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被生活的压力挤进这个巷子的。来这里之前，我在单位的资料仓库里借宿了两周。十多平米的仓库里堆满了各种资料和几张废旧的办公桌。住在里面，我像极了一只仓鼠。仓鼠能以谷粒为食，安闲度日，我却实在熬不过燥热空气里那股厚重的粉尘气味，以及同事们怜悯目光下的那份窘困不安。
　　 我四处奔走，终于在这个巷子里找到一块栖息之地。这个仅十平米的四方空间，是一家废弃印刷厂的职工宿舍，处在一栋旧屋的二楼。房东留给我的，有一张木架子床、两块铺板、一个脸盘架、四根夏天挂蚊帐的小竹竿。这已经让我十分欣喜。我小心翼翼地把一张草席摊开，铺好被袱，美美地躺了上去。我终于有了一个睡安稳觉的地方。
　　 这个月租二十块钱的屋子，让我在一个陌生的城镇里，求得了一份归巢般的暖意。
　　 二
　　 在单位食堂吃过晚饭，走进这个巷子，通常已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穿过错综交杂的檐角斜射下来，如碎银般掉在巷子里。我走进小巷，单薄的身影和夕阳一道很快隐没在巷子的一角。透过窗户，我开始打量这个幽深的小巷。这是一条横贯东西方向的老街，路面用青砖铺成，整个街道约莫三四百米。老街往西而去，穿过古城墙，便是赣江堤坝，往东是通往小城闹市中心的方向。巷子两旁是一色的旧楼，青砖灰瓦，墙体斑驳。这样的巷子，就如躺在光阴深处的一个老人。
　　 我一度痴迷于这条废弃的老街表象视觉上所带来的宁静和浪漫。在无人的黄昏雨夜，我拿着诗卷，找到那首戴望舒的《雨巷》，轻声诵读。我目光迷离，在雨雾下模糊的巷子里寻找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沿着诗人的心绪，我伤感哀怨的目光从巷子的一个角落漂移到另一个角落。那个有着丁香样芬芳的姑娘自然是没有出现的，在我的目光里，却出现了几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夜幕下，这些影子蜷成一团，如一堆被世人抛弃的生活垃圾。
　　 我浓浓的诗兴，被视野里闯入的这群不速之客搅得七零八落。我关上窗，沮丧之极。雨点敲打着窗户，滴答作响，仿佛是从我心底传来的一种轻微的破碎的声音。
　　 三
　　 我在白天醒来。雨已住，巷子里有了明亮的日光。那几个流浪汉的影子在一夜之间竟然不见了踪影，只看到几条破棉絮散落在地板上。他们或是也不喜欢这个灰暗的地段，搬往他处去了。我这么想着。几日之后又一伙流浪汉的光临，让我对之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后来，不断有满身污垢的人在这条巷子里逗留或是消失。我终于明白，这个地方，成了这样一群人的避难所。为维护市容整洁，逢年过节或是上面来了领导，城管人员在白天四处驱赶，把这些流浪汉赶到这个偏僻之所，夜深人静时，又把这些人运往别处。而其他地方的城管亦如此。
　　 知道这些之后，我对这样突然出现又骤然消失的流浪汉，就见怪不怪了。上班或下班的路上，我打小巷匆匆穿过，一旁的流浪汉，手里抓着从垃圾筒里拾来的烂水果或是发馊的饭粒往嘴里送。看到这些，我一阵胃挛，有一种想吐的冲动。看的次数多了，终于习以为常。对身旁的这道丑陋的风景线，我目光麻木，开始无动于衷起来。
　　 搬进这个巷子一个月之后，我在一次会议上得知，这是一个被政府列为拆迁区的地方，条件稍好的人，已经提前搬往了新的住处。留下来的，多为贫困户、孤寡老人和病残患者，以及如我般初入县城举目无亲迫于经济压力的年轻人。此外，就是从闹市里被城管驱赶而躲进来的乞丐、流浪汉。
　　 四
　　 这是人间的另一个世界。
　　 这条巷子，弥留在人们遗忘的角落，如一张废弃的旧报纸，被扔在一个无人的墙角下。它距闹市不足一公里，却被这座城所边缘化。
　　 五
　　 对这条巷子境况的了解，让我的心骤然凉了下来。起初为二十块钱廉价房租而滋生的幸福感荡然无存。我开始着手计划逃离这个小巷。我一边托人给我另谋住处，一边开始节省生活开支。我每月准备从四百多元工资里，再挤出三十块钱，凑足五十元房租费，在县城中心和朋友合租一套房。
　　 这个计划的实施却并非我设想的那么顺利。不久之后，省城来了一拨几年未见的同学，几顿饭馆的宴请下来，非但把辛苦节约下来的两百元花了个精光，还赊了一笔不小的账。
　　 搬迁计划就此搁浅。我再次无奈地选择留居在这条阴暗的小巷里。
　　 六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这条陈旧的巷子里，竟然还能听到一曲二胡。
　　 依然是一个血色的黄昏，我伏在简陋的贴着旧报纸的桌上写一篇属于自己的文字。毫无征兆地，一阵二胡声飘进窗口，打断了我的思绪。那分明是一首似曾耳熟的曲目，拉曲者的技艺算不得上乘，但还算熟练。旋律如歌如泣，戚戚然令人为之动容。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为一首二胡曲而不竟凄然泪下。
　　 我探出窗台，看到了一个枯瘦老人的身影，手拉一把二胡，单薄的影子被夕阳拉成一根斜长的细线。那一刻，我愕然惊醒，这首二胡曲，正是民间艺人阿炳的那首闻名于世的《二泉映月》。
　　 老者凝神奏曲，丝毫不为周边的事物所扰。奏至尾声，旋律开始时断时续，未待曲终，乐音戛然而止。老者抱着二胡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我极少听见老者哭泣，更从未听过这种失魂落魄、无尽悲苦的哭声。哭声里没有言词甚至没有埋怨，能听到的只有空洞的失望。哭罢，老者折身回屋去了。
　　 夜幕降下来，一切归隐于一种异样的静谧之中。
　　 这首二胡曲成了老者的绝唱。他的尸体在一周之后才被人抬出来，弥留之际，老者自己换好了一身寿衣。前往火葬场的路上，老艺人孤单无伴，唯有我的目光穿过二楼窗台为它送行。
　　 七
　　 三个月后，我迎来了我的第一个邻居。
　　 这是一对泥水匠夫妇，约莫三十来岁，来自邻县。男人身材魁梧，满脸的络腮胡子，说话瓮声瓮气。女人倒还算娇小，一脸水泥黑灰仍遮不住一份清爽。我觉得庆幸，有了隔壁的一盏灯，加班晚归的我就不用为穿过漆黑的楼道而胆战心惊。
　　 事情却开始往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向发展。深夜里，我正伏案读书，突然一种怪异的声响隔墙传来，伴着喘息、叫唤、以及架子床摇晃的“吱呀吱呀”声。我顿时明白了这种响动产生的缘由。尴尬、好奇、害羞，还伴随着一种莫名而来的兴奋，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简直让我抓狂。我捂住自己的耳朵，尽量让自己从那种要命的声音中逃脱。终于熬到一切归于平静，我静静睡下了。半夜时分，或是凌晨时分，我却时常再次被这种声响惊醒。
　　 熬了一个又一个深夜，后来的我竟然几近变态一般，开始潜意识地等待那种声响的到来。一个二十岁的少年，怀着偷窥的快慰、本性的驱使，暗自享受着这一畸形行为所带来的刺激，不能自己。
　　 所幸的是，这对临时造访的夫妇只和我保持了半个月的邻居关系。随着一段附近工地的零工活结束，两人从我的隔壁搬走了。整个楼道里归复了原样。
　　 那段特殊的经历，却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凝成了一个不可告人的伤疤。
　　 八
　　 这是栖息在小巷里的另一群人。
　　 第一次见到她们的时候，我正倚着窗台远眺以休息久读的眼睛。不经意间，几个窈窕的身影跳入了我的眼帘。瀑布般的长发，鲜艳的服饰，婀娜的身姿，一色的超短裙，仿佛一群仙女飘然而至。那一刻，我仿佛成了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直到那些娇艳的影子消失在小巷的转角处，我仍未回过神来。
　　 当时，不谙世事的我，根本来不及去细想这群妙龄少女的身世和来由。我把这梦幻般的一幕，归类于童话故事里的美丽情节。在小巷中徜徉，我尽量放慢脚步，下意识里用余光四处打量，期待一场与白雪公主的邂逅。甚至故意拖延上班的时间，以增加故事发生的概率。
　　 令我沮丧的是，几乎没有在早上赶去单位之前遇见过她们。晚上，也只有在深夜偶尔听见深巷里传来节奏杂乱的靴底敲击地面的嗒嗒声，伸出头去，没有路灯的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然而，另一种声音却让我充满疑惑。那是醉酒后特有的痛苦的叫唤和呕吐的响动，夹杂着男人女人粗俗的浪笑。
　　 深夜里，这些莫名的声响让我心里发涩、发紧。懵懂间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我狠狠关了窗户，皱着眉头合上书本。我深深为之前把这些女人看成仙女的无知和肤浅感到懊悔和伤悲。
　　 那是一群怎样的女人？如何选择和我一样住进这条小巷？
　　 在我当时清新如水般的伦理思维里，实在容不下这般人间丑陋，我没有心思去打听，也不愿去探听。
　　 九
　　 自儿时起，我就痴迷于描述战争和警匪情节的图书和影片，小时候和伙伴们玩得最多的游戏，是“抓特务”。但当一场真实的警匪大战在眼皮下演绎，我再也找不到半点刺激，唯有窒息般的惊恐。
　　 一个骄阳似火的中午，我正在睡午觉，被一阵尖锐的警报声猛然惊醒。我心惊胆战地伸出头，只见巷口刺眼的警灯不停闪烁，十多位身穿制服的警察和武警手持枪械冲进巷子，朝一个拐角处跑去。我的视线被一堵墙阻隔，声音却听得真切。随着“砰”一声脚踹木门的巨响，紧接着传来惊呼、扭打、惨叫的声音。约莫五六分钟，冲进去的一群警察扭着一个光膀子的彪形大汉走了出来。烈日下，我看到反剪双手的汉子额头上一块鲜红的血印，队伍一侧的一个年轻警察，一只手紧紧捂住另一只胳膊，快步朝巷口跑去，脚步过处，我看到一行血迹。
　　 这场惊心动魄的抓捕，前后只延续了不到十分钟，却让躲在二楼做观众的我丢了魂。我浑身发软，大气也不敢出，直到警察呼啸着从巷口离去，我仍未回过神来。
　　 事后得知，这是一个潜逃的杀人犯，先后杀死了三条人命，躲在巷子里有近一个月时间了。自己竟然和一个杀人如麻的凶手为邻，时间长达一个月，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夜里几乎没合眼。只要睡下，我就开始做恶梦，梦里总有人张牙舞爪，挥着砍刀追杀过来，醒过来发现已是全身湿汗。
　　 十
　　 从秩序井然的单位出来，走过繁华热闹的城市中心，再拐进这个幽深阴暗的小巷，每次返回，都有一种从白天走向黑夜的恐慌和失落。夜幕降临，霓虹灯的光芒在不远处闪耀，歌舞厅传来欢快的旋律，酒楼里商贾客官正在举杯痛饮，另一些居民区里，人们正安闲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和小孩儿谈笑。这条小巷却连路灯也没有一盏，漆黑一片。住在巷子里的人，包括巷子里所有的一切，都被浓浓的黑夜淹没，吞噬。
　　 十一
　　 十个月之后，我从这个巷子里逃离，或者说是挣脱。像我这种在机关单位工作，有着固定收入的人，搬出这个巷子是必然的，原本，我只是一个暂时借租者。我不属于遗留者，也不是避难者。
　　 走出这个巷子之后，像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我再也没有走进这个巷子。
　　 这个深深的小巷，成了我视线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接下来巷子里发生了什么，又住进了哪些人，我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