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文学是当前文坛广泛关注的一个热点话题。这个话题之被关注当然与当前贫富悬殊加剧、社会公平正义缺乏等社会现实密切相关，更与当前关注民生的政策导向相关。在所谓的底层人群中，农村进城务工人员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也是底层文学重点关注的对象。在快速发展的中国，现代化、城市化进程日益加快，而这个进程却是在城乡二元对立结构尚未消除的背景下展开的。因此，农村进城务工人员成为一个身份尴尬的特殊群体。在农村人进城的时候，外在的生存艰难、生活苦难和内在的身份焦虑、精神压迫，带来了尖锐激烈的矛盾冲突，有成功的传奇在演绎，更有堕落、挣扎、失败、毁灭的故事在不断发生，为文学创作当来了大量生动鲜活的表现内容。
　　
　　 容三惠的长篇小说《城市天堂》，仅看名字即可确认是此一题材的作品，因为对于城市天堂的想象只会发生在与城市相对的农村人身上，而且这种天堂的想象会促使他们与城市发生关联——进城。当然，这个名字其实更容易让我们想到《北京人在纽约》中的那句名言：“如果你爱他，就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纽约作为最知名的国际大都会，是城市发展的巅峰。所以在这里，我们其实也可以用“城市”来替换“纽约”，它表明对现代城市而言，“天堂”和“地狱”其实是它的正反两个面。换句话说，“天堂即地狱”，结论的不同只是缘于观察角度的不同。所以，“城市天堂”这个名字，一方面代表着农村对城市天堂般的想象，另一方面也暗含着作者对城市地狱性的揭示。《城市天堂》主要描写的是一对农村进城兄妹的生活经历。哥哥王春江以于连式的奋争，接近或部分实现了成功，在开始像城市人一样生活的时候，也走上了自我毁灭之路；妹妹王春红为了哥哥不惜自我牺牲，自堕地狱，但最终走上了一条自我拯救的道路。赫拉克利特说：“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如果说向上的路通向天堂而向下的路通向地狱的话，那么通向天堂的路和通向地狱的路其实是同一条路。《城市天堂》的主线是堕入地狱的王春红的自我救赎之路和走向天堂的王春江的自我毁灭之路。对城市天堂般的想象诱使着很多人不顾一切进入城市，而在这条看似通住天堂的道路上，则布满了荆棘、充斥着陷阱，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堕入地狱。那么，在这条既通往天堂又连着地狱的道路上，是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无法自拔，还是以自身的努力完成自我救赎，《城市天堂》通过这对兄妹不同的生活选择做出了回答：走向天堂的路和走向地狱的路是同一条路，在走向天堂的艰难跋涉中，面对种种诱惑，一念之差就足以使人堕入地狱的深渊，而所有的拯救只有通过自我的努力完成，别无他途。
　　
　　 同大多数类似的底层文学作品一样，《城市天堂》也重点描写了进城务工人员因生活的苦难、身份的焦虑所带来的人性的扭曲、人格的堕落。作品中，王春江的生活道路其实是很多人在此种境遇下最正常和可能的选择，他正是在生活苦难的重压下，放弃了所有的道德操守，为了成功而投机取巧、不择人段，最终以卑鄙为通行证而取得了一定限度的成功。然后，他的行为又为“男人有钱就变坏”的俗语作了最好的注脚——尽管在有钱之前他也不能说是好人。对于王春江的所作所为，简单道德的评判毫无意义，这一人物形象所揭示的，其实是贫穷和苦难对人性的戕害。
　　
　　 当然还有一些描写进城务工人员的作品，讲述的是一些人依靠自身的不懈努力终于取得巨大成功的传奇，作品也显得非常正面、阳光。这样的传奇当然并非不可能发生，事实上确实有很多生动的例子。但在多数这样的作品，特别是在众多描写底层女性通过个人奋斗取得成功的作品中，我们很少能看到对其财富来源令人信服的描写。对于这样的女性来说，其身份的暧昧及财富的来源不明，为社会打开了充分的想象空间，也成为众多作品描写的重点。对于进入城市的农村青年女性，特别是走投无路的女性来说，她们可以用来快速致富的最好资本就是自己的身体。如果没有道德的束缚，这是一个最合乎逻辑的选择。所以我们看到有很多底层文学作品都是通过描写女性出卖肉体，来揭示其生存处境的苦难。《城市天堂》对王春红的描写也基本沿着这一思路展开。但在王春红的这个生活道路选择中，我们看到的是她的自我牺牲精神和对苦难的自觉担当。最终，她依靠自身的努力，完成了从肉体到精神的自我救赎。在《城市天堂》这部作品中，如果说王春江这条线索更多揭示了在苦难挤压下充分暴露的人性的弱点的话，王春红这条线索则更多表现了在苦难磨砺中顽强闪耀的人性的光辉。
　　
　　 从文学的角度讲，《城市天堂》还显得非常青涩。从整体故事的结构到叙事手法的使用，从视角的选择到细节的处理，特别是对人物心理的把握，都问题多多。但这样的写作却真实地反映了当前社会基层对进城务工者的想象。在这部作品中，不管是对于王春红还是对王春江，作者对人物性格的定位似乎不够明晰，这使人物的行动显得缺乏依据，摇摆不定。我想，对于作品中的人物，特别是像王春红这样倾注了作者理想的人物，一定要为其赋予一种坚定的精神力量来推动人物的前行，这样作品才会显得更为可信、更有力度。同时，文学作品不能只是故事的简单拼接，它是基于个人经验的对于人生和社会有深度的表达，更重要的是要传达人生经验、传递人物内在的心理体验，表达那些不曾被人表达过的特殊经验，揭示人物莫可名状的隐秘内心世界。如果作者能够在此一方面有所加强，写好因灵与肉的冲突所带给王春红内心的撕裂感，写出王春江在道德滑落过程中内心的煎熬感，那么《城市天堂》的表现力度一定会大为增强，从而给读者带来更为强烈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