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梦见了爷爷了，这是极少的事。
　　 梦里的爷爷，依旧是孤独的样子。
　　 像是回到了九十年代初的院落布局，爷爷住在他与奶奶最后的院子里。我到他的院里看他，穿过院里的樱桃树、杏树边，走过牛棚，走过鸡栏小舍，只见他躺在院里的小床上，闭着眼睛，身上裹着一条被单，干瘦的臂膊露在外面。我吓了一跳，以为他病了，赶忙呼喊他。他睁开眼睛，却是好好的样子。我说：“你困了？”他叹息道：“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想起他的收音机是坏了，给他再买一个的话想了想终于没能出口，我担忧母亲会因此不高兴。不一定实现的事，还是不许诺吧！爷爷早已耳背得很，听什么节目需要弄得震天响，母亲不喜欢。我看了看他床头的两本薄书：“怎么不看会书呢？”他不语。我问：“你是不是都看完了？”他应了声“嗯！”我高兴地说：“你要想看，我家里有许多书的，我找几本给你看好吧？我现在书可多了，你能看好几年。”说这话，是因为我想起爷爷家里只那几本老书，我小时候找不见别的。这些我当时看不懂。那时候盼望家里多些闲书读，而今终于不缺书读了，我想和爷爷也来分享。我以为在爷爷那班老人中，识字的不多，有书给他看，他也应该是快乐的吧。
　　 可是，爷爷忽然坐了起来，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我不想看了！我不累吗？看书还能看多一会儿？”我难过地不知说什么了，心里还有一点隐隐的怨与凄，这样老了，怎么脾气还是来得这样快呢？爷爷说过后，摞下被单自顾自地向院西南角走去，还是那条大腰粗布裤，瘦瘦的背脊梁上的皱褶画满沧桑，他不想与我说话了？还是去厕所了？我猜不透，抬脚走进小屋里，还是奶奶在世时的模样，小格窗，大木头床，紫黑色的木橱柜，地八仙的小桌。做木工的家什堆在角落里，好像许久没动了。整个屋子里没有一丝生息的样子，我心酸地退步出来。想等爷爷回来再劝说他出去走走，找其他老人闲聊聊，也是休夏的好方式啊！想了想，他不会听信的，还是走吧。再次穿过那些无声的树木、安静的鸡舍、牛棚走了。心里充满着无奈与凄凉、酸楚。
　　 在这样的况味中醒来，心里很低沉。都说梦见去世的亲人，是天堂的灵魂有了诉求暗示了，爷爷是在告诉我他依旧孤独吗？可是，现在与奶奶一起了，那儿有许多的亲人，他怎么还是沉默孤独？看来，他的脾气依旧未改。
　　
　　 就这样，再次怀想起爷爷来。
　　 爷爷去世五年了。他去的那年，我曾动笔写过他，写了半篇终又抹去。我认为，我写不来他，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懂过他——我的爷爷。
　　 爷爷要活着的话，今年就是八十六岁了。
　　 在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爷爷身体很强壮，成天不住地干活，到点回家吃饭，吃过再去干活。有时候阴雨天，他也常披着草蓑衣戴着斗笠来来去去地忙。他从来不在家和奶奶或者我们这些孙女们闲叙一会儿天伦，也不见他对我们慈祥的笑过，更别说宠爱。我们都是女孩，爷爷不喜欢女孩，这是我从小就具备的意识，因此也从不敢到他面前撒娇。因了这一芥蒂的存在，爷爷与我母亲之间，几十年从不睦，一直冷冷的。
　　 爷爷的脾气很倔。虽然从属相上看，奶奶是虎他是兔，可奶奶从来都说不了他。不投意了，奶奶只会哭骂，爷爷能忍的时候就默忍，或者奶奶身体不好时他也听一回，可若不能忍受时他会打奶奶。奶奶虽也不是多像其他奶奶那样疼孙女的样子，但是奶奶没事时还会对着我们这些小孩子闲聊一会。在她扯出的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里，有年轻时候挨爷爷打的痛楚，有封建时代年轻媳妇地位低下的辛酸。大夏天的午间，在老杏树下，奶奶洗着衣服，或者脱了白布袜将两只变形的小脚轻轻放进铁盆里揉搓着濯洗的时候，我们在旁边逗鸡赏花摘果子捉知了，奶奶就拿我们作了听众一样地闲讲。这个时候，爷爷基本都是去干活去了。即使太热不去地里，他也得支了木架打苫子或者侍弄猪牛什么的，不见闲着。当我们旁边玩着突然弄打个瓶瓶罐罐时，奶奶会气得骂“死丫头”，而爷爷从来视而不见。
　　 爷爷和奶奶养育了我父亲和两个姑姑三个子女。那些年，我却也从未见过哪个儿女和爷爷家长里短闲聊过。两个姑姑都是急匆匆来了又走，总有忙不完的活儿。阴雨天里，父亲闲拉二胡或看电视，爷爷默默地拿着他那些锯子刨子修理农具家什，再或者听评书，看那几本线装书。反正，我很少见他们无事闲聊。现在想来，他们虽是唯一的父子，却毫无相承。父亲不学木工而去贩粮，爷爷气得叫骂。父亲挣了钱买来电视机、唱片机、电风扇这类当时的奢侈品，爷爷还是会骂上一顿，说祖辈里没有电风扇也没热死了谁。父亲从不喜欢看书，做的农活也从来不被爷爷看得中。他预言没了他，父亲过不上好日子，而事实上这样的预言和历代中任何一个类似的情景相似着，没有了父亲，儿子的庄稼照样种得好好的，日子照样过得好好的。
　　 母亲更是从不近爷爷跟前，他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交谈过。在我们的面前，母亲对爷爷奶奶是充满幽幽怨怼的。没有生出一个孙子来，爷爷奶奶从来不喜欢我们姐妹，成了母亲心上至今未愈的伤。
　　 在奶奶和母亲的讲述里，爷爷和我的老爷爷很像。从长相、身板到脾气都像。可在描述里，他们之间依旧不是亲情交融的，我从未见过老爷爷。想来，他们之间应该就是封建家庭父与子的最典型的关系了。老爷爷从几十亩地的宽裕家庭一直经营到几亩地至解放后地亩全无，应该是不断衰败的过程。同时又不断承受着丧妻的不幸，第三个老奶奶才为老爷爷留下爷爷和姑奶奶两根苗儿，还是年轻轻撒手西去。老爷爷年轻鳏守，应该也是孤独的。爷爷少年丧母，也是亲情荒芜的。老爷爷能供爷爷读几年书，习几年字，或许还是怀着一定的梦想，可是那样的乱世，谁的读书梦想能是不碎的？奶奶说，爷爷年轻时被国民党抓过丁，又偷偷逃了回来。爷爷的年轻梦想里，曾经会是读书吗？
　　 阴雨天里，爷爷还会翻翻几本发黄的线装老书。需用的时候，爷爷也会拿起他那枝廉价的毛笔写些字。这样的时候，我就幻觉着爷爷是位老文化人，就想粘在他身边不走。翻看不懂的书，拿枝笔也来比划，还有他的木工墨斗，我也老想偷偷玩玩，看着它弹出的笔直的墨线十分漂亮动人。有时候，他并不嫌我烦，会让我安静地看或者玩。再高兴点，爷爷还会难得地为我讲几段老故事。都是上几辈的事情：中过秀才的长曾祖，那边的几个爷爷哪位有些文墨，这些爷爷、上几辈的祖爷爷们都叫什么名字，埋在哪座林里，碑上刻的字都是什么意思，村子里还有哪几位老人曾经文墨如何家境如何，还有祖坟前那座大石碑经历了几倒几立的故事。这样偶尔地讲着，我就成了少年。在他面前，我没敢放肆地说笑过，只能一腔肃然。
　　 我十一岁时，多病的奶奶逝世了。那些年，爷爷变得更加沉默，有时甚至是暴戾。他会为一些小事耿耿于怀，认定子孙不孝而至家道不兴。没活干的时候，他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小院里，侍弄老牛或者做些什么我也不知。因为我开始离家上初中了，接着又是四年的在外求学，也很少过去。听母亲说，我和姐姐初去外地上学那年，爷爷蛮骄傲了一阵子。一次在前街忙丧事的过程里骄傲地和另一位老头夸耀孙女们是吃国库粮的了，并一再地强调我年纪很少便考了学。其实那时候中专学校已经只是在偏远农村才有市场的了，可爷爷不懂。毕业返乡后我们又都接着出门工作，也很少能在他面前了。有一次姐姐在他面前表示歉意，他竟说出“我明白，有道官身不自由”这样的话来。他并不知道身边的这个时代，国库粮这个东西已经等于不存在了。母亲絮絮地后述里，爷爷越来越有点孩童化了一样。不想说话了，乡邻们相遇打个招呼他爱理不理。高兴时，会像小孩子似的忽然来上一句电视或收音节目里的名言，“没头没尾的不知什么！”母亲这样描述。父母亲只供给他衣食，从未想过精神上的赡养。
　　 在奶奶去世后数年的一个清明节前，爷爷忽然拖了个厚厚的水泥长板来。我不知他要做什么也不敢多问，又过了两天，在板子似干未干时，我看见他蹲在板子前细细地在上面刻起字来。我过去静静地看，爷爷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人家富贵家庭树石碑还带帽，咱就拖个水泥的放林前吧，上坟时也好找，林地是越来越杂乱了。”他在水泥碑上认认真真地刻画着老爷爷和老奶奶的名讳。上面老奶奶的姓氏，并不是她的生身母亲。什么感想，他也从来不说。
　　 随着爷爷年入古稀，父亲自己也开始有了老态感觉，才与爷爷有了一点共同语言。早间晚间会到爷爷面前，爷俩大声大气地聊上半天家长里短。爷爷虽是力弱了，身体还是健康得很，只是耳背越来越重。反而父亲的身体开始出现了高血压之类的老年慢性病。父亲的耳朵也开始不太好使，与爷爷的闲谈基本就到了隔墙可闻的地步。母亲常笑叹“一对耳聋啊，可省得能说个私房话了！”她还是无事不近爷爷跟前的。
　　 爷爷过了七十岁，自己忽然思想起做小买卖的好处来了。自己贩了些菜种子、干果之类蹬着三轮赶四集去卖，运气很好时一天挣个十几块，运气差时一块两块他也坦然，他说到街上有人热闹。收了摊在街上吃个饭什么的很舒心。我就感叹，他要是早十年能看透这些多好，这十年的孤独不就没有了吗？爷爷挣了些小钱依旧不舍得花，让父亲一百一百地帮他攒着。可是他悟得太晚了，赶了五六年集，他就衰老地不能胜任了。常有乡邻对父亲说看他路上停下歇息时怪可怜，这么大年龄出了事怎么办？父亲怕乡亲们笑话便不让他赶集了，只在家歇着。爷爷自己觉得也是有心无力，只得放弃了。他曾经叹道：“年老耳聋的，稍年轻的人没有喜欢到我摊前的了，也卖不几个钱。”
　　 可这一来，爷爷又重新孤独起来。一间小屋，一个小院终究没有什么意趣啊！农忙时，父亲母亲不喊他到地干活，他就一个人拿着袋子在田野里转悠着拾别人落下的粮食。乡亲们又对父亲笑话就那么缺粮食了？父亲无奈地解释一通，明知也阻拦不了，只得由他。爷爷的沉默寡言里究竟已有多少清醒多少糊涂，我也不懂得。和他说话，很是费事了。姐姐给买一个助听器，他用不多久就摔坏了。母亲觉得那是浪费，不让再买下去。
　　 这时候，我们姐妹都已成家立业忙于工作和抚育孩子，一年见不爷爷几次。只有父亲早早晚晚到他面前大声地拉一会家常。大姑隔个十日半月也来看看，洗洗涮涮。
　　 过了八十大寿，爷爷的身体开始时不时出现状况，再到冬月，一场大家都没以为要命的病却夺去了他的生命。开始在西医处治疗，后来终于寻到专治的中医就迟了。
　　 爷爷去世后，父亲细细点了点爷爷攒的钱，一共两千块。这便是他赶集数年的所得。大姑听说后，眼泪哗哗地流下。
　　 爷爷去世的那几天，异常地寒冷。我心里陡然生出许多懊悔来，为的是没在最后的几年里多看看他。看着他最后平静舒展的面容，我祝福他终于熬完了半不幸福的一生。想起他一生的沉默与半生的孤独，从来没有人懂过他，我泪水滂沱。我亦不懂他，却也会心痛。毕竟，我们血肉相连。
　　 难道，天堂里亦没有使他不孤独的事做？