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天上云卷云舒，地下花开花落。人生路上，风里雨里，匆匆来去。蓦然回首，头发白了，眼睛花了！曾经的阳光少年，一去不复返了！残酷的现实，怎不叫人摇首唏嘘！
　　 打开蒙尘的包裹，翻出发黄的日记，沿着曲曲折折的人生轨迹迤逦而行——重温童年的时光，回味少壮的苦乐。抹不掉的记忆，忘不了的曾经，都化作多姿多彩多汁多味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在心中，在梦里，在幽深辽远的瞳孔里，浮上来，沉下去，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湿了手心手背，湿了衣带渐宽的悠悠晨昏……
　　
　　 一、 老家
　　 提起老家，不堪回首——
　　 三间草屋，四面土墙。五谷不丰，六畜难全。七口之家，八面透风！
　　 老榆木屋门，残榫活铆，推开吱呀，关上哐当。四壁油黑发亮，裂缝大开大张！凑近了——伸手可探冷暖深浅，张目可见阴晴圆缺，侧耳可闻风声雨声……
　　 屋内。一张饭桌，两个马扎，三个木凳；秫秸光杆儿扎成的屏风，隔开三个房间——两头卧室兼仓库，中间客厅并饭堂；粮缸不满，油瓮常空；上半年饥荒，下半年拮据。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苦海无边，路在何方？佛不开口，神不答言；日月空昭昭，生死两茫茫……
　　 听娘说，这家来得可是万万不容易——
　　 父亲共有兄弟五个，排行仲字。贫寒岁月，爷爷奶奶省吃俭用盖起三间草屋，给伯父成亲分家之后，再无能力另建新房。母亲过门后，先是借住邻居家的空闲房子，继而在城里找了份临时工，租住城郊农户家。之后，父亲被调任乡政府武装队长，在领导和同事们的帮衬下，七拼八凑糊弄成三间土坯茅草房。
　　 一番折腾之后，家中便五米为炊了。幸好娘在房前房后种了几棵冬瓜，适逢当年风调雨顺，瓜秧茂盛，硕果累累。从此父母便一日三餐清水煮瓜。吃到第七十颗（也是最后一颗）的时候，苦海到岸，绝处逢生——新粮下来了！
　　 由于营养匮乏，身体虚弱，父亲长期腰疼腿痛，母亲多年后才生下我的姐姐，可悲的是，两三岁时不幸夭折！
　　 父亲母亲年逾三十有了我，五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公社医院里昏死三天三夜，竟然奇迹般的活了过来！熬得父亲回家路上栽倒在地，吓得娘亲哭肿了眼睛！到我记事后娘还常常提起，曾有个算命先生给我看过相，说我福大命大造化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长大后定然逢山有路，遇水有桥；行船顺水，走马顺风；守家家如聚宝盆，兴业业似摇钱树；眼前有吃有喝，身后无忧无虑……等着吧，盼着吧，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天！
　　
　　 二、小家
　　 算命先生随口说出的溢美讨好之辞，被娘复述得绘声绘色天花乱坠！那时我信，百分百的相信！那是父母在黑暗中守候的一线光明！是我童年的梦想，少年的热望，青年的追求！然而好事多磨，那些言之凿凿的预言，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咋就迟迟不得应验呢？
　　 到我十八岁高中毕业回村做了小学教师，眼前的世界依旧是穷山恶水，天昏地暗。一年四季埋头苦干，十有八九难保吃穿。期望，失望以致绝望！我是父亲重在门前的高粱抑或玉米，拔出根子带着黄泥。狠狠心我就辞别了学校，跺跺脚俺就离开了父母！脱掉布衣换上军装，野战团里学会操枪。四年之后我像迷途的羔羊，转了一圈又回到生我养我的老地方。走进学校，拾起教鞭，重新站在讲台上。
　　 我还没退伍之前，村里就实行了生产责任制。家中的日子渐渐有了好转，不仅解决了温饱，而且有了余粮，还给我盖起了三间土坯瓦房，娶了个漂亮贤惠能干的妻子！年尾结婚，年头分灶。从此后，那三间土坯瓦房就成了我和妻子赖以遮风挡雨、共同呵护厮守的小家了！
　　 白天我去村小学上课，放学后，星期天和节假日还能帮妻子干些家务农活。日子虽说过得紧巴，却也不乏你敬我爱的幸福甜蜜。儿子出生后，更为全家带来了惊喜。在养老制度尚未全、计划生育政策却很严厉的乡下，谁家若果头生是个男孩，那就似乎意味着做父母的看见了老有所依老有所养的希望！
　　 然而，欢喜过后，麻烦也来了。离我家十多里路的镇中心中学林校长听说我所带班级成绩不错，爱好文学和书法，肚子里还有些墨水，便通过教办调我去该校任教务员，负责管理师生档案，写写教学计划、工作总结之类的事情。常言道：端谁的碗属谁管。即便心中不乐意，面上也要欣欣然，义无反顾地跟党走。去了那里才知道，学校有规定：为了保证时间，全心全意做好本职，凡离家远的老师必须吃住在校。每周只有星期天才能回家帮妻子干些非男人不能胜任的力气活，天黑前又要回校点名，参加例会，领受新一周的工作安排。
　　 如此一来，可就苦了我的妻子——既要养育吃奶的孩子，又要料理家务农活。繁重的劳动，寒酸的家境，象两块巨石压在娇妻柔弱的双肩，如何挺得住，哪能吃得消！
　　 渐渐的，妻子变了，变得抑郁，变得烦躁。每次见我，不是埋怨，就是牢骚，以后发展到哭哭啼啼吵吵闹闹，最终导致两度甩手出门回了娘家……
　　 站着撒泡尿，蹲下看自己。在家未尽人父、人夫的天职——窝囊！在外每月只拿五十块钱工资——卑微！上不能养老，下不能扶幼，七尺汉子，顶的什么天？立的什么地？那些日子获得苦啊，苦若黄连含在嘴里，咽也咽不下，吐又吐不出，其中的滋味天知地知，哪比我的内心知！
　　 那年秋天，正值花生成熟收获大忙之际，天突然就下起了小雨，看似不急不躁，没有停歇的意思。妻打来电话说，她刚刨出土的花生无力搬运，还撂在坡上。别人家担心夜里被偷，都拼了力气肩挑车拉运回了家里。问我能不能请假回去帮她……偏巧学校正准备迎接上级一次重要检查，须我整理档案、准备材料、美化环境、书写标语，这事那事，鸡毛蒜皮，忙得脚不在鞋里，脱不开身啊！心急火燎的妻子哪里听得我从头细说，摔电话的声响如电穿心，如雷贯耳！……
　　 雨，一直下，一直下，没完没了。
　　 天黑之后，我匆匆骑车赶回家。小院寂静，大门紧锁。去问了娘才知道，妻见我不能回，便把儿子交给娘，晚饭没吃就一个人去坡上守夜了！
　　 我二话不说，拿起手电筒就往外跑。到了自家花生地，妻正蜷缩在一块塑料薄膜下，抽抽泣泣哭成了泪人儿！见我来了，蓦地站起，雨点般的拳头，打在我身上，痛在我心里……
　　 那一夜，如同深陷地狱！我和妻相偎相依，哭一阵，说一番，歇一会。多少幽怨，多少无奈，都化作苦涩的泪水汩汩涌流……
　　 天亮了，雨停了。握着妻子粗糙的双手，心潮澎湃，激动万分：
　　 去他妈的，这个老师我不干了！瞧瞧人家东邻西舍，仅凭两手双足，打零工出苦力也能挣得钱来，养家糊口，脱贫致富。咱也是七尺男儿，自信不痴不傻，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如何咱就混的比别人差呢？不干了，不干了，说啥也不干了！哪怕回家学正清大爷担挑卖热豆腐，卖不掉咱就改卖臭豆腐，做啥也比每月挣那我十块钱工资好些！
　　 妻说别赌气了，还是耐心熬着吧。常言说，没有功劳有苦劳。相信国家早晚得有个说法，不会亏待了这些出过力的民办教师。
　　 也许不会。可是，再熬下去，头都白了，牙都掉了。老爹老娘怎么养？孩子上学拿啥供？再不能犹豫，再不能认命了！
　　 不教书了，回家你能做些啥呢？
　　 我早就想好了。找亲戚朋友借些本钱，到镇上开个广告工艺美术部。先小打小闹，挣到钱后再购置机器设备。凭我自学的一些皮毛技艺，譬如书法、雕刻、装裱、印字、简笔画。纵然发不了大财，想必也能挣些小钱贴补家用。
　　 兴许你说的有道理，也是被穷字比得没办法。感觉能行你就干吧，俺听你的……
　　 单纯的妻子终被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
　　 我这人说话办事雷厉风行，从不瞻前顾后拖拖拉拉。两个月之后，按照预先设想，一切准备就绪。家中的煤油灯下，我毅然决然，奋笔疾书。脸上表现轻轻松松，内心却充满难言的悲壮！
　　 翌日清晨。一纸“休书”递到教办主任手里，我把“人民教师”——这个美丽的名字舍弃了！在场领导和同事们无不扼腕，唏嘘不已……
　　 回家当天傍晚。我去三叔家小卖部赊来一瓶“兰陵大曲”，妻做了几个小菜。我，挽袖开怀，一更独酌，二更豪饮，三更倒身酩酊大醉！
　　 妻扶我席地而坐，疯了似的慷慨歌哭：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天生我才必有用……
　　 归去来兮！只能归去，没有来兮……
　　 天无绝人之路。不久，我的“金手指广告工艺美术部”吉庆开业了！一串炮仗高高挂起，声声脆响如天女散花，纷纷扬扬，满地鲜红！
　　 出乎意料：开业当天即卖出自己装裱的山水壁画两幅。给人手写招牌一块。給朋友刻即时贴字两个，没好意思收钱，人家丢下一盒香烟！
　　 晚上关门后。电灯下，饭桌前，仔细算了算，去掉成本，大概能挣一百五十多块钱，这可是我曾经五十元工资的三倍啊！手里捻着票子，心中无限感慨。能说啥呢？万语千言都烂在腹内，化作低头抬头一声叹息……
　　
　　 三、 新家
　　 生意行里求索，生人圈里拼搏。也曾日近千金欣喜若狂，也曾白昼恶梦泪湿襟衫。好在自己始终坚信：苦心人天不负，有志者事竟成。
　　 如今咱也过上了称不上小康也算小小康的生活——买了楼房，搬进新家，入主小区。哦！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百余平方，明亮宽敞！
　　 老辈子的神话传说，在我这儿梦境成真，夙愿得赏！眼睛一酸，心窝一热，租了几辆小车，风风火火赶回老家，快快乐乐把老爹老娘接了过来。
　　 进了新家这才发现，老爹老娘真的老了，一个腿疼，一个哮喘，谁也上不得楼梯了！
　　 我搀着父亲，妻挽着母亲，一步一步艰难向上。十八级台阶，如同攀登九重苍冥！
　　 上得楼来。有些轻微老年痴呆、此刻正气喘吁吁的父亲，手扶窗台向外张望，口中自言自语：
　　 “见青天了！见青天了……真好……真好……”
　　 父亲的话发自肺腑，我明白，我最明白！
　　 本想让苦命的父母跟着儿子过上几年舒心的日子，万没想到，几个月之后，父亲摔倒了！没伤没病，却一卧不起。满堂儿孙床前守候八天八夜，他老人家眼睛一闭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父亲啊！为什么不能陪儿多活几年？为什么没有早些把您接到身边？为什么没有常回家把您看看？儿子有罪！儿子混蛋！儿的肠子都悔青了！
　　
　　 严冬过尽，春天来临。燕子衔泥筑新巢，又是一年清明节。人家插柳包粽念屈子，我家焚香洒泪祭老父！
　　 窗外，微风阵阵，细雨蒙蒙。
　　 陪着妻子，守着母亲。一只香烟，半盏浓酒。享着清福思苦寒，坐在家中还想家——想我老家的茅草屋，想我小家的青瓦房；想我门前那棵百年古槐，想我窗外那架紫红葡萄；想我的过去，想我的未来……
　　 想着想着，醉了困了，过往的云烟都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