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像是冬天最后一束细密的阳光。
　　 临近除夕的前一天，整个下午，她都坐在露台上，凝视着素净的天空，阳光温柔如水地覆盖在她的脸上，花盆中的茉莉已有朵朵雪白的花蕾。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她阅读日本女作家青山七惠的小说《碎片》，书的最后一页，用正楷字体书写着他的名字：李清河。也就这样，暗自落下眼泪，晶莹剔透的泪水亦随之渗入苍白空洞的字眼之中。
　　 「2」
　　 在学校的图书馆，她坐在他对面，桌子上摆放着她的黑色挎包和笔记本。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手上的书，是但丁的《神曲》。他对西方古典文学有着不可替代的浓厚兴趣和阅读取向。她偶尔把目光从密集的文字上面移开，然后在旁边的笔记本上作好记录。
　　 她在学校广播台主持每日播报，对着话筒向全校所有人发布临时通告和其他事项。那天，清河在图书馆的绘画类书架上寻找关于美术专业的资料。从学习美术开始，他便不可收拾地迷恋上油画，他喜欢的两个画家分别是莫奈和夏尔丹。
　　 中间，她询问清河身上是否有笔，说自己的笔芯已经用完，他看了下她，然后从外套口袋取出一支黑色碳素笔递给她。她说：“谢谢。”他微笑示意，但没有应答。不知道为什么，他抬头看见她的那一瞬间，心跳仿佛在瞬时加快了速度和频率，以至于他感觉自己木讷呆滞的眼神略有些不自然，于是他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继续停留在手中的画册上面。他暗自猜想，究竟是因为她的相貌还是自身的气质的缘故，竟让他随之产生一种恋恋不忘的深刻印象。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清河。
　　 已是下午，校园传来广播的声音，音量忽高忽低。昏黄迷蒙的光线从天边倾泻下来，笼罩在校园的天空上，如同色彩斑斓的水彩。她和清河从图书馆出来，中间需要走过长满榉木的花坛。这里是教学楼前的一个弧形花园，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喷水池，光怪陆离的假山上已经长出了橄榄色的野草和藤蔓，唯独里面的水尚且清澈，里面有缓缓游动的金鱼，稍有动静，便四处逃窜。
　　 每到傍晚的时候，这里变成了学生休闲的佳处和清幽的乐园，每逢春日，花繁蝶乱，绿意盈盈。她和清河路过这里的时候，他说：“坐一下吧，离晚自习还有段时间。”她微笑的注视了下他的脸，然后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找了一块干净的台阶坐下来，四周很安静，这时候是去食堂吃饭和打开水的时间，因此这里并没有太多人。他只觉得自己内心很安定，没有任何波澜和起伏。彼此开始娓娓交谈起来，就如同是熟知的两个人在对话，没有隔阂，亦无顾忌。他们谈到了自己感兴趣的诸多话题，音乐，书籍，电影，突然有种相见恨晚、志趣相投的切身感慨。
　　 “我是一个很情绪化的人，假如遇到烦心伤神的事情便会郁郁寡欢好久，而且为此保持静默，任何人相劝也无济于事，反思和自省是唯一可以解救自己的方式，所以我经常独自来到这里，看见这些葱葱郁郁的花草仿佛可以安抚内心以及舒缓情绪。”她说。
　　 “你喜欢文学？”
　　 “是的，我的父亲是一名文艺工作者，因此家里订阅了很多文学杂志，闲来无事的时候便信手翻阅，时间久了，自然也就喜欢上了这些文字。”
　　 “平时写信吗？”
　　 “偶尔会写，很少，不知道寄往何处。”
　　 “呵呵，可以写过我啊。”他天真地说。
　　 “当然可以。”
　　 彼此相视而笑，便再也没有说话。此时阳光已经渐渐微弱，仅有一线昏黄的颜色残留在幽暗的山峦之间，空气中凝聚着即将入夜的安宁和沉寂。他们徐徐漫步在校园的林荫大道下面，一直走到女生宿舍楼下面，挥手告别，各自离去。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他隔着大幅玻璃窗，看见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心里顿时莫名的感到悲凉，却找不到原由。
　　 「3」
　　 清河是特长班的学生，学习美术，他自幼便拥有这种画图的天赋。那时他还住在偏僻的村子里面，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不是吃饭，也不是打开电视看动画片，而是从书包里面拿出图画本画画，有时甚至顾不上被母亲责骂，在自己卧室的白色墙面上信手涂鸦，描绘抽象的事物。尽管如此，他的父母也十分支持自己儿子学习美术，无论是从物质生上还是精神上都给予他帮助和鼓励。这种赋予他身上的潜力仿佛是上天所赐，与身俱来。
　　 高二那年，清河的班主任和教导主任便私下找他谈话。在他未进特长班以前，便陆陆续续地参加了各种作品展和绘画比赛，在学校的文艺圈里开始展露了头角，算得上小有名气。但他心里清楚，他做这些并不是想获得充沛的名誉，或者是大家的认可，他的出发点仅仅出于自己的兴趣和热爱，同时也想让更多人欣赏、了解艺术。当他从老师口中听到关于特长生报名的时候，他心血澎湃的同时也表现得犹豫不决，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家庭情况，他没有妄自做主，而是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父亲，想听听他对这件事情所持有的意见，他的父亲当然也极其支持他选择自己想要走的路。
　　 这件事，清河在信中告诉了她。
　　 清河在学校时常是一个人，形单影只，独来独往，身边并没有太多朋友。画画是他生活中唯一的乐趣，他们的画室在三楼。隔壁是团支部宣传室，画室正对她的教室。这两座楼房之间仅仅相隔一片花园。半弧形的花园。透过画室阔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对面教室里摆放的课桌、讲台以及黑板。
　　 清河的专业课一般安排在下午，每天午休过后，学生们便纷纷赶往教室，而至于特长班的学生则直接前往画室或者琴房。他们的画室是新房子，里面的光线采集得恰到好处，充沛明亮，阳光流泻在粗糙的地面，留下苍白的痕迹。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微尘亦显得清晰入目，如同时间流逝的幻影。
　　 画室的墙面上张贴了学生平时积累下来的优秀习作和老师的示范作品。其中包括素描，水粉，速写。室内显得凌乱不堪，到处摆放着学生上课所用到的各种画具，调色板，画架，塑料桶，颜料箱，速写本，画册……
　　 清河在画室的成绩始终遥遥领先，名列前茅，尤其是素描，无论是形体塑造，还是构图填色，都把握得娴熟通透，掌控自如。但从他内心而言，他深深知道艺术之路充满荆棘，没有止境，存在自己身上的种种不足仍然需要通过漫长的时间去渐渐弥补和完善。
　　 他似乎拥有一种与自己年龄并不相符的心态和理智，泰而不骄，虚怀若谷。除开正常的学习以外，他时常去图书馆看课外书籍来扩充自己的知识面，只要在他的兴趣范围之内，都会有所涉及，好比建筑，摄影，雕塑，设计。他认为这些门类皆与绘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融会贯通，相辅相成。
　　 花梨在画室中与清河的关系十分要好，也许是出于学习上的共性和热爱艺术的那份激情才致使彼此形影不离，如同姐弟。清河因为从小都患有先天性的色弱，所以对色彩的把握相对正常人而言更为艰难，由此导致他的色彩成绩在画室的整体成绩中并不理想，但他没有因为这些因素而自暴自弃，怨天尤人，然而更是坚定了他勤奋学习的毅力和决心，同时，老师也开始为他出谋划策，指点迷津，让他多向花梨讨教经验。
　　 从另一方面说，花梨的确是被他这种持之以恒的精神状态打动了，从内心十分敬佩他不顾一切地追求艺术的态度。而在更多人眼里，每天心不在焉地坐在画室学习，也只不过是为了借助这个有效的渠道来实现的短期意愿，他们自然不是发自内心的热爱艺术。这有着明显的区别。
　　 清河抽课外的时间，主动向花梨讨教绘画上遇到的诸多问题，以及学习的心得和经验，她亦表现得孜孜不倦，耐心相待。她说，色彩是素描的延伸，而素描却是色彩的基础，两者需要均衡和互补才能完美。
　　 他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平时上色彩课的时候，他就把凳子搬到花梨的旁边，尽量让自己与她作画的进度保持一致。她在调色板上用过的每一笔颜色，似乎找不到任何牵强和多余的痕迹。这与她敏感的观察力和个人绘画技巧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他极其欣赏这点。
　　 「4」
　　 上晚自习的时候，他给她写信，告诉他内心的喜悦。在信中，他说，我仿佛听见自己内心的某种声音，就像花开树长的那种猝然迸发的声音。
　　 已经临近夏天，空气中隐藏着细微的燥热和沉闷。他静静凝视窗外的风景，夜色浓郁，如同一个漫无边际的梦境，异常深邃，静谧无声。
　　 他看着她写给自己的信件，内心充溢着难以言说的温暖，这些写在纸上的文字就像是隐藏着各自掩埋在青春里的细碎阳光。这些信件，他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将它们装起来，放进课桌的最里面，一个人的时候，他便取出来细细阅读每封信的内容。有些话有着阴糜黯然的质地，无法告知他人，但是不包括书信这种特殊的形式。
　　 他想，也许这就是书写的真正意义。就如同一扇门，两边隔着截然不同的天地。
　　 那种成长所带来的孤单和对未来充满的迷茫沉淀在各自内心，仿佛只有自己可以感知。正是因为书写这件事，让他们觉得彼此在情感的维系上尚有余温，且认定对方是在这段青春的隧道中给予自己一束光线的那个人。
　　 所谓的惺惺相惜大抵就是如此。
　　 「5」
　　 她去过他的画室，是周末。
　　 画室空无一人，除了清河在靠窗的一个角落作画，其他人早已出去。他依然和往常一样，安之若素地坐在画架前面，画一组静物。台面上摆放着苹果，柠檬，酒杯，陶罐，以及红色和白色的衬布。
　　 细密的阳光洒落在他色彩斑斓的画板上，如同月光。画室的门是虚掩着的，从门缝可以看见清河专注作画的姿态。她轻轻推开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亦没有及时察觉有人进入。直到他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名字，它才从刚才那种专注地作画状态中缓缓回过神来。
　　 她从他观察静物的神态中似乎可以察觉他对绘画的由衷喜爱。她只是娴静地坐在旁边欣赏他作画，他打算放下手中的画笔，停下来和她说话，但是她制止了他。她说：“没事，你画你的，我正好可以学学。”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他问。
　　 “花梨告诉我的。”
　　 “是么？”
　　 “我和她一个宿舍。”
　　 那天，她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上面有细小的花纹，素白的平底鞋。他看着他将五颜六色的水粉颜料逐渐填满了画面，柔美、大块的笔触，看起来格外漂亮。
　　 阳光渐渐越过阔大的窗棂，轻轻洒在她的裙摆上面，她一半的脸沉浸在细密柔和的光线之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如同幻境。他把目光转移到她清秀的面容上，她就如同一朵素白的栀子，绽放在他的记忆深处。
　　 「6」
　　 其中，她跟着清河出去写生，他背着很大的一个画袋，手里拎着沉重的颜料箱。她走在他前面，不停张望四处苍茫而空阔的风景。
　　 在那里，到处都长满了杂草和野花。有一条河。河岸有一棵茁壮高大的槐树。远处是白墙黑瓦的小平房。这里就如同日本电影里面出现的那种恬静平远的景象，让置身此地的人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触。她和清河找好一个平整的地方，放下沉重的颜料箱和画袋，他把画架撑开，放上画板，然后将一张崭新的画纸固定在画板上面。
　　 一切准备就绪。她拿着塑料桶去附近寻找水源，在不远处的一条水沟里盛满一桶清澈的水，他把所有能够用到的排笔放入水中浸泡，好让笔头凝固的毛绒舒展开来，以便作画。
　　 “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她说。
　　 “也许不会画画了。物质是基础。缺乏物质，任何崇高理想皆是空谈。”
　　 “你很现实。”
　　 “是现实造就了我这种世俗的思想。”
　　 “你有喜欢的画家吗？”
　　 “恩，我喜欢梵高。”
　　 她凝视着远处的风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从他的话中仿佛可以感受得到现实和理想的差距是如此之大，同时也被他如此成熟的心智和切入实际的想法感到震惊。他对未来充满了未知的惧怕和困惑，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怎样生活。
　　 他的画有着自身性格的倾向，干净利落，色彩分明。她喜欢这样的风格。她觉得这与他温文尔雅的性格和生活习惯十分贴近。
　　 在学校，他一贯保持着清明寡淡的作风。在别人眼中，他是一个冷漠薄情的人，清高，孤僻，这是别人对他的性格作出的定义。但事实上并不如此。至少在她心中，他并不是这样，她觉得清河如同幽谷兰花，清静自持，无心争艳。
　　 画完那张水粉画，天边已露出浓郁厚重的烟灰色，如同莫兰迪的油画，善于使用低纯度、概括的色彩去塑造事物的形态。她帮清河收拾好画具，装进工具盒。他再次凝视自己的作品，从嘴角晕染出满意的微笑。
　　 两个人沿着原路返回学校，路途经过熟悉的地点，树林，池塘，农田，房舍，杂草丛生的小径……中间，清河问：“你喜欢哪个城市？”
　　 “海南。”
　　 “为什么选择那里？”
　　 “因为我喜欢海。我从小就是在海边长大的，忘不掉那种一望无际的纯净画面。”
　　 「7」
　　 五月中旬，全校艺术生进行了一次模拟考试，清河不负众望地取得专业第一。与他并列的是花梨，两人的成绩几乎不分上下。清河心里清楚这种明显的进步是因为花梨在背后的默默指引和辅助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