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这是在我十岁时，对一个女人的记忆。那时的我很懵懂，但对于那个我唤做“小阿姨”的女人的记忆，却深藏到现在，至今无法忘怀。她的遭遇，让我同情，令我思考。现在请大家听我慢慢道来。
　　
　　 （一）小阿姨
　　
　　 那年我十岁，还是一个斜挎蓝碎花书包，走路喜欢踢脚边石子，蹦嘣跳跳、无忧无虑玩耍的快乐小女生。
　　
　　 记得每每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喜欢对着蓝天唱歌，喜欢背对着风倒走，感受风的力量，幻想着风儿携我在天空中飞翔——那种畅快淋漓，至今记忆犹新，仿佛就在眼前。
　　
　　 有一天，在距家几十米的地方，一位年轻的阿姨叫住了我。她是我家的邻居，出生在四川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镇，那时大约二十四五岁。眼睛大而明亮，透着慈爱亲切的光芒。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虽已是一个三岁男孩的母亲，但脸上依然带着纯洁、质朴的神情；苗条的身段，像一幅直立的画，让当时的我看着很舒服。
　　
　　 已不记得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当时，总是喜欢叫她小阿姨，大概因为她是我的所有阿姨中年龄最小，长得最秀气的一个吧。放学后，她喜欢喊我到她家去作业，并告诉我她的故事。
　　
　　 她说，她是一个很爱读书的人，在学校里成绩很好，班里的同学和老师都喜欢她。她还拿出很多在学校的相片，一张张翻给我看，一张张讲解给我听，说这张是什么时候照的，那张相片里的男同学是谁。每次给我讲起她读书时代的事情时，总是那么动情，有时还悄悄地抹眼泪。我当时很疑惑，后来听得多了，慢慢地知道了她的一些事情。后来也知道，其实那时她是把我看作心灵的朋友了，并没有嫌我年龄小。
　　
　　 她的男人，是我父母单位的一个职工，大家都叫他老蔫，也是四川人，只有发工资时才有人叫他的名字，那是工资员叫他来领工资。
　　
　　 在当时人们的眼里，老蔫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听名字就知道，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老蔫人长得很困难，皮肤又粗又黑，身高有一米七以上，脸部给人”蔫”塌塌的印象，所以一直找不到对象，人家姑娘见了他，就不愿意再看第二眼，连那些热心当红娘的阿姨都不愿意为他费口舌，因为知道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一直到了三十八岁时，他才在老家亲戚的缀合下，将小阿姨娶过门，算是成了个家，也算在单位领导和同事面前为自己争了点气。但小阿姨却对我说，她是被“老蔫给骗来的”。
　　
　　 小阿姨每每说及此事时，脸儿就胀得通红，眼泪水汩汩地往下淌，气也不打一处来。她义愤填鹰地对我诉说：他明明已经38岁了，可对我的父母说，虚数才满28岁；明明在单位是个被人瞧不起的人，却说是单位里领导的红人，还在单位负点责、当生产小组长；明明每月只拿几十元的工资，却说，他工资高，生活富裕，钱用不完，还可以有闲钱孝敬我父母。他真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大骗子。我是个高中毕业生，他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却对我父母说，他是老牌高中毕业生。他把我父母和家里所有的人骗的和狗一样，到现在都还认为我找到了一个好靠山。
　　
　　 那时，我总是认真地听着小阿姨的每一句话，怀揣着懵懂地心，好奇的而吃力地理解着，也信任和相信着。我想，那时的我，表情一定极为虔诚的，不然为什么小阿姨愿意把她心中的苦水倒给一个年仅十岁的女孩子听呢。
　　
　　 小阿姨的话，在我心中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老蔫是个坏人，他骗了小阿姨。小阿姨真可怜。
　　
　　 （二）引产
　　
　　 有次，我将小阿姨的话告诉了妈妈听，妈妈却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去做你的作业。于是，我便去做作业了，可心里对老蔫却有了芥蒂，并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老蔫都这么大的人了，为什么还要骗小阿姨啊？小阿姨是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温柔、贤慧、勤快，漂亮，还帮老蔫生了个可爱、健康的小男孩子——大人们平时都这么说，却嫁了一个老蔫这样的无能、专横、霸道的坏男人，命运实在是捉弄人啊。
　　
　　 但老蔫对小孩子却是很好的。每次见到我，总是笑眯眯的，喊我到她家去玩；对他的儿子——虎子，也是疼爱有加。只要有空，总是走哪带哪，而且，虎子手里从没有少过糖果和玩具，这让很多小朋友羡慕呢。
　　
　　 一天下午，我正在家门前和小朋友玩。突然，看到小阿姨挺着大肚子在凉晒床单，很吃力的样子，我赶紧奔过去。
　　
　　 我说，小阿姨我来帮你。小阿姨低着头，没有看我，说，你去玩吧，小阿姨自己可以做。我说，小阿姨，你怎么啦。我感觉到小阿姨好像刻意在回避着什么。我仔细向小阿姨望去，只见，小阿姨脸上红一道，紫一道，眼睛又红又肿，眼圈青青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在往下掉。我惊叫道：小阿姨，谁欺侮你了，把你打成这个样子。小阿姨连忙摇头，示意我别出声。等小阿姨晒完床单，我帮小阿姨提着桶子，来到小阿姨家中。
　　
　　 这时，小阿姨的儿子还在幼儿园。小阿姨忙完手中的活后，给我倒了一杯水，用手扶着腰，斜着身子慢慢坐在一张方凳上，说：我这是被老蔫给打的。我又怀孕了，我想让他带我去医院引掉，可老焉不同意，非要我生下来。我不答应，就去找他单位的领导，领导说，只要老蔫同意就可以做流产手术（当时没有计划生育，到医院做流产手术要单位开出证明）。可老蔫说啥也不同意，我就跟他吵，他发疯似地拚命踢我、掐我、还煽我的耳光，用拳头在我脸上打，除了不打肚子外，其它哪都打到了。你看，小阿姨捋起袖子，卷起裤脚，只见胳膊上、腿上到处伤痕累累，青一块、红一块，没有一块好肉。我吓得蒙着眼睛哭了起来。
　　
　　 小阿姨连忙说，小娅，别哭，阿姨已经不疼了，阿姨已经好了。阿姨说什么也要把这个孩子打掉，因为阿姨不愿意孩子有这样一个傻木头疙瘩似的父亲，一个没有文化教养的父亲。
　　
　　 后来，小阿姨最终还是将肚里的孩子做掉了，是趁着老蔫上班时，让老蔫单位的妇女干部带着去医院的。但从此后，小阿姨的日子便更加不好过了——三天一大打，两天一小打，已成家常便饭，老蔫常常把小阿姨打的死去活来。众邻居都替小阿姨打抱不平，纷纷指责老蔫，太不像话了！这样一个好老婆被打成这样，你的心是肉长的吗。单位的领导也教育了老蔫，还给他记了处分，可老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嘴上说再也不打小阿姨了，实际上却照打不误。小阿姨的身上总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有一回，我忍不住问小阿姨：为什么老蔫总打你呀，他就不能对你好点吗？他为什么对外人老实巴交，而对你却这样凶狠呀？
　　
　　 小阿姨对我说，你不知道啊，我跟老蔫实在过不下去了。开始我是看着虎子的面子，想勉强跟他凑合着过算了，谁知他变本加厉，处处干涉我的行动自由。你知道我是一个高中毕业生，什么事我都可以做，什么苦我都可以吃。他从早上八点上班到晚上六点才回来，虎子又进幼儿园，我年纪轻轻的整天霉在家里，我呆不住呀。我不比别人差，别人能做的我都能做。前段日子，幼儿园要请个临时阿姨，园长看我有文化，想照顾我去，也省得我寂寞，可回来跟老蔫一说，他就是一个字不肯。他说，一个女人家就是生孩子、做饭，呆在家里侍候男人，到外面去骚个什么劲。我的老婆就是不准到外面去做事，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就行了，别净瞎想。小娅，你说我跟了这样的糟男人是不是倒了八辈子斜霉了哦。可他让我呆在家里也行呀，却把我当外人看，钱看得和命似的。家里买菜、买日常生活用品都非得是他买。一个月只给我十元钱买菜，这还是因为他中午在单位吃饭，不能回家。他一分钱零花钱都不给我，说什么女人手里不能有钱。他其实是怕我跑了，想断了我的经济来源，想一辈子用这根无形的绳死死地栓住我。哼！他想得美，他栓得住我一时，栓不了我一世，我迟早要跑的，我是不会跟他过一辈子的。
　　
　　 我说，小阿姨，那你跑到哪去呀，那你走后我不是再也看不到你了吗？
　　
　　 小阿姨说，小娅，不要紧的，阿姨会想着你，会保佑你的。你也想着小阿姨好吗？
　　
　　 我说：好，我一定会想小阿姨的。
　　
　　 小阿姨点点头，又悄悄对我说，你谁也别告诉，我现在已经偷偷地攒下了六十块钱了，这是我经常中午不吃饭，每个月攒五元，用了大半年时间才攒下的。只要攒到一百二十元钱，我就可以走了，可以远走高飞，想到哪去就到哪去。小阿姨满怀信心地说着，眼睛里闪耀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三）出走
　　
　　 这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在小阿姨家里，明亮的阳光地穿过玻璃窗，轻轻地播洒在小阿姨白皙的脸上。房间出奇地安静，听的见墙面上的壁钟嘀嗒嘀嗒转动的声音。那清脆而有力嘀哒声，仿佛在说：小阿姨，我们支持你。
　　
　　 我忍不住问：小阿姨，你走后，虎子弟弟怎么办，她不是没有妈妈了吗？没有妈妈的孩子多可怜呀。
　　
　　 听了我的话，小阿姨“怔”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轻声说，这个你以后就会知道的。我知道小阿姨是在回避这个问题，因为毕竟我还是个小孩子。
　　
　　 第二年的三、四月间，一个晴空万里，春光明媚的日子。爸爸在家做晚饭，妈妈在洗一家人的衣物，我正在家里温习功课。突然单位守传达的老奶奶急急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说：快到老蔫家去看看吧，老蔫的老婆跑了，还带走了虎子。爸妈听后，连忙丢下手中的活，赶到老蔫家。这时老蔫家满是前后左右的邻居，他们站得站，坐得坐，把老蔫围在中间。只见，老蔫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双手伏在桌上，低着头一个劲地抽搐。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住了，听得见老蔫抽抽嗒嗒、伤心绝望的哭声，很凄惨。
　　
　　 这时，一位阿姨告诉爸妈：老蔫的老婆已经跑了一个星期了，还带走了虎子。守传达的老奶奶看着她背着虎子，提着个包出门的。老奶奶问她去哪里，她只说，到老乡家去住些日子，说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就回来。当时老奶奶心想，小阿姨带着个孩子，提着个包，到老乡家去住住也是常有事情。没曾想，她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再说老蔫，下班回来后，见家里没有动静，就去问老奶奶看见小阿姨没有。老奶奶将看到小阿姨的情况如实告诉老蔫。老蔫头一天因小事打了小阿姨，两个人不说话。听了老奶奶如是说，老蔫信以为真，就想，小阿姨身上没有钱，去老乡家散心，是住不长久的，顶多三五天就会回来，所以也没大在意。三天后，老蔫感觉不对劲，就连忙跑去找自己的老乡，问遍了所有的老乡后，才知道小阿姨根本没有去老乡家，因为老乡们都不知道小阿姨去了哪里。
　　
　　 一个星期了，老蔫像疯了一样，把所有小阿姨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均音信杳茫。
　　
　　 老蔫慌了神，才知道煮熟的鸭子竟给飞了。他除了托人四处找寻小阿姨外，又跟小阿姨的老家取得联系，将小阿姨的情况细说一番，老家的人也慌了，让老蔫速速查找，尽快找到她们母子，早报平安。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一晃就过了三个月，小阿姨还是没有一点消息。于是，老蔫向单位请假，回老家寻找小阿姨母子，单位鉴于这是个特例，给老蔫批了半年假。
　　
　　 半年时间很快过去了，老蔫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回来的，人显得更加苍老，头发也白了，看上去和六十岁的老头一样。
　　
　　 从此以后，老蔫更蔫了，整天没精打彩的，说都是自己不是，说自己不该打老婆，说这是自己的报应。大家都劝老蔫想开点，好好过日子，等小阿姨回心转意回来。并告诉他，如果老婆回来了，再也不要打她了，要对她好一点。听了这话，老蔫好像心里又有了指望，开始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然而，大家都明白，小阿姨再也不会回来的，因为老蔫已经伤透了小阿姨的心，她对老蔫已经彻底失望了。
　　
　　 （四）后记
　　
　　 两年后，老蔫调回老家。申请报告上说，他对不起小阿姨，是他的愚昧、野蛮、偏见，让小阿姨伤透了心，吃尽了苦头；让小阿姨有家不能回，有父母不能联系。他更对不起小阿姨的父母，是他的原因让二位老人年迈之年失去心爱的女儿和外孙。为了赎回自己的过错，他请求调回原藉，做二位老人的儿子，为二位老人养老送终。
　　
　　 很多年过去了，小阿姨再也没有回来过，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我知道，不管走到哪里，小阿姨都一定会想念自己的父母、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同学和乡亲邻居的。小阿姨虽然最终离开了老蔫，谁能知道她心中的那份苦和痛呢，谁能知道小阿姨在出走后的日子里过得是怎样的生活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小阿姨获得了自己应得的自由，这也许是小阿姨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情吧。
　　
　　 记忆是一部珍藏在心灵深处的人生大字典，它给我启示，令我思考，催我进步。愿小阿姨的故事不再重演！愿天下所有的人生活甜蜜、家庭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