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夜，十一点。一切都寂静无声。
　　 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惊醒了正睡着的人们。
　　 “谁家添了新娃？声音这么响亮，肯定不是个平常的孩子。”
　　 “可能是村主任云达家那个精神病大学生生产了吧。昨天下午，我看见产婆进了他们家的院子来着。”
　　 “唉！这女人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可一犯病就唱歌。也不知道将来养育孩子时还疯不疯。”
　　 “要不是有疯病，能会跟云达这么穷的人？再说，她的病时好时坏，也许以后养育孩子就好了呢！”
　　 “但愿吧。菊香不疯的时候倒是个好女人！”
　　 除了刹那间我的思想有片刻的混沌，待尘埃落定，我的思想有重新清晰起来。我奇怪自己的听力，竟听的清隔壁夫妻的谈话！
　　 菊香母亲疲倦地睡着了。
　　 我已经被产婆裹进了柔软的襁褓之中。除了可以睁开眼睛，我什么都做不了。哦！我只不过是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我躺在菊香母亲身边，安然而宁静。我听得清菊香母亲淡淡的心跳。多么幸福！感谢记忆，让我此刻如此清晰地感知着幸福！
　　 “嗨！儿子！你好！我是你的爸爸，叫李友增，你的妈妈叫菊香，至于你呢，就按你妈妈的意思叫李风吧。记住了？”一张还算英俊的脸在我的脸上方笑嘻嘻的。从他的眼睛就可以一直看到他的心底。这是个没有多少心机的人。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他。爸爸！我在心底叫。
　　 婴儿时期，我除了能进行激烈的思想进程，其他的和一般的婴儿也没什么两样。
　　 菊香母亲和李友增父亲因为我的到来，他们的小日子很忙碌也充实。我沐浴在爱河中，幸福地成长着。
　　 我从没有看到过菊香母亲发过疯。我每天接触的都是她明净愉快的脸。我确定，她因为忙碌，已然忘记了过去。感谢！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希望菊香母亲永远快乐。
　　 我是个不爱哭的乖孩子。
　　 很快，我周岁了。我会说话了。
　　 第一次，应着菊香妈妈的要求，我叫了她：“菊香妈妈。”
　　 菊香母亲惊鄂地睁大了眼睛。“友增！这孩子奇怪了。他不但会叫我妈妈。还在前边加上了我的名字那！”
　　 父亲乐呵呵的，“这有什么奇怪的。说明我们的孩子聪明。我希望他将来跟你一样能上大学。”
　　 菊香母亲忽然变了脸色。父亲忙捂住了嘴。
　　 我用小手拉拉茫然中的母亲，“妈妈！妈妈！”
　　 菊香母亲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搂住我，在我的额头默默地亲吻。
　　 我用小手紧紧地握住母亲的大手。菊香母亲，我要让你永远忘掉过去。我要把你的生活空间填的满满的。
　　 从此，我变的不省心起来。我格外的淘气，又格外的好学。安静时，我就缠着母亲教我认字。不到三岁，我已经会背几十首唐诗，认得连母亲也不知道是多少的字。很快，我成了这个村子的名人。叔伯婶娘们都喜欢逗我，因为我，菊香母亲的疯病彻底好了。并渐渐与邻居们打成了一片。我看见，菊香母亲的脸渐渐红润起来。
　　 父亲总会在高兴时把我高高的举过头顶。“儿子！你是我的福星！你的妈妈因为你快乐起来了！”
　　 我有小小的成功感觉。从父亲发自肺腑的喊叫，我知道父亲是多么地爱母亲。虽然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但因为这深深的爱，我不再为菊香母亲惋惜。这种朴实无华的爱才最适合菊香母亲！
　　 一个晴朗的早晨，父亲下地干活去了。
　　 菊香母亲在忙着洗衣服，嘱咐我自己在屋里玩。
　　 我胡乱翻着母亲的书柜，忽然，一本似乎很久没动过的日记掉了出来。
　　 我渴望知道母亲的过去。
　　 首页（1995年.8月16日）——这正是我走后半年的日子！
　　 上面只有几行歪斜的字迹：
　　 风走了。已经有半年了。我终于从混沌的世界走了出来。
　　 爸爸要安排我结婚，
　　 因为，家中的继母已经嫌弃我了。
　　 未婚夫是我初中时的同学。他的家虽然穷了些。但他包容我的一切。他不嫌弃我有病。
　　 这一点，让我有安全感。
　　
　　
　　 （95.10.26）
　　 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感谢上天，好几天我都没有迷糊了。
　　 心里清楚的日子很痛苦。我思念风及他的一切。
　　 可往日不再！
　　 我不能活在回忆中。
　　 明天，我就是别人的新娘。
　　 原天可怜见，我宁愿痛苦，也不要迷糊。
　　 我应该对得起我未来的丈夫。
　　 天阿，保佑我！保佑我好好履行作为人妻的责任。
　　
　　
　　 （96.2.26）
　　 友增是个真正的好男人，他疼我胜于他自己。
　　 新年来了，到处都是喜气。
　　 我也有喜了。
　　 有了孩子，我前面的路将是怎样的呢？
　　 永远地做个村妇？相夫育子？可我除了这还能做什么呢？
　　 过去所学的都不知道到哪去了。我竟然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除了对风的记忆！
　　
　　 “风儿。”菊香母亲在叫我，大概半天没有听见我的动静了。
　　 “哎。我在看书呢。”我答应着。
　　 母亲放心了。继续着她的事情。
　　 看的出来，这些日记都是菊香母亲在清醒时写的。虽然只有不多的几篇，但篇篇都是她对我的深情！
　　 我幸福地溢出了眼泪。
　　 直到我出生，菊香母亲才中止了她的日记。
　　 我要更加懂事，回报母亲的恩情。
　　 但家务还是让母亲忙碌不休。
　　 我只能尽量学习，只有这样我才能看到母亲发自真心的自豪的笑容。
　　
　　 过了五岁，我该上学了。
　　 在送我去上学的路上，我和母亲简单快乐的说笑着。
　　 忽然，我看到了半空飘着好多影子。他们的面部表情都很恐怖。我紧张地拽着母亲的衣角，用手指给母亲看。菊香母亲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呀？看你吓成这样？”
　　 我忽然明白这是我的特殊功能，平凡的母亲看不到！我知道我原先预定的人生的磨难和肩负的使命要开始了。这是我在菊香母亲身边幸福生活的代价！我只能骗母亲。“我刚才看见一只大鸟。”
　　 母亲笑了，“傻瓜，大鸟有什么可怕的。鸟是人类的朋友。”
　　 为了让母亲放心，我只好松开了她的衣角。
　　 猛抬头，我又看见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在我眼前晃荡，他在向我狞笑！我知道，他是在故意吓我，因为他一定知道我具备能看的见鬼的眼睛！但清晰的思想却放松不了我紧张的神经。艰难地闭上眼睛，我不去看他。
　　 可脚下却拌了一个硬物。我重重地摔倒了。手掌和膝盖都渗出了血。我紧紧地闭住了眼睛。母亲吓坏了。抱起我，飞快地奔向卫生院。
　　 医生为我擦了药。看着菊香母亲担忧的双眼，我再次挺起胸膛，
　　 我应该坦然接受明天的恶运和噩梦。
　　 果然，梦靥随着白天见的鬼影也增多了。各种各样的鬼的形象充斥着我所有的生活空间。有披头散发的，有半边脸的。有伸长舌头的，还有不是少腿就是断手的，更有鲜血淋淋脑浆迸裂的。反正齐集所有人间惨死的形状。
　　 我不知道上天安排这一切是何等目的。
　　 每夜，我都在恐怖中惊醒。然后大叫着紧紧抱住母亲的脖颈。钻入她温热的怀中。
　　 菊香母亲每夜看我都是满头大汗，开始忧心重重。他和父亲带着我进入各大医院。可医生却诊断我没有病。
　　 我不能告诉母亲事实。我只能鼓励自己坚强再坚强。
　　 历经了半年的恶梦，大概上天觉得我已经坚强了意志。
　　 一个雨夜，又在梦中。黑白无常来了。他们对我的耳语让我的嘴惊的张开了老大！
　　 这不是梦境。我清楚地知道。但我却没有不执行的权利。因为即使我不去执行，上天还会安排别的鬼神去执行的。这是天意，谁都不可违！
　　 至中午，我放学的路上。定时，定点。一切都是那样地巧合。
　　 我果然看见一个腮上长着一颗黑痣的中年男人即将横穿马路，那面也正驶来一辆货车......我多么不愿意灾难的发生，可又分明在我的脑海之中正上演着那个男人在虐待他八十老母的镜头，以及那货车司机刚得了一笔不义之财。于是，愤怒和憎恶是我的眼睛自然的发出了一道奇异的光，那男人看着我惊呆在路中央，就等着那辆车！有那么一瞬的犹疑，我还是喊了：“快躲开呀！车来了！”可是，已经晚了。他变成了两截！
　　 我惊呆于自己制造的血案！
　　 我成了刽子手！
　　 已定的事实让我狂奔。扑到家中母亲的怀里，几乎晕阙！母亲慌张的问我怎么了。
　　 我只能伸手指着那边道路，“车祸！”
　　 菊香母亲只知道我是受了惊吓，却不知道我这个刽子手心里的煎熬！
　　 而且，这样的煎熬还要持续三年那！
　　 从此，没有了宁静，没有了快乐。
　　 我只能在夜里祈祷；脆弱又可怜的人类啊！多行善事吧！不要作恶，只有这样才能拯救你们自己！
　　 可世间事并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车祸还是频繁的发生着！
　　 除了心灵的痛苦，我却在看着一幕幕上演的悲剧时忽然觉得上天不公平！
　　 惩罚的又何止是恶人？拿走的是恶人那丑陋的生命，苦痛的却是他们的亲人那！这到底是什么道理！何况，滚滚车轮下，还有许多屈死的冤魂！就象当初的我一样！可我无力改变这一切，却又同时为了自己自私的爱而做了帮凶！
　　 没有选择，没有自我。我只能机械地痛苦地一次次执行着任务！
　　 虽然难熬。还是到了我八岁的生日！
　　 我的苦难终于要结束了！
　　 我从一个心事重重的怪孩子忽然改变成了一个笑嘻嘻的快乐小孩！
　　 菊香母亲不明白我的无端快乐。但她当然希望我永远快乐！
　　 快乐的情绪不需要理由。尤其对于七八岁的孩子来说。
　　 母亲也因为我，变的快乐了。
　　 过完了生日，我不再做恶梦。也看不到鬼影了。
　　 我感谢上天的诚信！
　　 从那一刻起，我明白，诚信是一种珍贵的美德！
　　 但我却还是拥有着记忆，难道上天疏忽了？忘记了要在我八岁时收回我的记忆？
　　 我忐忑不安了。
　　 过了生日的第八天，我又出现了异常，我分明清楚地看见菊香母亲的头上在汩汩地流着血！但母亲却面带笑容没事一样招呼我吃饭！难道是我的错觉？我摇了摇头，再看母亲，她的头上又什么都没有发生。
　　 知道母亲有难！但我却不知道灾难发生在何时！苍天！给我明示！我要阻止母亲的灾难！
　　 于是，我装病，任母亲怎样劝说，我就是不出家门一步，而且执拗地缠着母亲，寸步不离！
　　 不知道我的这种方法能否凑效。我在煎熬中等待。
　　 邻近中午，母亲在院里洗衣服，我紧随在她身边。忽然，我的眼跳了几下。
　　 接着，我听到忽忽的风声，感觉有东西飞来。我本能地推开把母亲撞倒。有个东西就砸在了我的头上。
　　 “快来人呀！友增！友增！从哪来的石头啊！...”母亲慌的都变了声音。
　　 父亲飞奔而来，。我摸摸头上汩汩的血！放心的长出了一口气。还好砸的是我！
　　 邻居们都跑来帮忙送我去医院，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说，这可能又是村后山上的采石场轰炮时的产物！前年，就曾经飞石来过。不过那时没有砸伤人，而只是砸坏了一口水缸！
　　 好困！我已经没有精神听他们的议论。我只想睡觉。
　　 迷迷糊糊做了好多梦，但我却记不起来梦境了。睁开眼睛，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认识身边坐着的有着美丽酒窝的女人是谁。
　　 “乖儿子！醒了？还疼吗？”她的温柔关切的目光让我温暖。
　　 “你是谁？”我虽然不认识她，但我还是跟她说话。因为我感觉她是那么的熟悉。
　　 “我是你的妈妈呀！你不认识我了？医生！医生！”她的眼中出现了惊慌。
　　 医生来了。听着她的叙述，又给我检查了一番。
　　 然后肯定地安慰她说：“放心吧。他是连伤带吓，一时失去了记忆。好在他还小，也没什么大碍的。你现在可以从头教他，他的智商没有问题的。再说，一般人，长大后对于七八岁之前的事情能记清楚的也是很少的。”
　　 她听完了医生的话，才舒心的笑了。
　　 然后，她微笑着面向我，“乖乖，我是你妈妈。叫妈妈！”
　　 “妈妈——”
　　 我喜欢这个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