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六个都不会回来了！从吴老汉沉重的叹气声中浸出骨子里的孤寂，像打了白头霜的清晨，那寒冷让人受不了。
　　 吴老汉在屋里茫然地转悠着，像只无头的苍蝇一般。最后，他想起应该再去陪陪睡在后头坡的老伴。
　　
　　 吴老汉与老伴是患难夫妻。
　　 那时候，六个子女，加上两代老人，一家老老小小十几张嘴，全扛在吴老汉和老伴的肩上。吴老汉与老伴一天到晚像那滴溜溜转的陀螺，忙生产队的活，养蜂子，编箩筐，偷偷去彭县买回老母猪杀来卖……反正凡是能挣钱的都做。
　　 送三个老人上了山，供六个子女读完书，吴老汉与老伴就像那蛇，蜕了好几身皮，结果还是欠下了一屁股账。六个子女都争气，有三个考上了大学，有三个考上中专，方圆一带的人把他夫妻俩夸上了天。
　　 吴老汉的老伴有天熬不住了，到医院去检查，却已是风湿性心脏病晚期，结果没享一天清福就走了，走得很不心甘。而吴老汉一生也没能迈过这道坎。他每天去地里和回来时，都要绕道到老伴的坟前坐坐，跟老伴唠嗑唠嗑。老伴和在世时一样，静静地听着，这是两人间的默契。每到清明节或者七月半，吴老汉都会到老伴坟头给她烧很多纸钱，让她在阴间能享上福。
　　
　　
　　 吴老汉瞟了眼茅檐外阴沉沉的天。天像一张拧出了水来的老脸，霏霏细雨面粉似的在空中飘洒着。
　　 “又是狗毛雨！”吴老汉嘀咕了一声。
　　 地旱得快裂缝了。像这样的雨只能把地皮子打湿。吴老汉希望雨下大点，把庄稼灌饱，像吃得翻背的猪仔，能看着长的呢！
　　 吴老汉习惯性地拿起靠在门后的那把锄头。
　　 锄头已磨损掉了三分之一，锄尖像吴老汉的头，闪闪发光。有人说吴老汉这把锄头“该换得朝”了，吴老汉笑笑，并不理会。在吴老汉心里，这把锄头是自己一位忠实的老伙计。这人老了都恋旧得很呢！虽说锄头有些钝，可它像自己一样，干起活来很卖力，甚至是卖命。
　　 村里老人常这样调侃自己：“人老骨头粗，正好做活路。”是啊，现在的村子，除了老人就是小孩，年轻人像冬天来临时南飞的大雁，排着队往大城市飞。乡村就像在一夜之间，撂荒了大片大片的地，瞅着让人揪心的痛呢！过去少地做，大家把田间地角荒坡荒地开出来，有时为一点点儿沟沟边边争吵动手，可现在……吴老汉不由想到大炼钢铁那阵，人们忙着炼钢铁，地里的粮食没人收，立在土里喂鸟儿，后来闹起了饥荒……想到这里，吴老汉心头便有了一些隐忧。
　　 吴老汉包了十多个的人地来做，他也就像那立在地里的稻草人，一天到晚都立在地里。然而，像吴老汉这样在土里刨食，就像他自家喂的鸡在房前屋后松软的泥土里刨虫子一样，落不了两个。那年，吴老汉见本村几个在深圳打工的人，一回来就把家里的土墙坨坨掀了，修起了令人嫉妒的小洋房。他明白了过来。他找到这几个人，把自己的情况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倒了出来。
　　 吴老汉虽然把子女读书欠的那些账还清了，可他为了资助子女买房买车又欠下了账。吴老汉觉得当父母的是棕树命，必须年年剥才能年年长。
　　 其实吴老汉的六个子女在各自的城市都混得不错，老大老二还办起了上市公司。吴老汉之所以用“混”字，是因为他觉得只有从土地中获得的才是踏实的。一个人是离不开土地的，就像自己屋前这株苦楝树离不开土地一样。
　　 那几个都很敬重吴老汉，劝他不用出去吃那个苦，至于欠的账，叫六个子女寄钱回来还了就是。他们还开玩笑地说，你老太爷那些子女，穷得来只剩钱了。
　　 吴老汉反问他们，照你们这么说，是父债子还么？我可丢不起这张老脸！他们见吴老汉这么固执，只好同意了。
　　 那是吴老汉第一次去这么远的地方。
　　 吴老汉来到火车站，看见浮动着的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像猪儿市场的猪一样拥挤着。吴老汉笑了笑，觉得这么想不妥，自己可是其中的一个呢！这么多人是从哪来的呢？就像老家发大水冲来的泥沙，把地的土沟填得满满的一样。先前那几个人跟自己说，挤火车就像是打仗，得拼命，自己以为他们是说来吓人的，原来是真的。
　　 吴老汉虽然六十来岁的人，可他在老家挑抬惯了，有的是力气。火车一来，他最先挤上去。
　　 吴老汉与那几个人挤散了。他本想去找。可那几个曾说过，在火车上挤散了，就在广州的出站口等。加上车厢里的人比自家插的柴垛子还插得紧，连一丝缝隙都没有，吴老汉便没去找了。
　　 火车车轮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在吴老汉听来，好像是谁拿着一面生满了锈的破锣在敲一样。吴老汉最心烦的就是这声音，感觉那声音像一只手在死命揪自己心似的。车厢里憋闷得很，比五黄六月那密得不透风的玉米地里还要憋闷，让人心里直发慌。
　　 想到离老家越来越远，吴老汉觉得自己像是从地里拔起来的那些秧秧苗苗，在慢慢地失去水分后，变得蔫蔫的了。
　　 也不知火车开了多远，吴老汉突然感觉到有人要害他。他大吃一惊，不由惊悚地四处望了望，望见的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似乎都像又都不像。反正这人就在自己的周围，正等待机会下手。就在吴老汉正六神无主时，火车在撑州火车站停了下来，他不顾一切地从窗子翻了下去。
　　 吴老汉摔落在地上，爬起来没命地跑。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那人甩掉。等他累得跑不动了，往身后一望，后面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坐了下来，大张着嘴喘气，像大太阳底下躺着的鸡。
　　 那几个人在广州火车站出站口一等二等没等着吴老汉，心里便急了。他们怕吴老汉有什么闪失。商议凑钱叫一个人坐火车回去，沿途顺便打听打听吴老汉的消息。
　　 他们又给吴老汉的六个子女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叫他们也来找找。
　　 吴老汉的六个子女都说他们忙得抽不开身，请这几个帮忙找。这几个听了，心里感到很冷，同时也很是后悔，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一个多月后，吴老汉回来了。整个人瘦得来已变了形。他来到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的易老弟家。易老汉以为是哪来的要饭的，舀了碗饭端给他。
　　 吴老汉见易老汉愣是没把自己认出来，便说：“兄弟，我是吴言啊！”
　　 易老汉“哎呀”一声，惊喜地叫道：“老哥子，真的是你啊？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啊？”
　　 吴老汉只说了他是从撑州一路走回来的。至于路上的情况，他没说。吴老汉不说，是因为那日子确实让他苦不堪言。易老汉也没问，因为从眼前老哥子的情形，猜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的。
　　 易老汉一直都认为吴老汉的命比自己好。自己虽然也生了好几个子女，可都像地头的南瓜，结得多，成器的少。最后只得到一儿一女。儿子也争气，考上了大学。可惜命薄，工作没两年，不满二十八就患脑溢血死了。当时老伴在县医院做乳腺癌切除手术不久，经这么人生一大痛，没到三个月，也追着儿子去了。易老汉在经历这么些生离死别之后，把什么都看开了。觉得一个人要好好地活才有意思。所以，他曾天乐嗬嗬的。
　　 易老汉不同意吴老汉的活法，可吴老汉像头犟牛，怎么劝都没用。
　　 吴老汉这次回来，比先前更加节俭。菜阳土里大家拿来喂猪的莲花白、莴笋的老叶子，他却洗干净炒来吃。易老汉和村里的人见了，都直摇头。
　　
　　
　　
　　 吴老汉又承包了位于吴老汉与易老汉家之间的那口堰塘来养鱼。吴老汉每次捕鱼，不用喊，易老汉都会来帮忙。
　　 有一年，年就像屋对面山坳上那排柏树，已经处在眼皮子底下了。吴老汉准备将鱼塘里又鲜又肥的鱼捕捞起来，运到市场上去卖。想到卖得的钞票像鱼塘里的鱼一样光鲜滑溜，吴老汉的脸在冬阳下生动起来，笑与池塘的波光交融叠合。
　　 那天，吴老汉一大早就起来了。硕大的亮晶晶的启明星悬挂在西边天际，请的那几个人还没来，吴老汉便独自先忙着。
　　 此时，易老汉担着一大挑芭茅走来。那芭茅像两簇浓密的“丛林”，他隐在这“丛林”里，细小淡白的芭茅花抖散开来，柳絮般在空中飘飞坠落。易老汉头上像打了厚厚的“白头霜”，整个人就像个白头翁。
　　 吴老汉见了，笑着说，易老弟，你怕是鸡还没穿裤就起来了的哦？说着走过去，两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跟易老汉，又掏出打火机点燃。易老汉把芭茅换了一下肩，说道：“老哥子，我把这挑柴挑回去就来帮你。”
　　 塘里的鱼已打得差不多了，大家都忙着收拾家什。最后只剩下那只打鱼的柈桶，易老汉吴老汉起了争执，两人都想争着拱这拌桶。吴老汉说：“易老弟，你不要跟我争，你去帮我拿鱼网吧！”
　　 易老汉知道吴老汉的脾气，便去拿鱼网了。
　　 吴老汉拱着柈桶，来到一个斜坡。
　　 这斜坡不陡，也不长，吴老汉每天都要在这上面走好几回。不过，现在被抬鱼回去那淋淋漓漓的水打湿的路面，如同抹上了一层油，人踩在上面，就像溜冰一样。
　　 吴老汉吃了经验的亏，摔倒在这斜坡上。
　　 几个帮忙的看见吴老汉摔倒了，都站在原地没动，其中有人还在笑，笑吴老汉不小心。
　　 当大家看见吴老汉老半天没爬起来，发觉不对劲，边问“摔倒哪里没有”边跑了过去。
　　 吴老汉人事不醒的。
　　 易老汉急忙掐住吴老汉的人中。掐了会儿，见吴老汉没有一点反应，忙对大家说：“快把我家那凉椅捆成担架，马上送医院！”
　　 送到医院，检查结果，吴老汉是脑溢血。
　　 易老汉一听说是脑溢血，脑子“嗡”的一声，成了一片空白，自己的儿子就是脑溢血死的。
　　 “医生，这人还有救么？”他忙问。
　　 医生平静地说：“现在只能输减压药，并尽量让血凝固，不再往外溢。只要能把血止住，就能脱离生命危险。”
　　 易老汉说：“那需不需要转院呢？”
　　 医生眼里全是白云，恨声道：“你想要他死就去动吧！”
　　 接下来，易老汉给吴老汉的儿女打电话。吴老汉儿女听易老汉说后，说他们忙，回不来，请易叔叔帮忙照看他们的父亲，多少钱他们都出。
　　 钱钱钱，你们就只认得钱。易老汉服侍不过来，便把在成都打工的女儿女婿叫了回来。
　　 吴老汉恢复的情况出人意料地好。几乎跟先前的他差不多。只是脑子还是受了影响，他所认定的事，谁也甭想拦住他。医生和易老汉及易老汉的女儿女婿都劝他在住一段时间的院，可他认为医院费用太高，就是不听，趁大家不留神的当儿，自个儿走回去了。
　　 吴老汉在摔了这一跤后，整个人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去妻子的坟头也比先前去得勤了，待的时间也更久了。
　　
　　 吴老汉把锄头放在肩头上时，才想起自己不是去干活，本想把锄头放下，可转念一想，没什么陪自己的，就让这老伙计陪自己吧！吴老汉没戴斗笠没披蓑衣，光着头走出了门。
　　 老伴坟上和周围的草都湿漉漉的，没地方可坐。嘿，幸好带上了老伙计，它可以帮我。吴老汉想着，把锄头挖在地上，自己横坐在黄柃树做的锄把上。然后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吞下去又吐出来。那烟雾便在眼前袅袅的升腾并慢慢地散开，最后一点点消失。吴老汉心里一动，觉得这人就像眼前的烟雾一样。吴老汉这次与老伴唠叨，而只是在心里想。他觉得唠叨是多余的了，自己与老伴完全能知道对方心里想些什么。
　　 吴老汉觉得自己没坐多久，天色就暗了下来。他又坐了会儿，直到不远处的那些树啊草啊都模糊起来了，他把锄头扛在肩头上，又定定地看了看老伴的坟，点了点头，回去了。
　　
　　 这天半夜，易老汉上茅厕，发现吴老汉草房子的火已窜上了屋顶。
　　 他们这村子，现在只剩下吴老汉一家是草房，其他人家全都是楼房。易老汉一边大声喊着“救火”，一边飞快地朝吴老汉家跑去。
　　 火扑灭了，易老汉跑进屋子，发现吴老汉烧死在自己的床上，像根木炭一样。
　　 吴老汉的六个子女在得知父亲的死讯后，远的坐飞机，近的开车，很快就赶了回来。
　　 他们一回到家，想起父亲曾说过，他走后，会给他们六个每人两万元钱。他们知道父亲会把钱埋藏起来，而不会拿去存的。于是他们拿起吴老汉生前用过的锄头，在屋子里一阵乱挖。在村人惊疑的眼神里，他们挖出了一个密封的大陶罐，里面装着近十万人民币。
　　 吴老汉的丧事办得比任何人都隆重。
　　 他的六个子女找到当地学校校长，封了校长一个大红包，校长很爽快地同意放学生七天假，腾出学校来做吴老汉的灵堂。
　　 他们对前来祭拜吴老汉的，不管是谁，每人都发一百元。周围的人听说后，都蜂拥而至。
　　 他们请了当地有名的道士为吴老汉做七天七夜的道场。
　　 他们还请了当地最有名的演戏的，唱歌的，舞狮子的等等，通宵达旦地演出。整个七天七夜，到吴老汉灵堂来的人是络绎不绝。
　　 他们还为吴老汉修建了当地最豪华的一座坟墓，把他们的母亲迁来与吴老汉合葬在这里。
　　 村子里有人觉得吴老汉的丧事办得豪华气派，认为吴老汉这辈子活得值；有人觉得这是在遮阳人的眼，是在为儿孙的面子抹光。因为人死如灯灭，你搞得再隆重他也不知道的。
　　 易老汉来到吴老汉的坟墓前，看着豪华气派的坟墓，对吴老汉说：“老哥子，你在阳间没享过福，在阴间算是享福了，你住的比得上帝王的宫殿了呢！”
　　 由于吴老汉子女为吴老汉办丧事过于奢侈豪华，在当地造成了很大的不良影响。政府对相关人员作出了处理：免去学校校长职务，吴老汉大儿二儿的上市公司，被迫下市，今后永远也不能上市。
　　 吴老汉的儿女对政府的处理很不服气，他们问：“难道我们尽孝都错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