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荒凉之极的地方，也将是梅丽的葬身之所。地上的枯草已经干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冷的风刀子一样削切着梅丽单薄的衣裳，让它在风中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梅丽艰难地走着，齐耳短发飘飞在额前。扬起的沙粒击打着她的脸颊，击打着她拖着镣铐的身躯，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风也罢沙也罢，对她来说不过如此，她唯一心疼的是尚在腹中的孩子。他（她）应该有七个月了。梅丽相信自己没记错，她在监狱了呆了六个月，他（她）也应该在监狱里呆了六个月。
　　 六个月前的那个下午，梅丽穿了刚做好的紫色旗袍到茶馆和老五会面。老五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给她，脸上挂着莫名的微笑。梅丽一开始就觉得老五的微笑很奇怪，却又不能判断。他们太熟了，熟到梅丽清楚老五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但是那天，梅丽刚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她有些兴奋，是她的兴奋迷惑了她。梅丽拿烟的时候意识到什么，但是已经迟了，两个穿便衣的人围住了她，一左一右。她对老五说，是你？老五低了头，起身消失在人群里。
　　 看着老五离开的背影，梅丽贴着桌边站起来。她拽了拽身上的旗袍皱褶，下意识地摸了下小腹，然后在两个黑衣人的推搡下离开了茶馆。她看到街上很多人指着她点点戳戳，眼神、脸色都带着常人脸上所有的不屑。“我应该习惯于这种不屑，”梅丽用一丝轻松的口气对自己说。
　　 以后的日子，梅丽就在监狱里度过，说是监狱其实就是一所石头屋，屋里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没有。守在门口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肥胖女人，个子不高，脸很黑，头发束起在看不出颜色的宽边帽里。
　　 “像你这样的女人，就得该死——”胖女人每每看到她都会这么说，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生来就与梅丽有着不解的仇恨一样。
　　 梅丽不理她，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与梅丽无关。梅丽的眼睛总是半闭着，在半闭之中想过往的事情，想出卖她的老五，想那个藏在她心里的人。“这也许就是我的命，”她对自己说，“因为爱他，爱他做的事，我就应该结束自己，结束我们的孩子。”
　　 她本是应该有好日子过的，但是自从她跟了他，生活就变得颠簸流离起来。梅丽十七岁毕业，二十岁加入合义党，到今天也有七、八年的时间了。这七、八年是快乐的也是惊心动魄的，是奔跑着的也是孤独着的。他经常不在，却又会用种种方式告诉她他的思想、他的行为，他正在做什么，要她做什么。所以，梅丽总是很执著地去做他交待的事情，也总是在最难的时候用他传递给她的意志战胜一切。
　　 梅丽一直想要个孩子，尽管他很反对，梅丽还是想法有了身孕，她是那么高兴，对他谈及这件事的时候，眼里都放着光。他当时是缄默的，而后又笑了，只不过笑得有些惨淡，他说，这样的时期，我们的孩子不会幸福。“他说的果然没错，这孩子真得很不幸。”每每闭着眼睛想他的时候，梅丽的心里都会有这样的感慨。
　　 “你的日子到了！”门口的胖女人站在晨光里望着她。梅丽看到那女人头顶的窗子上有白色的光线倾斜进来，也看到那女人手里端着的两个白面馒头。
　　 “临了啦，你自己送你自己一程吧，”胖女人口气里显现含着鄙夷，“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到哪个男人来看看你，还怀了人家的孩子，贱女人！”梅丽在她的小眼睛里又一次想起了他，想起的他临走之前的叮嘱。“无论如何要保守那个秘密，”他说，“那个秘密关系到很多人的牲命，也关系到合义党的前程。”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吐着光，而这光也便是伴随她走过六个月陪孩子走过六个月的温暖。
　　 梅丽摸了摸颠起的肚子，眼前浮现现孩子的模样，“你一定长得像他，四方脸，大高个，眼睛不大却很有神。只是现在你要和妈妈一起走了。我虽然看不到你的降生，却很高兴你与我一起死亡。如果有下一个轮回，我还要做你的妈妈，你也一定要做我的孩子。”她突然眼里突然有了泪，有了涌上心头的酸楚。“你应该见他一面，见一下那个你应当称之为爸爸的人。”
　　 “走快点，没看到要下雨了吗？”身后的士兵用枪托撞了一下她的后背。
　　 梅丽抬头看看天，真的要下雨了。天很黑，云层很厚，雨就躲在云的后头，瞬间就会落下来。“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身体那么瘦，应该有人在身边照顾才好。”梅丽唠叨出声来，脚下的步子也在不停地催促声中快了些。她清晰地听到风过草地的沙沙声，听到衰草低吟的悲鸣，“如果没有铁链我会走得更快一些，也会让自己结束得更快一些。”梅丽用肩头擦了一下自己的脸。
　　 风更大了，大到地上的沙粒像雪片一样飞扬起来，大到她的短发成了一面黑色的旗帜，大到她颠起的肚子在褴褛的衣裳下成为一个象征。“就在这里吧，”梅丽转过身来，望着身后的士兵，“请不要打破我的脸，也不要打坏我的孩子。”
　　 “你再向前走一点，”其中一个娃娃脸的士兵说。
　　 梅丽又后退了几步，站在一个土堆前，“可以了吗？”她感觉自己这个样子像是在相馆照相，而两个端着三八大盖的人又像极的摄影师。“只是这相片里没有他，一家人三缺一！”梅丽突然咧开嘴露出子一丝微笑，清瘦的脸上仿佛开出一朵茉莉花，“六年了，他从来没有提过和我一起照张相，没良心的家伙！”
　　 “你转过身去，”那个娃娃脸的士兵又说。
　　 “我担心你们伤着孩子，”梅丽的手护在肚子上，“他虽然不能出生，但一定要保个全身！”
　　 “转过身去——”那声音里有了一丝怯弱。
　　 梅丽转过身。一道强光闪现，映着她的额角。梅丽看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砸在她的身上。她又摸了下肚子，心里有了愧疚，“都是妈妈的错，守住了那个秘密却不能守住你。如果有来生，我会抛弃一切来爱你，让你永远只有快乐和幸福，不知道磨难和痛苦。”
　　 “你他妈的动作快点——”雨声中夹杂着另一个士兵的谩骂。
　　 梅丽感觉小腹有些疼，她用力按了一下，“我要生了，”她转过脸望着雨水中的两只枪，“请不要打坏我的孩子！”
　　 两张恐慌的脸，四只怯弱的眼睛，在风雨中望着她。
　　 “呯——”
　　 梅丽受了重撞般倒在了地上。手脚上的铁链子像极了受惊吓的鸟儿散开在她的身边。
　　 雨，更大了。
　　 梅丽眼望着天空，似乎又想起了他，想起了那个秘密。“我没有保住孩子，但我守住了那个秘密，守住了你对我的信任！”
　　 又一道闪电划过她的脸颊，灰黑的雨幕里响起了孩子的哭声——
　　 那个秘密，梅丽用生命坚守的，是他的姓名和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