熟面孔。她心直口快，为人热情。具有同龄中老年妇女没有的敏捷与利索，还具有那种掏心窝子的快言快语。一位长他好几岁的大爷笑嘻嘻地说：“我啊，前三年在你这理过发，这是第二次了！”却没想她调侃道：“哦，三年在我这儿理一次，二次就六年，三次就九年，可能我就死掉了！好难赚你老的钱，挣不到你的钱！”说的那大爷哈哈地直笑。没办法，她就这号——心直口快，想说啥就说啥。
　　 她理发的时候，手自然是不停的，可那张嘴也是不闲着的。仿佛只有如此，她才能打发这个天天一行的沉闷时光；仿佛只有如此，她才能借于舒展一下自己内心的烦闷。她说她活得很累！也活得很不顺！
　　
　　 一：气断肠子的儿
　　 她时常会躺在床上想着自己那不争气的、气得自己吐血的儿子。儿子是婆家三代的传宗接代之独苗，公家、叔子、姑子等都宠爱有佳，仿佛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贾宝玉。自己下岗后就一直忙着经营理发店，无心打理爱子。儿子每每地把手伸进自己的荷包，也只是厌烦地说道：“拿了就滚、滚、滚！一边去！”
　　 把儿子放在婆婆身边，是迫不得已。可婆婆是个好赌之徒，虽说不是大赌，但那麻将的唆唆声足可让儿子好奇。兴起处的婆婆会扔下个硬、纸币什么的，叫儿子自便了得。天长日久的，儿子自然而然地粘上了赌。
　　 可儿子都快奔三十了，在铁路部门上班。一月下来，工资是不够他开销的，每月下来还要守在店面里，等自己掏出了二百之后才悻悻离开，说是给的少了。而每当此时，她想着儿子左手极品右手中华之烟卷，就气不打哪来，气的发抖是常有之事。不过，现在已经麻木了，只要公安部门不打电话来叫自己去领人就可以了。
　　 有一回，儿子向自己说了小时要钱的原委。说是婆婆教儿子在自己处骗走了好多的钱，今天买这个，明天要买那个。由此，她心中产生了恨。恨自己的婆婆，恨婆婆自己变成了黄土，愣是把个败了性子的东西甩给了自己一个人。婆婆倒好，两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地走了。
　　 不过，她也恨自己。恨自己没有发心思在儿子身上，成天守着店面。每当儿子数落自己小时上学没有接他送他，那话就像针扎一样疼。想来自己太过操劳钱而忽略人了，后悔莫及啊！她不止一次地向我重复：“生儿子没错，儿子也没错，错的是我！我没有好好的培养他。就好像一棵小树苗，本来是直直的，可后来变成弯的了，那是后天环境造成的。”
　　
　　 二：自私到家的女儿
　　 在儿子身上她是个失败者，可在女儿身上，她也好不到哪去。她向人评价道：“我的女儿，就是个自私货。”
　　 女儿时常会直言不讳地埋怨她道：“人家像你这么大的年纪之人，就生一个。不像你，还硬是要超生，还要生个男孩。这本来家里的房子、店面、现金啊，不都是我一个人的啊。现在好吧，有了儿子，你的半条命都不快没了啊！”说的她心里怪怪的，无言以对。
　　 虽说女儿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但是还是会时常回来。两手空空如也地不说，吃完后抹抹嘴唇后走人，像是个没嫁的剩女，但也带回来一个尾巴，即女婿。她时常会感叹，感叹别人会生人，自己不争气，生不出孝顺的子女。可更令人生气的是，女儿竟然结婚六年了，还硬是不生娃，一提起此事，女儿就拿儿子打比方。——不顺心，就是不顺心！
　　 和人说起的时候，她会自忖的一脸气云，停下来立在店门口喘了一口大气。然后说：“不说了！不说了！说起来就气，气死个！还是一心地理自己的发。”
　　
　　 三：让她疼过心尖的小叔子
　　 然而，小叔子跪在地上捂着肝痛的直呼：“嫂子，救救我，我痛！”那场景一直留在心尖，钻心地痛；而望见叔媳妇还一人在外悠哉地吃着早点姗姗来迟，又恨极想哭！恨不得上前狠狠地扇叔媳妇几个耳光。
　　 “你怎么让人痛一个晚上啊？不要痛死啊？！”她发抖式地忍着，咬牙切齿地质问叔媳妇。
　　 “我那医保单还没下来，想等两天去医院。”叔媳妇却有些平常。
　　 “再等，人都等到成了黄土！”她气愤了。
　　 “我不是没辙吗？”叔媳妇还强词夺理了。
　　 “什么没辙啊？立刻去医院。”她几乎喝令了。
　　 后来，叔媳妇的大哥拿来了三万块，小叔子的厂里也出了二万，共计五万。叔媳妇手头或多或少也有些吧，可这狠毒的女人，只跟自己的丈夫打进八千块钱，就再也不打了。不但跟医院“莫须有”地大吵一架，弄得医院也只是尽人事，不尽力抢救。而且还跟她说：“晚死不如现在早死！”她极想开口破骂叔媳妇是个会吃人的女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毕竟小叔子还活着。
　　 二十多天不到，她无力挽救小叔子的生命。她哭了，不过，很快地擦拭了泪水。望着叔媳妇坐在门侧哭泣的样子，她藏匿于心的怒怨之火，如火山爆发般地迸发了：“你还晓得哭啊？人都死了，哭有什么用啊。都怪你这个吹死鬼！”
　　 “怎么能怪我呢？嫂子啊，他得的是不治之病——肝病啊！”叔媳妇显得委曲。
　　 “还肝病啊，如果你好好地服侍，少说五年要多活吧。老公半夜三更地工作回来，不要做点东西给老公吃啊。这平时的茶茶水水不要帮老公弄好啊？你说，哪点做到做好了？还让老公一日三餐到自己婆婆处吃，这婆婆刚走不到一年，你老公就跟着去啊，有那么巧啊？”她说的气势咄咄逼人。
　　 叔媳妇则退退缩缩了！众家人听得都大快人心，就差点上前揍叔媳妇了。所幸的是有她的一顿质问与谩骂。
　　
　　 四：糊泥巴涂不上墙的亲弟弟
　　 每次提及她的亲弟弟，她总是唉声叹气、不停地摇头，恨不得拿把刀子剁掉弟弟的粘满赌性的双手。
　　 由于赌，赌得失掉了固定工作。到处借钱不说，大年初一逼赌债的都上了家门。没辙，只有向家人借。在大姐处碰了壁，他只好来骗她了。说是与人签了合同，需要一大笔资金，能赚几十万回来，否则就要坐牢。善良的她看着自己的亲弟弟活的艰难，日子过的紧巴巴，于是乎就游说大姐，叫大姐出了三万块。自己则把自家的房子向银行抵了出去，贷到些钱给弟弟搬了过去。
　　 当她知道原委时，已为时过晚，就差点气晕死过去。弟弟不但骗走了自己的钱不说，还甩下了一大笔的债务尾巴留给了自己。房贷就是首当其冲的，而且是要还个二十年才能够还清；第二是，奔九十岁的老父一个月的退休金还得拿出一半养弟弟。因为弟弟也五十多岁了，工作没，又找不到零时工作，只能闲置在家靠父接济。她只能够每月拿钱给父，父又拿钱给弟，真是有点可怜可笑；第三是，她还要出钱为弟弟交养老保险，以备他老来无吃处；第四就更为心酸了。大姐要买房为自己的下一代组家庭，向弟弟要回碰壁，一腔怨气冲天撒给了她，说是她担的保、游的说，那意思是要她还。为此，一直相安无事的姐妹翻了脸大吵了一架，大姐从此就与她绝交了。每每说起，她总是捂着心疼，不亚于小叔子的疼。
　　
　　 五：童年往事
　　 为了这个家，她的心都操碎了。而唯有释怀的，就只是一个人每天穿着白大褂子，立在大镜子面前帮人不停地剪发，嘴里还不停地絮絮叨叨着。店内器具样样俭朴，就连理发时围在顾客脖子上的一块围裙也是薄如蝉翼，手工缝制的。
　　 说起她的童年往事，她倒显得滔滔不绝——
　　 理发师是个很个性的女人，也真逗！她依然排骨式地立着给我理发，手脚也利索着不停歇，但嘴却劈里啪啦地不停留。直与手脚同步，手干到哪，上嘴唇与下嘴唇就碰到哪。而且还滔滔不绝，乐此不疲，津津有味地直说到她的童年往事。
　　 小时候，她有一个绰号，人称“吃鬼”就是她了。父亲是一个酒厂的领导，偶然的一次，她被父亲带进了厂里，在厂里她头一回大快朵颐地吃起了猪肉。有了第一回的甜头，她总爱算计着父亲的行踪，常常地尾随着父亲。任父亲如何地喝令，她总也是断断续续地在父亲的视野里出没。当父亲用手招她的时候，她心里乐开了花，深知自己的软磨硬泡法大功告成。
　　 而当父亲不给她买零食的时候，她则会在地上哭天嚎地，要死要活的。每每的，小店内的老板娘总是笑着老远地叫：“吃鬼来了！”
　　 有一次，父亲分给了姐弟四人一些粮票。她则拿着票，凭着个伶牙俐齿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识，硬是在小店内换到了一元纸钞。这可真羡煞了两位姐姐们，纷纷嚷着讨好着哀求着要她帮忙，还真的让她神气活现了一把，并郑重其事地道：“下次有好吃的，不许跟我抢！得先由了我。”
　　 由于弟弟是家里的独苗，每次大人们分东西的时候向着他。她则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等大人们走了，就立马实施抢劫行动。当弟弟不给时，就打。而且是把弟弟摁在地上，往死里打的那一种。如今想来，她笑了。并感叹道：“为了一点子吃头，竟然把自己的弟弟摁倒在地，往死里打。那时真是蠢到了家！”唬得大人们以后总也要有所顾及地分她一份。
　　 然而，记忆中最为深刻的是叠被子。当守着父亲起床，正欲叠被时。她会第一时间冲上前阻拦，生怕这差事给弟弟抢了去，并急冲冲地催促，“爸爸，时间到了。你上班去，我来折被子。”
　　 父亲则撞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甚是纳闷，“蠢东西，这折被子有什么好掺和的嘛？”
　　 她则急得在地上剁脚，急切切地又道：“是嘛，我来折，我来折，你走！”
　　 “三姐是想要钱。”不想弟弟捅破了窗户纸。
　　 “哪来的钱啊？”父亲越发的疑惑了。
　　 “那被子角里面有钱。”弟弟解释道。
　　 父亲才恍然大悟，并憨态地笑了，敢情是从自己的口袋内不慎落下的一分二分的碎钱，于是心疼地向她骂道：“就你鬼灵！”而父亲会不由自主地从荷包里掏出一角钱，弟弟五分，她五分。一领到钱，她则犹如脚底抹了油一样出了门，早把叠被之事忘得九霄云外了。心里早就冲着一分钱十个水晶玻璃球糖而去了，担心得父亲忙向外嚷道：“死丫头，你慢点儿！小心摔跟头！”
　　 理发师性子烈，但也好强。在那个兄弟姐妹要多的年代，独苗男的弟弟，是别人欺负的对象。每当别人臭骂弟弟是个没兄弟护的糯米时，她则挺身而出，并大声地吼道：“谁说我弟弟是个没兄弟护的糯米？给我站出来！他没有兄弟，不是有姐啊！”续而气呼呼地主动与人动起了拳脚，抡起砖块就往人脑门上拍。弄得人哭天喊地地号啕不算，还愣是让人满脸是血。
　　 后来，大人们赶忙把伤者带到了医院，缝了个七八针。弄得母亲又是陪不是，又是赶忙地买来二三十个鸡蛋送过去。伤者的大人气呼呼地道：“你屋里的女啊，野得很！要好好管管啊！”
　　 此事才算消停。
　　 不过，当母亲向理发师埋怨时，她的理由倒很是充分——哼，我弟弟，就是不能让别人打。我打可以，就是不能由别人打！
　　
　　 六：后语
　　 写出这些文字，好像自己是一个历练的记者在采访一位地道的活命人。却曾想，这些都是我在店内理发时她不请自来的唠叨。她的唠叨，告诉我什么才叫生活，什么才叫生活的艰辛，什么才叫生活的磕磕碰碰。犹如一面镜子，让我思索良久。
　　 每每地，店面没有客人了，她就会在锅里煮上些面条，自己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吃着挂面。长长的白色挂面被筷子挑的老长，她却发起了呆。有时，挂面随着筷子滑到了地上，地上立马出现了印痕。只是，不知道那印痕是汤汁还是泪滴！
　　 不知再过十年，她已七十古来稀了，还会一直立在大镜子面前，着一身白替人理发吧？最近一次的理发，听她说还要半夜三更出去兼职，还真替她那瘦若排骨的身躯担忧了。
　　 人虽有恨，却恨不过时间的匆匆，大千世界不会停下脚步怜悯一位理发师，它只会大踏步地奔涌向前，狠狠地把你甩向时光隧道。一切都让历史去回味、去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