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
<涨潮?溯>
{.Ⅰ.}
“我最讨厌言情小说。”溯飞快丢掉花花绿绿的小说,整个人带动转椅开始做圆周运动。
褐发少年白了她一眼:“有本事你不要写。”
她停下,歪了歪头,似笑非笑道:“爷什么时候写过这么少女的玩意?”
源顿时伸手指着她,一脸“你不写才怪了”的表情,逼得她不得已举双手投降。
“OK……”
她说,不管要说什么谎总会在他的注视下吐露真言。
“你怎么不去研究犯罪心理学。”鄙视的目光。
“……”
“老盯着我干嘛,我又没说什么。”继续鄙视的目光。
“……你嫁不出去了。”
“……操。”
这家酒吧名作“寐”。是个极其断肠的名字,仿佛名字旁那只慵懒的黑猫,唯有翠色的双瞳是炯炯慑人的。
“寐”以鸡尾酒与风格迥异的舞池在本市出名。形形色色的人物——上到黑白道老大、金融巨商,下到市井无赖,太妹地痞——无不例外地在这里走过场,仿佛他们是戏子,而这是他们应邀加入的舞台,人人都要凑一凑热闹不可。
当然,这同时也属于溯和源。
溯在此品招牌的“美人”,对周围混乱而崩离的一切欣赏有加;而源则是广泛交际,看上了就一定不会放过。
“我老觉得我才是个男人。”溯笑道。
“滚你丫的。”源一如既往怒骂。
青春就像言情小说里的情节。在Love与Lost之间辗转,谁也离不开谁。有谁说这段时光像是白色的布,正适合缀上属于自己的颜色。但这时溯总会想:是二氧化硫染的吗?迟早会黄的。
莺莺燕燕们在源怀中的停留还没蜉蝣的生命长,人说朝闻道夕可死。
“可这群傻女人却死活死不了。”溯耸了耸肩,看着一旁的源与另一浓妆美人调情劝酒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用特意买来矫情用的羽毛笔蘸上了“美人”,在厚厚的黑皮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又一行的字。
{Ⅱ.}
溯说她不会爱上人。
“爷只有娶人的份,只等着别人爱上我。”
源斜了她一眼斩钉截铁道,几乎要笑出声来:“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反问道。
“因为,你迟早会爱上一个人。”
溯笑岔了气,但随即便听了听,试探性地问道:“那你说,如果我爱上了你,你会答应么?”
源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然而那目光却未像往常被发现后一样躲闪,没有丝毫的胆怯与失措,大方得令他不敢直视。
旋即他笑了:“不可能。”
溯僵住了表情,似有别样的情感从深层缓缓浮现,犹如一张假面遮住了隐约的失落和悲哀:“自是不可能的。”
她开始不再陪同源出入“寐”,好似那一场梦她已经醒来,独留他还沉浸在那样的醉生梦死间无法自拔。
“为什么?”
“因为,我难过。”
源看向溯——她的目光仍旧没有任何的躲闪,自然得如“寐”中一如既往的甜靡气息。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这是她说过的最简单而朴实无华的话,干脆利落地如同轰然倾泻下来的大雨。每一段偶像剧总会在关键时刻下一场大雨,然后雨过天晴。
只是溯知道,这一场雨不会停了。再也不会停了。
{Ⅲ.}
庄严而神秘的古老魔法在杂乱的屋内被诵念。那个吉卜赛老女巫用干枯的手抚摸水晶球,沙哑的声音缠绕在模糊的面上,犹如维纳斯美丽的面纱般。
“那不是爱情。”老女巫幽幽的声音死死掐住了她的喉咙,“那仅仅是一种依赖,一种占有欲。”
还未说完,溯便猛地站起,奋力推开那个混沌的水晶球,摔下两张钞票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水晶球在支离破碎间滚向她,直至最后一片剥落时才最终停了下来——刻有“西斯廷的圣母”的纹章出乎意料地被包裹在碎片的中心,悲悯的目光所氤氲开的泪雾恰恰让透净的玻璃满是白烟。
{Ⅳ.}
“你凭什么?”源轻笑了起来。
“凭你的羽毛笔?还是几十块一杯的鸡尾酒?亦或是你的废书稿?”
“别傻了,装什么男人啊。你本来就是个女人,学学人家,何必拘谨地和中世纪的修女一样,你也嫁不出去吧。”
好看的丹凤眼间竟是讽刺,修长的身体懒懒倚在新女友的身上,笑语声很快淹没了那无声无息的期待。
她笑了,一边笑,眼眶中也以边流出滚烫的光影:“我若说,全世界只爱你一个人,你信不信?”
他怔了怔,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很快又决绝地说:“我不相信。”
溯低下头,看不出是怎样的神情。忽然她将盛满冰块的香槟桶扣在了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头上,哗啦啦的声音和女人刺耳的尖叫声惊动了旁边的客人。人们纷纷议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源也不制止,那个女人恼羞成怒,刚想起身还手便被对方意外狠辣的眼神吓了回去,怯生生地伏在源的肩上。
溯面无表情,只是出奇冷静地将珍视如命的黑皮笔记本丢进了空桶里,然后尽情地倒入烈酒,轻轻划着了一根火柴。在火光之中怔怔目睹纸张被火焰撕裂,似有一个个人物发出尖锐的哭嚎声,质问主人为何将他们抛弃。
然后她走了。
{Ⅴ.}
这一场永远都不会醒来的梦。
自以为醒来的人孰不知又陷入了另一场幻境里被追逐奔跑。
他们说当你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时死神会追赶你,如果你不赶快跑被他抓住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你爱和爱你的人了。
Thepersonwhoyoulove.
Thepersonwholoveyou.
溯一直认为伯牙绝弦是因为再也没有人能像子期一样听出他琴中的所言所语。
如果你所说的一切都没人知道了,那还有什么意义。
{Ⅵ.}
听闻源被人泼了浓硫酸,视觉仅仅只剩下感知光与影的变化与微微的色调。
得知这个消息时她已是享誉各界的金融女王。
标准的黑色套裙与完美的妆容遮住了她的感情,宽大的墨镜与惨烈妖冶的红唇,一丝不苟。
她站在那人面前。
光与影的细微差别激起了他敏锐的神经,他细细寻找变化的源头,直至看见那抹刺目的红色。
她并未摘下墨镜,只是一字一句,郑重地如同婚礼的誓词:“我爱你。”
嘴唇的翕动令他忍不住轻笑。风掠游云般的声音同昔年如出一辙。只是,那一种防备与警惕早已被打磨的圆润如玉。
“我不信。”
她笑了,那是一种灼热的痛感,像是阳光在皮肤上烙出一个又一个惊悚的窟窿。
两人都笑了起来。就在这一如既往的笑容里,整个世界隆隆作响,仿佛工业革命后的大型机械开入了拉丁美洲的原始森林,伴随着恐惧与爱恨铲平了金字塔上的神像。
这个世界所有所有的爱与恨。
{Ⅶ.}
-你为什么不信?
-因为,我不爱你。
-(笑)
-你笑什么?
-因为,我终于可以永久地与你告别,此生再无眷恋。
{Ⅷ.}
源因为报复下剧毒导致二十几人死亡,被判处死刑。
待临行前的一天,溯坐在家属接待室的玻璃墙一面,不顾他执意不回头,固执地在唱那首完全不着调的歌:
我多么希望你瞎了,这样我可以牵着你的手,我们可以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你唱着我写给你的歌,就这样天长地久。
砰的一声枪响。
声音骤然停止了。
{Ⅷ.}
你说如果所有谎言都被拆穿干净了,这个世界真的会变好么?
你说我的承诺你的信任不过是场空,你从来都不相信永久。
<汐落?源>
我叫源。一切之源的源。
“寐”是我最喜欢的一间酒吧,熠熠的霓虹灯光永远在黑夜之中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在很久之后我才猛然发现,那些个耀眼透明的阳光从不曾照亮这个地方,而我也不曾离开过这里,一步都没有。
人是欲望的奴隶,在灯红酒绿的靡靡、香水蚀魂味道的驱使下沉溺于本性。溯说:一旦节制欲望,岂不是要回到中世纪那样庄穆肃静的氛围中去了?
她旋即笑道,说如此甚好。
溯是一个写手,一个像爷们似的女孩。我早已分不清和她在一块的初衷。但我相信这仅仅是友情。左手牵来新人,右手送走旧欢,溯一直都在从不曾离开。尽管这不是永久的,因为她迟早会嫁人生子,成为另一个人生命中的一部分。不过庆幸的是,我们都保留着对方的一部分。
溯曾说:写手擅长将谎言编织得华美如梦,所以有时小说并非确有其事,只不过是为精神营造了一个虚无幻界,让它在其中尽情泪流满面。
溯言说爱我,可我不信。写手会说谎,而她就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写手。我不敢去相信,怕一个错念便是万劫不复的深壑。
我已记不得对她说“你用什么来爱我?废书稿么?”这句话时是怎样的一种撕心裂肺,亦或者我根本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疼痛,如同她眸间偶然的认真一般自然的无可挑剔。
我想她不懂。
溯听完后立即将冰桶中的冰块悉数倒尽,要来了一瓶烈酒,将那本黑皮本子虔诚而庄重地丢了进去,带着前所未有的疯狂,她倒完了整整一瓶的酒——同自己的眼泪一起,辛辣的味道凝结住了空气。
我感觉自己像是看错了,这样一个坚强的女孩怎么流泪,我完全不敢相信那晶莹的泪光出自她的脸上。
她点燃了它。
冰蓝色的美丽火焰像是绽放的蓝色妖姬,但这却是真真存在的,没有颜料的晕染。恰如桌上瓷瓶中一支小巧的玫瑰,优雅地在光影陆离间展示自己婀娜的仪态,落落大方而又妩媚妖娆。
她将羽毛笔丢了进去,饮尽最后一口“美人”,看着纸张在火中扭曲成黑色烧焦的手臂,不断向天呼喊着求救。尖锐的哭嚎声在穿梭在火间,在斥责主人为何抛下他们。
“我走了。”她吸了吸鼻子,“感冒了,医生要我去挂盐水。”
“你随意。”我说。
——应该还会再见吧。
我如是想着。
但最终我也没能在“寐”重新看到她的影子。
我被毁了容。所流连的一切奢靡彻底陷入了深深的泥沼,每一次的挣扎都有窒息的恐惧。
有一天,我依稀看见了她。
在财经新闻中我早已听惯了这个名字,被各大媒体冠以金融女王称号的名字。她丢掉了过去风花雪月的情调,换上了理性残酷的数字密码。
她站在我面前,依稀看得见那张曾经素净的脸抹上了浓妆,宽大的墨镜遮住了眼睛。妖肆的红唇时时刻刻散发着冷酷绝情。周围浮动着死去时间的味道,同昔日那一杯深沉醉人的“美人”一样有迷离之味。
“我,爱,你。”她并未摘下墨镜,然却一字一句,极其认真道。仿若从前的同一时刻,同一个人,对同一个人,说着同一句话。
我笑了,早就猜到会是这么一句话。
“我不信。”
“为什么?”她平静的语调中听不出情绪的波动,镇定地如同一串有条理的数列。
“因为,我不爱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点燃了那朵沉寂许久的蘑菇云,它终于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在真空中残暴地撕裂时空的轨迹。
我知道自己唇边浮出了笑容,因为她也笑了。所有的年月日、时分秒都凝滞在了原地,也许是它们飞速前进而把我们留在了这里。
我杀了他们。杀了那群将我的生活推向地狱的人渣。然后去自首,判刑。我最终要求死刑。
溯在这场审判中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际关系,但最终没能阻止我求死之心。我以为她对我失望透顶了,然而就在我将要行刑的前一夜,她还是来了。在玻璃墙的另一面,我听到她将什么东西快速塞入了狱警手中,对方来回数了数,最终满意地走了,留下了二人独处的空间。
“你还来做什么。”我淡淡开口。
溯不言,只是轻轻开始哼唱:我多么希望你瞎了,这样我可以牵着你的手,我们可以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你唱着我写给你的歌,就这样天长地久……
我不禁冷笑:拜你所赐,我已瞎了。
她并未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唱,将我从前所唱过的全部唱了一遍,边唱边哭,盛满了悲伤的声音传到我的耳窝里,渗入我的神经,侵进我的记忆里。
在这之前,溯从未为我唱哪怕一首歌。她说她五音不全——这个骗子,说的都是谎言。
可我希望,你所说的,真的都是谎言。
天亮了,我要走了。她也起身向我告别。
“你说如果所有谎言都被拆穿干净了,这个世界真的会变好么?你说我的承诺你的信任不过是场空,你从来都不相信永久。”这是一种隐翳的绝望,至此心寂如死灰。拒绝了阳光,拒绝了云翳,拒绝了雨季最后一场雨。
-你知道为什么伯牙破琴绝弦么?
-为什么?
-因为再也没人听懂……
走出去的一刻,我做了一个口型,我相信她一定能懂。
三个字,很好猜。
而那,不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